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一众人之中, 只有姜遗光、公主派来的那些人,还有白骥这位长辈出过远门,白家其他人顶多在京郊跑跑马,庄子中转转, 一开始离了柳平城还觉得新鲜, 等长久路途后发现沿途还是一成不变的荒林后就开始觉得无聊了。
好在这时节谷雨已过, 天气放晴,处处都是鲜嫩的绿意。他们沿着官道的方向走,夜里在路边扎帐休息, 倒也有一番意趣。
每到有水源处,队伍停下休息时,阿寄就要从马车上跑下来。他不敢离堂叔公太远,总是围着白骥打转,或是跑到自己祖父的棺材边绕圈, 要么就去找姜遗光玩——白家其他人见了他总是长吁短叹的,他害怕自己又被送回去。
他还想登上姜遗光乘坐的马车,但被车夫拦了,就只好跑去找姜遗光本人。
小孩在大人面前总是忍不住也要装得成熟一点, 阿寄就是如此。更不用说姜遗光看起来比白家其他的叔叔伯伯都年轻, 更像个哥哥而不是叔叔,他就更忍不住要显露自己的成熟聪明了。
“姜公子。”阿寄老老实实行礼, 问他,“我可不可以上你的马车看看呀?”
姜遗光多半都在外骑马,偶尔才回车里休息。但即便他不回去, 那马车也不能让别人上去用。阿寄早就留意到他和车队里其他人的不同之处, 以及细微处显露的地位上的差别。
他才对后者更好奇。
姜遗光正把烧开后又晾凉的温水倒进水壶里,闻言笑了一下:“为什么想看?”
阿寄支支吾吾:“就是好奇……”
“还是别去了, 怕吓着你。”姜遗光拧好水壶盖子,站起身,向马车方向走去。
时近黄昏,他们正经过一处缓坡,缓坡下有一条小溪。于是车队停下,打水、捞鱼,据原先问路的本地人说,前面不远就是一座城隍庙,晚上就可以在城隍庙中过夜了,也省得扎营帐。
阿寄趁姜遗光上车掀开帘子的一瞬间探头飞快瞄一眼车内。
什么也没有嘛,行李都带的不多。他为什么说会吓到自己?
远处又传来堂叔公叫他的声音,阿寄回头应一句,赶忙跑过去。
白骥抱着他,小声对他说:“姜公子是公主的人,他是来保护我们的,你要对他尊敬,不能得罪他。”
阿寄听懂了:“那我不能上他的马车吗?”
“如果他愿意,就可以。”白骥慈爱道,“他如果不答应,你千万不能擅作主张。我们能包容你,因为你是白家人。但他不是,所以你不能得罪他。”
阿寄连连点头:“我知道,我不会的。”
白骥感觉复杂地摸摸他的头,放他去玩了。
现在队伍里正生火做饭,饭菜香味飘出来。姜遗光把水壶放好后就跳下车,那小孩又来了,蹦蹦跳跳递给他一枚果子就跑开。
其他人哄笑:“这小娃娃很黏你呢,你俩也有些缘分。”
“不如认个义子?”
“你这个年纪也该娶妻生子了……”
姜遗光也跟着笑,其他人递过酒壶,他摆手推拒了,道:“我曾经的确有个干儿子,不过他运气不好,没了。”
最先提出这事儿的白家后辈笑脸一僵,以为姜遗光找个借口拒绝,连忙岔开话题。
姜遗光简单吃过后就回了车上。
车队是公主和白家人提供的,不同于普通人家的骡车马车,这列车队的马车车厢都极宽大,足够躺下三个人。他的行李放在一边,角落里还牢牢地绑着一个五寸高的青釉瓷罐。
——那是黎三娘的骨灰。
姜遗光记得黎恪转述过她的遗愿,道她家乡在巴蜀地,如果可以,希望能葬回家乡。所以这一次白家人在准备时他就请求了公主让她找一个名叫兰姑的人,让她把黎三娘的骨灰转交给自己。
正好他要去川蜀一带,也能找个地方安葬黎三娘。
再有半刻钟,车队就该出发了,否则天完全黑前到不了那城隍庙。姜遗光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心里默数,数着数着,他却忽然生出一股浑身都不对劲的不舒服的感觉,这种好似被人注视的微妙感让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车里什么也没有,窗帘门帘被风轻轻吹拂微晃,但应该没有人来过。
环视一圈,似乎一切如常。在视线即将收回的前一瞬擦过角落里捆放好的瓷罐时,目光忽地凝住了。
瓷罐底下,不知什么时候露出一张纸的一角。
他可以肯定,自己绝对没有在罐子下压任何字纸。只有一种可能……
——刚才有什么东西进来过。
他走过去,蹲下细看。
露出的这一角仔细看去像一封信的一角,罐子四边钉了几颗凸起的木钉卡住罐底,上面布条绑好交错固定绑在木钉上,以免马车跑起来这罐子立不住。
他从木钉缝隙中将信抽出来。
信封上端端正正两列字,第一列写请位于某某处的黎三娘收信,第二列则写了自己位置和名号。
京城西樵街葫芦巷,常福泰。
更诡异的是……那封信上所写的黎三娘的位置,就是他们晚上要去的城隍庙!
姜遗光看罢,拿着信就下了马车。
火没扑灭,还有人围在火堆边烤个地瓜啊栗子什么的,姜遗光直接把信扔进去烧了,看火光忽地大起来,白纸在火中迅速蜷缩成一团黑灰。
不管那东西是什么,他都没兴趣。鬼怪……不过就是想伤人罢了。
他只想顺利到自己想去的地方,这些鬼东西……最好别找上门来。
阿寄捧着个地瓜啃得正香,就看见他烧了个什么东西。他没看清,但感觉像是纸张一类。
身为白家人,阿寄从小就被教育要爱护字纸,他更是听过因为爱惜字纸死后成仙的故事,因而见姜遗光烧了张纸,忙跑过去很小心地问:“姜公子,你为什么要烧东西啊?不用的字纸可以以留着的。”
姜遗光笑道:“你都懂的道理。我怎么会不知道?”
“那东西不干净。”
第376章
姜遗光说完那句话, 就见阿寄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一副害怕又忍不住想问的样子。
他就着小孩的手把他手里地瓜往嘴里一塞,算是堵住他的嘴:“听话,别问, 知道太多不是好事。”
那孩子瞪圆了眼睛, 慢慢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好!”
回去以后, 阿寄还是忍不住和堂叔公说了这件事,他人小小一个,转述却很准确:“我看见姜公子在烧东西, 我去问,他说他烧的是脏东西,还让我不要问,知道太多对我不好。”
白骥抚了抚他的头:“他说得对。”想了想,他还是说, “你现在还小,尽量离他远些。”
“……为什么?”阿寄知道,要远离那些可能会害了自己的人,远离小人、恶人, 可姜公子不是来保护他们的吗?
白骥和他说不清, 深深地叹口气。
“……因为,他身边有很多危险。”
到城隍庙了。
里头还算宽敞, 仆人们简单打扫一圈,供品什么的没有动,还添了点心啊果子啊什么的, 上了香烛供奉。这样城隍老爷就不会怪罪他们了。
正忙碌着, 天地昏暗一片,风忽然大起来, 夹杂些许湿意,经验丰富的人都知道,这是要下雨了。
一车的人迅速忙碌起来。
稻草扎上严严实实盖住放着棺材的车厢,外面铺一层油布捆好。装着棺材的车厢全部拖进庙里卸下,马车车厢的窗啊门啊都放下来以免打湿里头,马不能淋雨,怕生病,全都解开挤在城隍庙偏殿里,前边摆上干草、黑豆等粮食,马儿们喷个鼻息,慢腾腾低着脖子开始吃。
外面越来越暗,天黑的好像一直在往下压,不光是夜的黑,还有从远处大片铺过来的黑得让人心慌的乌云。
“估计这雨得下挺大的。”有个人望着根本看不清的远处叹气。
雨一大就不好赶路,哪怕雨停了,地上也全是泥巴积水,衣服鞋子都湿得难受。看这天气,恐怕雨要下一整晚了,这样明天可怎么上路啊?
其他人也跟着抱怨两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说说闲话也是好的。
车上搬下来了一个碳炉,正亮着暖融融的火光,照亮方寸地。后头供桌上,衣裳鲜红、头戴蓝色官帽,慈眉善目的城隍老爷持笔含笑,火光映照下,目光幽深可怖。
因着幽暗,两列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并判官、八大将、钟鼓神及十殿阎王,各自也有如活过来一般,双目炯炯注视其下如蚁行碌碌的人群。
姜遗光坐得离火堆最远,他手里拿着一些揉成团的碎纸,一团一团扔进火里烧。他一点没掩饰,其他人全都装着没看见,和他谈天说地就是不问他在烧什么东西。
姜遗光脸上带着和庙里塑像一般无二的慈和微笑,将那些信都烧成了灰。
他不想看,也不打算看。
信里写着什么,是谁写的,写给谁,和他有什么关系?这世上人有千千万,鬼也有千千万,他带着山海镜,不论去哪儿都会遇上鬼的。
阿寄想问,可得了堂叔公嘱咐就忍住了,托着下巴看他,直到那些字纸都烧完了,他才拖着一张小板凳过去,觑一眼他脸色,看姜公子不在意,就把小凳子放在他身边坐下了。
轰隆一声。
一道震耳欲聋的惊雷轰然炸响,雨珠噼里啪啦往下砸,带着恨不得把屋顶击穿的阵势狠狠砸落在各处。
就着雨声,一群人烤火说话,炉子上架了酒壶茶壶,等酒和茶都喝完了,人群里也开始打哈欠了。守夜的人看着火堆不让熄灭,其他人都裹着薄被在临时铺的地毯上慢慢睡去,还有几个回马车上去睡了。
姜遗光也是其中之一,他回到马车上后,果然又在骨灰坛下看到了信。
依旧没拆,而是撕得粉碎,揉成团跳下马车来到门边扔出去,看纸团在豆大雨点里打湿的不成样子。
雨水落下,白纸团抖抖索索绽开,晕开一点红色的水痕。
守夜的家仆当做没看见,等姜遗光回来了附和笑道:“姜公子怎么不休息?可是这雨太吵了?”说着又要给他端茶倒水。
姜遗光摆摆手:“不必管我,你自便吧。今晚警醒些,可能有东西要来。”
一句话把守夜人吓得不轻,从地上弹起来结巴着问:“……什,什么东西?”
“不知道。”姜遗光重新回到马车边。
刚才他看见那信封上写的寄信人的地点,就在他们白日经过的一个小村庄。不出意外,今晚它就会来到这间城隍庙。
掀开帘子的一瞬间,他的目光转向骨灰坛,在那里,又出现了一封信。
他上去,抽出信看了一眼。
信封外,写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地址。
城隍庙,常福泰书寄城隍庙,黎三娘。
一声惊雷炸响,小儿呓语,男人打呼,轻微鼾声此起彼伏。
守夜家仆在火堆前搓手跺脚,拨弄炭火,无意间抬头往最外边大门看了一眼。这一眼让他惊在原地。
一道闪电劈下,骤然亮起的一瞬间让他看清了站在门口的一道高大的影子,背着光看不清脸,只能看到他淋了雨,湿漉漉的往下滴水。
亮起一瞬后就又黑暗下去,那道黑影也在黑暗中完全看不清楚。守夜的家仆甚至要以为他在那里站了很久。
被发现了。
那个人一步步往庙里正殿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