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落与洛妄呢?他们长相极为相似,身形相仿,同样武功高强,王落比洛妄更加狠辣许多。
他们会是同一个人吗?
洛妄已经死了,王落会是他吗?
洛妄是活人,王落也是,在几次不经意触碰中他能感觉到对方身上属于活人的温热。
可他不能问,他有种奇怪的直觉——绝对不要在王落面前提起洛妄。
姜遗光微微坐起身,拿山海镜照向自己。铜镜泡在水中,原本打磨光滑的镜面将照出的光景折了一块,映照出上下扭曲的面容。
镜子里,一只通体鲜红、油光发亮的指肚长的虫子静静趴在他太阳穴处,触须微微颤抖,只差一点就能从他眼睛里钻出来。
水面上的影像却没什么异样,眼角处平滑一片。
姜遗光本想把这只蛊虫挖出来,可他不确定挖出来以后会不会被王落知道,万一她眼看无法控制自己就动手,以她的武功而言,自己没有反抗能力。只能等回到京城,近卫之中亦有武艺卓绝的大内高手,想必王落也不敢在他们眼下动手。
他收起镜子,决定先尽快回京解决蛊虫一事。
*
时间倒回到白日。
临近黄昏时,贾家贾伏源膝下长子贾历文匆忙到家,踏进家门的那一刻就得知,他的父亲去了。
贾历文来不及去见妹妹,让身边小厮去妹妹的院子里说一声,同时封锁贾家内外,所有人一律各归各位,闲杂人等回房等待,不得乱跑。
而后,他才匆匆去了父亲所在正院。
纵使他心里有所准备,进房后仍旧为眼前情形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房里烤了炭盆,暖烘烘的,贾历文却感觉浑身都在发冷。
床上盖了厚厚一条被子,被子下,老人面容干瘦,头发花白稀少,脸上长满褐色斑点,他的口微微张开,一股轻微的腐烂臭气夹杂在浓郁药汤味之中。
一双浑浊的眼睛微睁,似是死不瞑目。
他的父亲不过四十出头,眼前这枯瘦苍老如干尸也似的人怎么会是他父亲?
可他的面容无比熟悉,如果爹再老三十岁,说不定就是这个模样。
同样也开始长白发和皱纹的管家哭得难看极了,眼泪鼻涕在脸上糊成一团。
“大少爷……奴才们真的没有不尽心,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上旬老爷从庄子上回来,第二天就变了……”
管家弓着背砰砰磕头,涕泗横流:“大少爷明鉴,大少爷明鉴……”
贾历文看了很久才发现自己呼吸竟然都凝滞了,慢慢深呼吸几口气缓过来,艰涩道:“好了,先……先把消息放出去,再去采买丧事要用的一应物事。”
他环顾一圈,大步踏出去,满院子跪下低头的人当中,有一半都变成了白发苍老的模样,只是没有父亲老得那么厉害而已。
能进正院伺候的就没有老人,最多也是三十来岁,像这些背都弓起来的人干活不利索,只能干粗使活儿打杂。
“你们当中,谁陪爹去过宋家庄子上?”贾历文声音在院子里响起。
那些变老的人相互对视一眼,全部颤颤巍巍走出来。
果然,这些老人全都是。
贾历文心沉甸甸泡进了苦水里,他简直不敢想,自己妹妹是不是也……
“全部带下去,庄子上发生了什么,一五一十问清楚!”贾伏源能掌兵,贾历文手里也有不少侍卫,正院中管家麻利地交权了,因而正院也被他掌在了手里。
那些人哭爹喊娘地被拖走,全部关进小房里审问。其他人见状抖得更厉害,孰料大少爷没怎么为难他们,转身就走了。
去大小姐在的芳庭苑。
兄妹俩再见时只能隔着屏风,贾芳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苍老嘶哑地声音不住哭诉自己在庄子里遇见了什么,睡了一觉起来就发现自己变老了……
那位姓姜的先生不愿意走,她派人去找也找不到,想来不愿意救她。
贾历文没有非要见妹妹一面,他知道贾芳瑛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不如给她保留最后一点颜面。听完后,安慰她几句,从妹妹住的院里退出来。
等他走到院子外,贾历文脸上已是肃杀一片。
“备车,去庄子上。”
跟着他的侍从要吓坏了,庄子上摆明了就有问题,贾历文还要去?
他跟剪了舌头似的说不出话来,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想请大少爷三思。贾历文冷漠地一脚轻轻把他踢开:“蠢货!我又不进去!”
那位京城来的姜公子一定有什么本事,否则怎可能从鬼哭林全身而退?他愿意来庄子上,说不定就是察觉到了古怪,估计还没走。
也就是老二和老四那两个猪脑子,妹妹又因为变老才崩溃了,才没考虑到这一点。
贾伏源的正夫人只会吃斋念佛,早就不管府里的事儿。贾历文把人请出来顶着充场面,另外又叫管家出来管事。
至于帖子……先全部收下,客人都请回去,道等他回去了再回礼道歉。上官那边他回来后亲自去说。
匆匆忙忙安排好后,车马也套好了,人手也安排妥当了,天都黑了下来。
贾历文带上人马一路疾驰往宋家庄子上去,可老天爷简直是和他做对一般,路上接连遇到两家人办丧事,长长的送葬队伍直接横穿过道,他要是敢来个冲散队伍,第二日太守家门就能被想把贾家挤下去的状子挤破。
贾历文等得心急如焚,送葬队伍好不容易过去后,再次催动队伍拼命赶往城外。
还是晚了一步,城门早已关闭。
若有要事,持上官手谕或令牌也可出城。可单州贾家不过贾伏源一人为司马,贾伏源要还在,他自然不费事,贾伏源没了,谁还认他?要是朝廷里再调个新的官儿来,贾家立刻就能掉下去。
这关键的节骨眼上,贾历文不能做出格的事情。
于是他只能打道回府。
夜里,问讯卷宗全都摆在了他几案上,贾历文一个个翻过去,翻了不一会儿便觉更加烦闷。
这些人知道的还不如妹妹多,他们在庄子上就是干活儿做事,贴身侍奉的几个也说老爷行事如常,不知怎么的就突然发生了这种事。
不过……贾历文注意到了一些东西。
父亲不止去了庄子上一次,他第一次去是在九月上旬,第二次是九月廿六,第三次去则是在七天前,也就是十月十一。
前两次都没事,偏偏第三次有事?
贾历文揉揉眉心,吩咐下去,让人着重查清楚,第二次和第三次去庄子上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哪怕老爷只是多吃了一碗粥这种事也要报上来。
洗漱罢,换了衣服后就睡下了。天还没亮,得了吩咐的守夜的小厮轻手轻脚把他叫醒,贾历文感觉自己好像刚闭眼就被叫醒了,头脑里犯恶心晕的厉害。
可他还不能倒,他倒了,贾家才是真正无一可用之人。到时只能全部回老家去。
贾历文摸出荷包里的鼻烟壶嗅一口,冲鼻的味道混着薄荷油让他头脑一清,飞快起身穿好了衣裳,早膳没吃几口就匆匆带人走了。
这回他就守在城门里,等大门一开,当先带人出去,拼命往庄子上赶。
等他气喘吁吁赶到时,军营里头,士兵们才起床呢,差点以为敌袭,好在领头将士认识贾家大少爷,又有令牌,顺利地放人进去。
贾历文也知道庄子上有古怪,他也知道自己妹妹一把火把庄子烧掉的事儿。
他心里有个猜测,可能贾家人进去,就会遇到什么怪事,而且,妹妹也好,老二老四和爹身边伺候的人都说他们是一夜间变老的。
如果让不是贾家的人白日进去,天黑前出来,或许没有关系。
不论如何,得先把那位京城来的姜遗光找回来。
贾历文让手下人拿银子去找了附近村子里的农民们。
冬日里大伙儿都冬闲,没什么事做,听说只要进一个地方帮忙找人一天就有五两银,那些人全都激动了,争着抢着要来,还是挑挑拣拣后才筛选出几十个人,被带到庄子外。
贾历文要带人进去,和看守的将军也没什么关系,对过令牌后就放人了。
几十个庄稼汉有些胆怯地踏入了这座被焚烧后的山庄,寻找一个早就离开了的人。
*
王落正在一间酒馆里喝酒。
她昨晚隐约察觉到蛊虫似乎有什么变动,那种很古怪的好似被窥视到的感觉让她有些不安,可很快又消失了。
她再一感应,蛊虫还在,想了半天没想出什么问题,只得作罢。
要不是今儿约了人,她才不会一直等在酒馆里。
这几日单州都跟捅破了天似的,天上一直笼罩着乌云,灰蒙蒙的,又湿又冷。若不是有酒喝,酒馆里有炭烧,王落自身也有内力,恐怕也不能这样自在地穿着薄衫自斟自饮。
再过一阵子,就该落雪了。到时王落就该去南方过冬,寻一二友人,吃酒赏梅,比武练剑,倒也快活。
小酒馆破旧木门被推开,发出艰涩的吱呀声,寒风迅速趁机灌入不大的厅堂内,很快又被重新关上的木门挡在外。
来人身形高大,穿蓑衣,戴斗笠,满身风尘仆仆的气息,进门后就脱了蓑衣摘下斗笠交给小二挂着,自个儿挟卷着外头初冬的冷意坐在王落面前。
斗笠下是一张有些黝黑的中年男子的面庞。
这张脸放在田地里,那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放在街上,也像个干苦力活的憨厚汉子。可他偏偏背上背了把长刀,目光锐利,两手生满老茧,竟也是个行走江湖的老手。
“冬日寒冷,常总镖头怎么有空过来?我还想着去南方过年呢。”王落推了一杯酒给他。
被他称作常总镖头的人沉默地喝下那杯酒,闷声道:“连苍死了。”
“什么?”王落眼睛一瞪,眉毛都要竖起来。她还知道下意识收着声,不引人注意。
她这位忘年交也是多年前认识的,姓常,名常福泰,惯用一把厚背长刀,功夫不浅,又忠厚热心,后来去开了一间镖局,名为平安镖局,道上不少人都买他的账。
说起来,他和三娘也有些交情,不过他应该还不知道三娘已经死了。
他的小徒儿王落也见过几次,名叫王连苍,根骨不错,就是玩性重。但平安镖局家大业大,他上头十几个师兄,轮不到他继承家业,就算他贪玩也没什么,更何况他也识眼色,不会惹上不该惹的人。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上楼再谈。”王落说罢,带着常福泰上楼去,刻意把老酒馆的木质长梯踩出一点轻微的嘎吱声响,要不然小二该怀疑了。
常福泰跟在她身后,从小二手里重新要回了斗笠和蓑衣,慢慢地给自己披上。
等到了房间门口,常福泰也就将蓑衣穿好了。
王落推开门,他走进去,直直来到桌边,发青的手从衣襟里缓缓掏出一个红布包。
红布包打开,里面是黄布包,黄布上用朱砂画着符文,一层又一层黄符包裹,直到打开最里层,终于显露出一面不过人巴掌大小的铜镜。
亮澄澄,金灿灿,镜面朝下,背面雕纹精美,一看即知不是便宜物件。
“就是这面镜子,杀了王连苍。”常福泰嘶哑的声音一字一顿道。
王落吃了一惊:“你莫不是在开玩笑?”
她拿起镜子看了看,怎么都没发觉出异常,可当她把镜子正面照向自己的脸时……她就明白了哪里不对劲。
镜子照别的东西都纤毫毕现,唯独照她的脸模糊一片,就像一个长着她模样的蜡人被大火烤时整张脸都模糊得有点诡异。
这面镜子让她感觉有些不安,才照了一会儿,她就很快放下镜子,不敢再看。
她头一回体会到心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的恐惧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