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都没什么意见。
他们早知道姜遗光是入镜人当中有名的一个,论头脑和心眼估计他们加在一起也比不过,干脆听他的指令行事。
套了马的马车松开套索,马车车厢放在路旁当个路边,绳子栓紧了。拉车的马得以自由,很快又被安上马鞍,供姜遗光骑。
干粮、水、衣物和被褥全都带上,每人身上背一些,大头放在马背上驼着,轻装上阵往前走。
方才幻觉中他们走在大路上,鬼打墙消失以后,脚下平坦大路就变成了崎岖蜿蜒小道。
分明是山顶,树木也不茂盛,叶子都没多少,却仍旧让他们有种暗无天日的感觉,好像太阳也被薄薄云层和并不繁茂的枝桠完全遮住了,阴冷的风透过细瘦树杈往他们骨子里钻。
“现在都要入冬了,本来就冷,山里更冷。到了晚上就更糟糕。”柳大安排,“等太阳落山后我们就别走了,找个地方休息,生火,轮流守夜。”
其他人赞同。
“鬼哭林本来就危险,夜里就不要走了。”
“看样子还有几个时辰才天黑,我们小心些,说不定今天就能出去。”
他们不愿意扫兴,各自说好听话,兴致勃勃。
姜遗光也笑了笑:“是了,等明天我们出去,可得好好吃一顿,我请客。”
马近卫高兴道:“那感情好,我听说徽省有道名菜叫臭鳜鱼,名字带臭可吃着香。到时候姜公子可别嫌我吃得多。”
姜遗光笑道:“怎么会?尽管点,要是吃不饱我就不认账了。”
一群人嘻嘻哈哈笑闹,牵着马往阴森恐怖的森林里去,谈笑间神情自若,完全不把周围能止小儿夜啼的鬼哭林当回事。
鬼哭林中根本没有路,树木又多又密,低矮灌木丛遍地,寻常人几乎无从下脚。
他们还好,个个都有功夫在身,可牵着一匹马没法赶路。因此姜遗光等人都是轮换着由几个人在前面提刀开路,把荆棘尖刺等障碍砍了,再往前走。
这样一来行路速度大大变慢,一刻钟过去也不过走了几丈远而已。且越往前走,地面的荆棘就越来越茂密,树枝也更加粗壮,砍起来比之前费劲不少。
越走越慢。
行进了两个时辰又一刻钟后,他们估算着已经彻底深入了这片鬼哭林的腹地,往后看去,已经完全看不见悬崖的踪影。
头顶上的太阳更黯淡几分,甚至分不清挪到了哪头,无论从哪看去都是灰扑扑的一片,往天上看不见云霞,往地面看瞧不见影子,很难分清东西南北。
嘴上乐观,其实他们都做足了准备,干粮还好,带了够大半个月吃的饼子和馕,水虽然不多,减省点倒也能喝三五天。可惜他们一路走来没见着河流,地皮表面都是干巴巴的,也没见着活物。
再过半个时辰,柳大忍不住了。
“我们还是把马先留在这吧,牵着马根本没法走。”
鬼哭林中荆棘与嶙峋岩石遍地,马就是个累赘。
柳二不太乐意:“眼看着天都要黑了,把马丢掉,我们的行李怎么办?还是先忍过今天再说。”
柳大想想也是,没再坚持。
这会儿,他们都已经都不像方才那样笃定今天能离开这个地方了。他们已经做好了在这个地方过夜的准备。
又走了大半个时辰,还是看不清太阳,但他们都能感觉到太阳慢慢落下,天渐渐暗下来,风也逐渐更冷了。说话时嘴边呵气都能呼出白色的雾来。
可眼前依旧是干枯锋利的枯树、干巴巴土地和形状古怪的石头。
看不到一点生机,到处都是灰暗的,灰茫茫一片。
这样的怪景看久了,很能消磨人的意志。
近卫们也不例外。
他们固然心智坚韧,说是不怕死不怕累,可只要是人哪有真正不怕死的?近卫门不怕死,是因为在他们看来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事情。为陛下效忠而死,那是他们的荣耀。
才不是莫名其妙的死在一个诡异的树林里,连尸骨都送不出去。
众人之间气氛一直维持着一种装模作样的欢快中,谁也不愿意当破坏气氛的那个。
姜遗光倒是心情一直不错的样子,偶尔说笑两句,不见他面上为难,让人看着就感觉他胸有成竹似的。
“原本该找个有水的地方露宿,不过这里实在找不到,就挑个平整的地儿吧。”姜遗光指了指某棵稍微高大些的树,“不如就在那棵树底下怎么样?”
其他人没什么意见,牵着马往那边过去,一边走一边开路,好不容易到了树底下,把周围的荆棘野草全砍了,用刀剁成细细碎碎的木头段,再把树上的树叶子都摘下来铺在上面。
几个人把马拴在树边。
他们还记得带干粮和水,干草这种东西却是没有的。路上的荆棘灌木又不长叶子,是以马儿们也饿了许久。
其中一个近卫试探地从树上摘了些叶子给马吃。叶子不大,又细又尖,颜色还古怪地发黑,分不清是什么树,看起来似乎有毒。但现在也没办法,只能试试。
那些叶子还放着刺鼻的气味,马根本不愿意吃,其中一匹马约莫是饿极了,甩甩尾巴还是啃了几口,过不了多久,那匹马便头晕目眩般轰然倒地,口里吐白沫。
再一探,竟然没气了!
“这什么鬼地方,竟然连树叶子都有毒!”近卫暗骂。
柳二连忙道:“说不定是马不能吃这叶子呢,未必是有毒。”
姜遗光说:“以防万一,我们还是别烧着叶子了,只烧这些木头吧。”
两个近卫把死了的马用力拖到一边,天气冷了,马尸不容易腐烂,一路走来也没有见着什么蚊子苍蝇乌鸦秃鹫之类,他们倒不担心,但夜里有个尸体摆在旁边,还是让人不舒服的。
要不是担心马吃了毒叶子肉会不会有问题,他们都想从马身上割些肉下来。
那边,另两个近卫蹲下去点火。
灌木丛的树干也是深色发黑的,看起来很诡异的颜色,寻常人见了心里发毛。又像铁一样硬,用巧劲削才削断,火折子引了一点点枯黄叶子点燃后小心地烧,好半天才烧起来,点起的烟也刺鼻得很,又呛又难闻,多闻几口都感觉头晕脑胀。
柳大直接就地一滚把火扑灭了,愤愤道:“算了,也别点火了,连木头都是有毒的。”
军中就有一种下毒手段,便是把毒药掺了火药丢进火堆里,点着时毒烟滚滚,敌人不知不觉间就被药倒了。
真要再继续生火下去,他们恐怕都会死在梦里。
姜遗光叹口气:“这样一来,我们夜里就得更警醒些了。”
柳二也跟着扑灭火堆,把这一堆有毒的木头全都丢出去,“应该也没事儿,这地方没什么野兽,就算不守夜也没关系。”
姜遗光才轻声道:“防的不是野兽……”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飘散在风里,眼睛也跟着风飘向不知什么方向,那双眼睛好像能看到其他人看不见的东西似的,颇为神秘。
拖着马离开的近卫把马放下后,多少有点难过,可他们也没办法,只得往回走,走了没几步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差点跌倒,他以为又是石头,骂骂咧咧回头一看,惊得一身白毛汗都要起来了。
“……你们……你们赶紧过来看看吧!”近卫大叫起来,指着掩藏在石头下的一个白色的东西。
“这里有东西!”
那是半截不知放了多久的白骨手臂。上面的皮肉一点不剩,干干净净,外面的衣裳早就风干腐烂了。白骨手掌紧紧握拳,一根手指伸出来,指向前方。
在场之人没有谁没见过尸体,可谁也没有见过这样诡异的尸体。多数近卫们也不过在卷宗里看过各种古怪诡事,亲身经历还是头一回。
“死了人?”
鬼哭林里死个把人不奇怪,刚才他们聊天时也说起了其中故事。只是才提起过不久就发现了尸体,手还摆放成如此诡异的姿势,让人看着很是不安。
姜遗光手里一直握着山海镜,道:“没事。”镜子没有异样,意味着没有鬼怪。既然不是鬼怪的问题,就没什么可怕的。
那几人才慢慢围过去。
姜遗光蹲下去把压在上面的石头搬起来挪到一边,拨开尖刺一样的杂草,仔细翻捡。
石头下的尸骨并不完全,只剩下上半身,另外一半不知去哪儿了。白骨乍一看发白,蹲下去仔细看才能看出骨头缝里隐隐约约发黑,不甚明显。
“他身上的衣服还能看出了一点样式,你们看,窄袖子,配皮制袖筒,料子很糙,却结实,像是个猎户。”
柳大凑上前来。
天灰蒙蒙,看不清楚,凑上来后更是挡光,柳大干脆把火折子点了靠近照亮。
“看这样儿,少说也有几十年了。”
衣裳实在烂得不成样子,没法从样式上分辨年代。
一个近卫提出猜想:“他会不会就是当初进鬼哭林找人的猎户之一?”
马近卫跟着点头:“不是没有可能。”
姜遗光接着说:“他的骨头有些发黑,看样子,像是中了毒。只是不知为什么他的腿没了,也不知是活着的时候断的还是死后被分了尸。”
柳二捏起尸骨末端的骨头仔细看,肯定道:“是被刀砍的,一刀下,刀很不错。”没有一点碎渣,干脆利落就斩断了。
听得其他几人也感觉自己胯骨一疼。
姜遗光沉思:“如果真是当年的猎户,会有谁要杀他?他的两条腿又去哪里了?”难不成杀人还要把腿带走吗?没听说过这个理?
他道:“这片林子虽然叫鬼哭林,可我们一路走来,除了一开始的鬼打墙以外,也没真见到什么鬼。”
树木的确阴森,灌木丛和荆棘林也多得不像样。但一切并不是一定要用鬼怪来解释。
他发现近卫们容易走入某种误区,即,当遇见某些不可思议难以理解的怪事时,他们首先会认定是鬼怪作祟。好似这样一来就能解释一切古怪。
可有时人也和鬼没什么区别。
柳大:“姜公子的意思是……这不是鬼干的,而是人为?”
姜遗光缓缓点头,环顾四周。
“林子古怪是真,不过,我认为其中兴许有人为的缘故。”
他以前听黎三娘说过一些江湖上的事儿。
黎三娘不知师承何门,武艺极为精湛,估计背后势力不容小觑,也正因此,她知道很多寻常行走江湖人士不知道的秘密。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许多秘辛并不为外人所知。
譬如他曾在闽省时有所耳闻的巫蛊一道,黎三娘家乡就在川蜀一带,据她说确有其事,江湖中的确有些隐秘帮派会炼蛊,蛊术一道神秘莫测,她也只能窥见冰山一角而已。
再比如,有些门派可利用地形建立一个天然的阵法,普通人若是不懂,贸然走进去,就再也走不出来。
听上去神奇,可正如各行各业暗藏的机密一般,懂的人不觉如何,不懂的人只能看个稀奇。就像有的木匠造房子,动点儿手脚就能让一家人夜夜闻鬼哭,家宅不宁那般。
他感觉鬼哭林有点像黎三娘说的江湖阵法。
只可惜他没有学过阵法,黎三娘自身就不通,闫大娘也没教他,说学这东西得有天分,得先通读周易等书,学会五行八卦才能教。
姜遗光不明白闫大娘所说的天分是哪方面,不过还没等他通读易经,就遇上了可能会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见到的阵。
他把自己的猜测说了。
近卫们或许知道一点江湖事,就算和江湖无关,皇宫中也该有用到阵法的地方,说不定他们清楚。
只可惜,几个近卫里没一个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