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那姑娘的样貌记在了心里。
烧纸哭灵一直到午时,总算有人请他们去正院吃饭。
上门来的客人也有丧宴吃,只是不和他们同一桌。两拨人往不同的方向走,孟豫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位姑娘。
这一眼看过去,他愣住了。
倒不是因为那位姑娘。
而是因为长长队伍尽头、挂满白幡飘撒纸钱的灵堂尽头,突兀地多出一扇门来。
那是一扇玄黑色的单门,古朴无华,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除了它突然出现在灵堂中空白的墙上。孟豫可是清清楚楚地记得,那里根本没有什么门,只是一面墙,仅此而已。
那扇门怎么回事?
孟豫刚冒出这个念头就想起姜遗光所说的门,以及后者莫名其妙的昏迷,顿生心悸感,立刻猛回过头当做什么也没看见。
他低声对杨振松道:“我看见门了。”
用力一抓对方,杨振松明白过来,立刻将消息也告诉给李芥。李芥微微侧头,声音低低地传入他们耳朵里:“回去再说。”
草草用过一顿正常的晚饭,因为要守孝,也只能吃素,不见荤腥。他们“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上面是四房长辈,下面是四房小辈,二十几位姑娘也有自己的位置,共六张八仙桌,一桌四人围了默默吃饭。
只不过每个位置都有空缺。姜遗光没来,四夫人也没来,可能是还在照顾他。
他们都留意到第一张桌有个位置空的,估计是特地留给了那位三姑娘。
每位姑娘都红着眼圈,默不作声动筷。她们一直都是这样,维持着一模一样柔顺温和的神情。谁也不知道她们心里在想什么,又是否真如面上那般逆来顺受。
各房长辈对她们也十分冷淡,好像不是自己女儿似的。
主母冷淡也就罢了,嫡母与庶女间总是难同亲母女一般融洽。可四房的老爷对自己亲生女儿也视而不见,十分冷淡。
李芥把这些疑点记在心里,抬头就对上大夫人温柔关切、和他母亲一模一样的目光?
李芥一阵心悸,对大夫人恭敬笑笑,低下头去。
他向来有些自傲,自诩聪明才智不输于绝大多数同龄人。尽管诗词经义一道差些,又入了这山海镜,叫他无缘科举。可他从没怀疑过自己。
也正因为认为自己是聪明人,他才更加痛苦。
因为他不管怎么看,都觉得眼前大夫人就是自己的母亲。
李芥一面骂自己蠢笨,明知是厉鬼陷阱还要往下跳,不由自主升起提防与偶尔的毛骨悚然来。另一方面又忍不住对大夫人包容。他本就要在大夫人面前演一个孝子,这下他有时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演,还是真的将大夫人当成了母亲一样孝顺。
晚饭后,眼看四老爷放下筷子就要离开,李芥连忙起身行礼:“四叔。”
四老爷面带郁色回过头来——好像四房长辈都是如此,在面对除了儿子以外的人时,都仿佛挂上了一层假面。
李芥道:“四弟上午哭灵时晕了过去,不知现在情况如何,小辈能否前去探望?”
四老爷淡淡道:“琅儿身体弱,还需静养。”这就是婉拒的意思了。
李芥犹豫一会儿,决定坚持一下:“我和四弟在外时就有几分交情,过去看看他,兴许能好得快些。”
杨振松和孟豫见状也跟着起身行礼,恳切道:“四叔,就让我们去看看四弟吧。”
四老爷面无表情地注视他们。
孟豫灵机一动,转头向三夫人请求:“娘,孩儿在外面时就已经认识了四弟,和他向来交好,现在四弟病了,儿子实在放不下心,想看看他。”
孟豫知道,他母亲向来最疼自己,一向要什么给什么,这回也不例外,她立刻说:“四叔你这是何必,他们兄弟情深也是一桩好事。琅少爷要静养,但我想他们三个当哥哥的总不会不管不顾吵到人家。”
嫂子发话,四老爷沉默片刻,还是同意了。
底下二十三位姑娘默不作声站在下首,一言不发。
李芥向孟豫试了个眼色,冲那些女孩儿们微微一努嘴。孟豫心领神会:“不知姐姐妹妹们要不要也去看看四弟,家中姐妹们都是懂事的,定不会吵着。若是四弟醒来,看见家里兄弟姐妹都来探望,想必也会很高兴吧。”
四老爷没再说什么反对的话,面无表情,眼神冷冰冰的,活像一只毫无人气的木头人,语气也十分冰冷,没有一丝起伏:“既然如此,那就都来吧。”
一列人默不作声往四老爷所在的院子去。
天将暗,哭丧的、烧纸的、念经的、唱戏的、吹吹打打的,全都停下了手上功夫端碗吃饭,骤然间安静下来,整座庞大的陆府在此时就显出了几分可怕诡异的安静。
你知道那里有人,并且有很多人,可当没有转头看过去时,那里就是无声的。他们好像在看着你,可当你回头看去时,他们不过是端着碗正在吃饭罢了。
在面对老夫人、三娘的死,姜遗光的昏迷,以及过去比这更可怕的场景都没有太过害怕的李芥,忽地在此刻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来。
四老爷的院子到了。
绕过照壁,步入正堂往里去,两边各有四明四暗房间,并东西厢各一间厢房。姜遗光就躺在东边厢房里,房间里点了几盏灯,他仍在昏迷中,面如金纸,唇色苍白。
四夫人正将他靠扶起来,小心地给他喂粥喝。只是他牙关咬得紧,昏迷了也不肯吞咽,不论喂粥喂水还是喂药都吃不进去,只会从嘴边流出来。四夫人没奈何,只能拿湿帕子给他润润嘴唇,再时不时试探地喂一两口,试图让对方醒过来。
李芥等人进去后就行了礼,口称四婶婶。四夫人没怎么搭理他们,只是一脸忧心地看着床上的人。
房间再怎么大也挤不进二十多个人,于是二十几位姑娘都在外面等待。
四老爷把他们带到以后就回了书房,没有进来。
三人也齐齐看向躺在床上的姜遗光。他本来就瘦,冬日穿得厚还好,现在屋里点了炭盆,脱去外衣,只有一身贴身的白色里衣空荡荡挂在身上,锦被盖在他身上也不见起伏,看着简直瘦成了一把骨头。
四夫人握着少年瘦削到骨节都凸起来的手,掌心有些粗糙,无声地红了眼眶,却没有落泪,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不搭理,李芥也不觉得尴尬,自顾自在房间里搬了张凳子拉到床边坐下,叹息道:“四弟还没醒来,我也很担心。”
他像是在说家常话似的,说起他和姜遗光初次认识。
“我和他是偶然间碰面的,他救了我一命,从那以后我们就常常见面。他年纪小,却聪明得很,举手投足自有一股气度。我起先觉得是他家中教养得好,后来才知道他家里早就没人了……”
四夫人原本不理他,闻言也不由自主看向李芥。
李芥接着说:“他吃了很多苦,虽然他自己不这么认为,但总有不少人会这么想,便越来越心疼他,只是这些人后来也都死了。”
“那时我就知道,四弟身上有些古怪。他很容易惹来一些脏东西。”
门没有关上,从这个角度李芥可以从洞开的门口斜斜看到门外花厅里站着的二十三位姑娘。他略微提高了嗓门,确保自己的声音能够被外边的人听见。
李芥说:“四弟在昏迷过去前,和我说过一句话,我想,对四婶来说定是有用的。”
四夫人的眼睛像是活过来了一样亮起:“什么话?他说了什么?”
李芥慢慢道:“他说——他看见了一扇门。”
四夫人脸色骤然大变。
可李芥根本没空看她,目光如电一般投向花厅里突然变了脸色的某位姑娘,眼睛微眯,将那个人记下来。
“四婶,我把话都说明白了,我想你也该告诉我们了吧?那门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四弟会看见一扇门?”
李芥嘴里说话,趁四夫人震惊的当口飞快用左手对杨振松与孟豫比了两个数字。
三,二。
第三排,左数第二个。
后两人心领神会,孟豫摸了摸眼角,好像太难过似的找借口出去透透气,和姑娘们一块儿站在了花厅里。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很快弄清楚这些姑娘都是按年龄序齿站位的,三排左数第二,就是二老爷的女儿,十四娘。
孟豫借口年龄相仿,仿佛对十四娘很有兴趣一般问东问西,十四娘有点抗拒,可孟豫什么也没做,不过话多一点而已。当哥哥的问了话,她不好不答,且说话间屋里大少爷和四夫人谈话的声音就被若有若无地盖了过去。二少爷也不知是不是有意,在屋里焦虑地徘徊两圈,挡住了一大半门。
孟豫察觉到二十几个姑娘中,有好些都是真心实意担忧姜遗光的,恨不得伸长脖子看一看里面的人情况如何。也不知姜遗光做了什么,竟让她们这么快就倒戈了。
屋里,李芥语气轻快地和四夫人对话,褪去一些伪装后,他的气势并不比四夫人差多少。
“四婶,既然你也想让四弟好起来,就不要隐瞒我们。”李芥伸手探了探姜遗光额头,微温,有点凉,他不动声色道,“要知道,四弟当你儿子不过两日。在此之前,我们四位做兄弟已有十几年。没有人比我们更想他醒过来。”
“如果您还是不愿意说那扇门是怎么回事,或许我们也会在不知不觉中打开那扇门。”
李芥缓缓道:“到那时,除了四叔,还有谁会原因帮忙救回四弟?”
四夫人怔怔坐在原地,似乎下了很大决心?
“……好,好吧。我告诉你们。只是这话出得我口,入得你耳,不能再给第五个人知道。”
李芥道:“我们也知道些陆家的事,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四夫人定定心,才说起陆家过往。
她嫁进来比较晚,有些事不清楚,只知道当年陆老太爷的妹妹似乎犯了什么忌讳,死活不愿意认错,按照族规处置了。陆老太爷十分难过,悲痛欲绝,过了几年,也去了。
说起来,她都没见过陆老太爷的妹妹,这位自己名义上的姑姑。
但从那以后,陆家的诅咒就开始了。
都说,那是陆姑娘的亡魂不愿意离去,她要诅咒陆家断后,所以陆家从那以后,怀胎生下的都是姑娘,没有一个儿子。就算要了其他人家的嗣子,没多久也会死于非命。
陆家人起初不信邪,抱养了好几个,年龄也越来越大,可他们都会在住进陆家后不久就离奇的死在家中,再怎么小心看护也没用。
相反,陆家的女儿们根本没怎么精心照顾,却一个个都长大了,个个出落得漂亮又聪慧。甚至连十四娘当初丢进了水塘里泡了小半个时辰,被二夫人拼命捞起来。换寻常的孩子早就病死了,十四娘却还活的好好的。
这也是四位老爷的心结,他们一面想亲近女儿,一面又认为这些女儿长大的背后少不了幕后诅咒的缘故,导致他们不敢亲近。
后来,陆家请来一位高人。
那高人说陆家姑娘的冤魂久久不散,可陆老太爷离去后,作为哥哥不忍心驱赶妹妹,两道鬼魂就一直在陆家住下了。
他给陆家看了看风水,让人在祠堂里打了一口井。
从那以后,逢年过年喝水都从那口井里打,饭菜先在井水里浸三天三夜,再取出来吃喝,就能让陆老太爷先庇佑住陆家子孙,抵住诅咒。
李芥听着跟听天书似的,知道一切关窍都在那位小姑子身上,忙问:“陆老太爷的妹妹闺名是不是叫宝华?”
四夫人吃惊:“你怎么知道?”
李芥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谎:“四弟昏迷前告诉我的,他说看到一扇门,门里站着一位宝华姑娘。只是我也不清楚他怎么会知道姑奶奶的闺名。”
连名字都知道,这下四夫人也信了几分,握着儿子的手,默然无语。
杨振松在一旁听完了,悲愤道:“若是当年陆家姑奶奶走得冤枉,这么多年,害了这么多人,也尽够了吧。”
李芥呵斥他:“够了,毕竟是长辈!长辈也是咱们晚辈能挂在嘴边说的?”
两人一唱一和,四夫人哪里会不明白?
“好了,别吵着琅哥儿休息。”四夫人下了逐客令。
话音刚落,靠坐在床栏边的人眼皮动了动。
眼睫颤抖得厉害,就像从噩梦的桎梏中挣扎,呼吸也急促不少,在三人紧张的注视下,他猛地睁开眼睛,睁眼的刹那目光凌厉如刀,很快敛去,抬手捂着额头,满脸是汗。
睁开眼睛后,分辨了好一会儿才分清这是什么地方,姜遗光张张口,声音嘶哑地喊:“娘。”转头对李芥、杨振松,“大哥,二哥,你们也在?”
李芥心里的石头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