姜遗光抿紧了唇,微微摇头。
黎恪焦急之下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也属于他所说不要议论别人,不要让别人议论自己的范畴。
可如果不能开口“说”,估计他也不能让姜遗光动笔“写”。
这样一来,他又该如何得知?
黎恪深深地犯难了。
和他不一样,姜遗光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念”,出来了吗?
自从和近卫们了解到,鬼魂由执念怨念变成后,姜遗光就把一直跟随在自己身边、如影随形的那个东西——那个从小到大,害死他身边十来人,让他背负上扫把星之名的那个东西,叫做“念”。
不是恶念,更不是善念。
“念”,就是原本属于人一部分,却被他不知何时被剥离出去的“七情六欲”?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总之,他把这个东西叫做“念”。
姜遗光认为,除了他之外,那位东瀛的武子内亲王,这位公主,也是一个拥有“念”,却缺少七情六欲之人。
例如,近卫们和入镜人们普遍认为,人若是死的冤屈,怨气冲天,他的七情六欲变成了执念、怨念等等,就会变成恐怖可怕的厉鬼。
鬼本就是执念,是虚妄,是看不清摸不到的事物。人活着时,它就是人体内的魂魄,是人的欲望和精气神。死后,残存的怨念就成了恶鬼。
说起来也可笑,一个人活着未必能做成什么大事,要是死的冤屈,死前饱受折磨,满腹怨气,却很可能成为无法管制的厉鬼。
寻常人尚且如此,而跟着他的生来就和普通人不同,游离在主人之外的七情六欲,在主人死去摆脱了那具无用的躯壳后,又会爆发成何等可怕的模样?
以武子内亲王为例。
姜遗光上次所渡庄周梦蝶死劫,以及后来在岛上经历的种种,远不及那位公主的“念”在主人死后所爆发出恐怖的万中之一。
姜遗光猜测,如果自己也死去,他身上带着的“念”,恐怕会变成比武子内亲王的执念还要更可怕的东西。
武子内亲王的“念”连同百鬼夜行,覆灭了她整个国家。
到那时……他的念,又会怎样?
就像他们先前在东瀛岛海边看到的那个东西一样。所有人都惊呆了,没命地逃跑,姜遗光不觉得害怕,却感觉到了那股几乎要压迫着让你低头的滚滚雷云般的压力。
他看清了,那个东西是什么……
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看到那幅情景,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都是海上仙山。
可是,他们看见的,真的是海上仙山吗?
怎么会有海上仙山……是那副样子?
他猜测,那并非真正的海上仙山,而是属于武子内亲王的“念”的一部分,再具象地以图象表示出来。
武子内亲王的执念,正是她心心念念的蝴蝶,和可怕的“海上仙山”。
那恐怖可怕的海上仙山,根本不是人间能有的场景!
那他的“念”呢?
属于他的念是什么?
是凡出言,必有其果?
还是话本?但凡写下或讲述的文字,都会在屋里
亦或者,是将离这样的女子形象?还是白茸?白司南?
他不明白,也不懂。
为什么他生下来就没有七情六欲,没有感情。他不是人吗?他也是好好被父母生下,养大的。
为什么,他会感受不到一丁点其他人口中的情绪?
爱无法感受,恨也毫不在意,他知道自己这副模样是不对的,不正常的,因而小心翼翼遮掩,可再怎么遮掩,那种与他人格格不入的怪异感依旧明显。依旧会有源于不断的人发现他的古怪,然后,再次告诉他,他是个怪胎。
黎恪沉吟道:“这样一来,实在麻烦……”
不能说,不能写,凡出口皆可能成真,该如何是好?
第287章
从姜遗光这里问出了点东西, 黎恪竟有些不敢细想,越深思越可怕。
按善多的意思,出口即可能成真,会不会有朝一日变成心中所想也成真?
这谁也不能保证, 更何况, 人能管住自己的嘴已是不易, 还能管住脑子里想什么吗?
他只能让自己不断去想些闲事、杂事,尽量不往可怕的方向想,以免成真。
被自己的思绪一打岔, 拉着姜遗光出来后,头天晚上看不真切,等到了太阳底下,黎恪更明显地察觉出了姜遗光的变化。
不过一两个月没见,后者似乎就长大了不少, 个子高了些,衣服都短了半截,原本瘦削肩膀也宽阔了点儿。
变化更大的是,他褪去一点柔和线条的脸上竟带着微不可觉的笑意, 不算明显, 可和原来一比,那张冷冰冰的脸上就多了不少人味儿, 看着让人容易亲近。
原来的他像个死气沉沉的人偶,现在瞧着就是个略有一二分冷淡的高大少年。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黎恪感叹一句, 才问起后者遇见了什么。
他心知姜遗光所说的不能出口的忌讳, 说了就可能应验成真,只好拐弯抹角地问, 后者便也拐弯抹角地答。
“遇到了一点事,没有人了。”姜遗光本就需要把消息传出去,可偏偏有这么个忌讳在,只能轻描淡写地说这么一句话。
黎恪立刻警觉起来,在心里琢磨。
没有人了是什么意思?没什么人了?多少人没了?又是遇到什么事才没人了?
“来了多少?剩了多少?”
姜遗光道:“来的全没了,剩我们几个。”
全没了?
一个不剩?
黎恪不得不多想些,究竟是大梁去的人都没了,或是……整个岛的人都没了?
他只觉心惊肉跳:“可有法子回家?”
姜遗光又摇摇头,却没再开口应答,而是虚空中手指头简单比划了一艘船的模样,再度摇头。
黎恪明白过来,没人了,船也没法开,或者船也没了,才没法回来。
可就算他知道也没办法,他自个儿能不能活着出去都是两码事。更何况朝廷已经派人去接了,按姜遗光说的,派过去好几批都没了,那能怎么办?
黎恪皱眉还要再想,被姜遗光不轻不重拍一下,微微摇头使个眼色,再度惊出一身冷汗,不敢再想,他转而望向外头的蓝天,阳光下来来往往人群,强想些高兴事。
姜遗光心里其实也没底。
自来到瀛洲岛上后,遇到的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他不清楚武子内亲王是否真是和自己一样,不清楚自己的特殊之处从何而来,也不清楚斋宫和也所说的山海镜秘密究竟是真是假……
一切背后似乎都裹着浓浓疑云,将他笼罩在其中,似乎要裹挟着他走上一条不归路。
唯有一点,姜遗光揣摩得清楚。
如果他不能查明山海镜背后之密,他决计活不过十八重死劫。
“先走吧,我们去找他们。”黎恪打算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
甭管他们有没有查到白家,都不能让他们乱说话。
姜遗光说:“你去吧,我等着。”
他心里还有些不确定。
如果说,他认定的“凡出口必成真”,并没有告诉黎恪,没有让他们知道,会不会更好些?会不会这条律令对他们效力就没那么大?
会不会正是因为自己察觉了这个古怪的规则,它才生效?如果自己没告诉他们呢?如果自己也不知道呢?会不会……就不会发生了?
他无法确定。
毕竟……昨晚一个人提出休息后,就有人开始犯困了。
他没有那么多机会去赌。幻境中人没有任何能应对鬼怪的方法,错一步,则满盘皆输,只能更加谨慎。
闫大娘教过他一些武林秘技,其中便有“点穴”一招,虽不似某些民间小说传的那般神乎其神,倒也有些用处。姜遗光直接点了自己哑穴——不至于说不出话,但的确不怎么能发出声音来。
黎恪没强求,点点头:“成,我去提点他们一下。”
姜遗光等他走后,自己又下了楼往外走去。
《将离》话本中,白茸所在城府名为涟溪城,白家就在涟溪城东边大街中。白家当家人在朝中为官,白茸的兄长白司南要接父亲的班子,便一门心思在家里读书。
故事伊始,白司南当年乡试下场,高中,自此被称为白举人。但不幸的是,乡试过后不久,白父便逝世了,白司南不得不为父守孝,次年会试也没参加,继续在家专心读书。
他的妹妹白茸却并不是安分的性子,守孝期过了后,日日出门玩乐。但因为兄妹俩从小在老家一起长大,更共历过生死。白司南从来不忍心苛责她,便事事顺着妹妹的意,任她做出不少世人眼中出格的举动。
兄妹关系本该很好的,可后来却出现了变故。
将离出现以前,白司南和几位同年及同窗关系亲近,等白司南为了守孝无法赶考,其他人纷纷进京时,这份情谊也没断。日复一日的书信中,白司南不知为何,渐渐性情大变,和白茸也冷淡下来。
以往白司南不去管白茸,是因为疼她,包容她。
而等白司南变了以后,他的不管束,就变成了冷漠以待。
莫名的,兄妹俩处成了一对冤家,同住一个屋檐下,彼此跟陌生人似的不搭理,府里下人们也战战兢兢,生怕不知什么时候就惹了主子不快。
姜遗光回忆着话本内容,微微皱眉。
他当然知道白司南变化的缘故,也知道将离的真实身份,只是……他要说吗?
他如果戳穿了,会不会引发更可怕的后果?
更重要的是,他还不清楚这场幻境的主人到底是谁。
上回庄周梦蝶一般的幻境,主人是武子内亲王,所以他要逼问斋宫贺也关于这位公主的执念。这回呢?他自己还活着,幻境的主人会是谁?他们又要破除谁的执念?度化谁的亡魂?
如果弄不清楚这个问题,即便把话本内容全部告诉他们也是无用吧?
姜遗光踩下最后一层台阶,来到客栈大门前。店小二在身后忙碌擦桌,账房先生站在柜台后,算盘拨得啪嗒啪嗒响。
就在姜遗光即将迈出大门的前一瞬……
呼一声大风刮来,门窗重重关上!自上而下整整齐齐砰一声巨响。明明是白日,因着门窗紧闭,外头天也忽然阴下来,整间客栈竟也陷入了昏暗中,模糊看不清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