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家仆不敢吵醒其他人,戴上斗笠穿了蓑衣就迎上去,但这雨太大了,他只敢站在屋檐底下探头看。
那人似乎没听见,一步一步向里走来。
外面一片黑暗,太黑了,只有闪电划过时才会撕裂夜幕泄出天光照彻大地。每一次闪电落下,家仆就能看见那个人离自己更近几步。
但他还是看不清脸!那简直就是一个黑漆漆湿漉漉的影子,看不到正脸。
守夜仆人心底就开始打鼓了,大晚上的,荒郊野外,暴风雨,出现这么个影子,谁知道是人是鬼?这可是城隍庙!城隍老爷看着呢!应该是人吧?
那道人影就在他警惕的目光中穿过两边姿态迥异,或慈眉善目或凶神恶煞的神仙雕像,踩着泥水,慢慢地踏上台阶。
从他身上,飘出来一股雨水和腐臭气味混合的难闻气息,冰冷又诡异。
守夜仆人腿都要发软了,他张嘴想喊,他想请姜公子出来,却发现自己竟然叫不出来——
姜遗光靠着车壁,一手把住自己的脉搏数数。等数了差不多了,才坐直身,掀开帘子……
映入眼帘的……
是一颗吊在马车车门上的人头。
那颗人头刚拧下来不久,断口处黏连着几条血丝,脸色惨白,死不瞑目地瞪着他。
吊着的也不是绳子,是他自己的头发。
是刚才那个守夜的仆人。
姜遗光几乎是在看清的一瞬间就动手了,银光一闪,一个飞踢,那颗血淋淋的人头踢飞出去狠狠砸在火堆前的黑影上。他也从马车上闪身下来,手握银白软剑。
其他人睡得很香,很熟,没有醒。
姜遗光和那个看不清脸的黑影无声对峙。人头砸在它身上,像砸到了铁板一样发出咚的一声,又滚落在地。至于仆人的尸体……不知道哪儿去了,只能就着微弱火光看见地上有血点一路往门槛外去。
那个东西也抬头,看不清脸,但似乎也在盯着他看。它浑身都是黑的,黑衣、黑鞋、乱糟糟花白斑驳的头发披下来湿淋淋挡着脸,看起来也是黑色的。
姜遗光没有直接动手。
有些恶鬼会制造幻境,让人把活人看成鬼。若是中了计,对“鬼”动手,醒来后就会发现被杀死的是活人。
还有的鬼,它们会放出幻觉,让入镜人以为面前的就是它本身了,可等收进去以后,入镜人放松了,那鬼又再度现身作乱。所以不是确定了鬼怪真正藏身处,一般入镜人不会轻易动手。
他一手提剑,另一手慢慢地从怀里摸出山海镜,照着自己的脸,手里的剑还一直对着那恶鬼。
那黑影慢腾腾站起身。
他完全站起的那一刻,炭盆里点着的火、城隍老爷塑像前点着的香烛,全都忽然间没有一丁点预兆直接消失了,就好像突然间被完全吞噬了一样。
城隍庙内,突然降临的黑暗包裹住每一寸土地,就连姜遗光手里拿着山海镜也无法看清镜中自己的脸。他试着看向其他地方,发现也看不清,眼前只有一片漆黑。
暴雨声依旧,可却好似隔了一层。在狂风暴雨之中,他清晰地听见了耳边水滴落下,轻轻的,“滴答”一声。他甚至能想象出有一滴水落下后溅起的小水珠和在水面漾开的涟漪。
一滴一滴,密集如细雨,滴滴答答不停。水腥味连同血腥气一同弥漫开来。
既然看不见,姜遗光索性闭上了眼睛,他还记得城隍庙中的布局,闭着眼睛往门槛方向走去,山海镜却拿在自己面前一直照着自己的脸,尽管他什么也看不见。
不知是哪个先发出的惨叫,其他人全都惊醒了。一片黑暗中,惨叫、尖叫、大喊骤然爆发,还有人尖叫着想把他叫出来救自己。
姜遗光就跟没听见似的继续往门外走。
白骥他会想办法保住,但绝不会拼上自己的命。白家其他人的死活和他有什么关系?况且就算白骥死了,他也能拿着他的信物到西南找到白家所在。
而且……
他愿意走一趟,也不只是为了白家。
从京城到川蜀地,中间必得穿过陕西,绕路长安。
据说秦始皇陵墓就建在长安城。
他需要去看看。
第377章
从瀛洲岛地下宫殿里发现的前秦青铜鼎, 再到乌龙山上据说历史悠久的阵法图纹,山海镜的历史似乎比他们想象得还要久远。
甚至……还可能会牵涉到那个传闻中功盖千秋,一统天下的第一位人间帝皇。那位秦皇曾求长生,和这据说能让人长生的山海镜之中, 是否有什么关联?
他试探地私下问过朝阳公主, 但在他看来, 朝阳公主知道的似乎也不多。她只是劝姜遗光接下这门差事,在途中,正好能经过长安城一观, 还道此行跟着他的近卫都是她手下的忠心人,可以“应用尽用”。
他就明白,朝阳公主也想探寻山海镜的奥秘。
……
白骥年纪大,守不得夜,早早就回马车里睡下了。马车宽大, 能躺三五个人。当然,其他人是不可能和长辈挤一起的,于是也只有阿寄死活非要爬上马车和他一起睡。
小孩子身子暖融融的,雨夜里比搂着汤婆子都暖, 两人很快就睡熟了过去。
睡着睡着, 意识渐渐漂浮起来,忽然间又跟踏空了似的猛一下往下掉, 下面是黑洞洞深渊根本看不到头,又突然间跟掉进冰窖里似的冷意忽地一激,白骥被这一下惊醒了, 睁开眼下意识往身边摸了个空才感觉不对劲。
旁边睡着的小娃娃不见了。
马车车厢里黑洞洞一片, 什么也没有,怎么摸都摸不到, 掀开帘子往外看,也是黑黢黢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
阿寄呢?
阿寄去哪儿了?!
老人顿时惊慌起来,叫着阿寄的名字匆匆胡乱裹了衣服就要跳下来找人,可他什么也看不清,前后左右,四下皆是一片虚无的黑暗。
是了……一定是鬼怪作祟。就是不知道那东西是单找上自己,还是……
白骥不敢想,摸黑继续边走边叫,喊了阿寄又喊姜公子,夜里起来声音本就哑,更别提他这样呼喊,没一会儿嗓子就哑得不能听,喊叫声如石沉大海,无人回应。
该不会、该不会已经……
越不敢往那个方向想,越是不由自主地往最糟糕的地步去想。白骥左右张望还是什么也看不见,越想越害怕焦急,差点绝望。若非一腔信念支撑着,恐怕当时就要腿软在地走不动道。
但现在他也快走不动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要不要接着找,敢不敢接着找。
渐渐的,眼前似乎现出了一点光亮。白骥还以为是错觉,揉揉眼睛又瞪圆了看,才知道自己不是看错。
远处真的飘起来一点绿荧荧的光。
飘飘忽忽的,一点点从一小团变成更多更密的光,让他勉强能看清楚周围一点模糊的影子。
他发现自己还在城隍庙里,就站在马车旁边,马早就牵到偏殿去了,留着马车车厢,掀开车帘一看,里面陈设事物还在,阿寄却不在。
上头城隍老爷正襟危坐,慈和端笑的脸荧绿之光照着,一眼望去,竟如传说中地府的阎罗爷、夜叉一样阴森可怕。
不像是点着的灯,倒像是、像是鬼火!
满堂鬼火闪烁,幽暗阴森,无处不在的寒气从四面八方侵来,没一会儿人就冻僵了。
这让他才高兴起来的心又猛地沉下去。
看来……不是其他人遇了灾,是他自个儿寿数已尽。今天就是他的死期吧?
白骥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如此也好,他一人走了,其他人还能好好过。就是阿寄那孩子,恐怕又该哭闹了。
这么想着,他替自己理了理衣裳,昂首阔步往正殿当中最高大最光亮的城隍老爷方向走。
就算这是阴曹地府,要抓他去论生前功过是非,他也问心无愧。
没走几步,他就在前面看到一个隐约有点眼熟的影子,像是个……女子?这一眼瞬间叫他毛骨悚然,又很快安心下来。
恐怕也是个女鬼吧?一直困在城隍庙中,想来也有什么冤情。
白骥自觉自己也成了鬼,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再走几步走近了,模糊地辨认出那女子穿着一身样式十分古旧的衣裙,梳着妇人头,背对着自己坐在城隍老爷下方,抬头和塑像脸对脸对视,一动不动。
“这位……夫人?”白骥忍不住开口。
那女子身子没动,脑袋微微侧转,也没完全转过来,看起来不像要害人的样子,白骥就更放心一点,走更近几步。
“这位夫人,敢问……”
随着他出声询问,那女子转过头的幅度越来越大,慢慢地将整张脸都扭转了过来。
而等她的正脸完全暴露在眼前时,白骥也愣住了。
这是一个年轻妇人,昏暗诡异幽光下,姣好的面容有些奇诡妖异,侧脸带血,皮肤极白。那张脸……白骥很难说自己不眼熟。
她是……她是……
女子直勾勾地看着白骥。而白骥也直愣愣地盯着对方发呆,过了不知多久,他才回过神来。
“……是你?”
“宋夫人?”
他有无数话想问,满脑子都是纷纷乱乱的胡思乱想,可在问出口前的一瞬间,那些念头忽然间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空茫茫,他也只能问出这一句仿佛问好的话。
女子侧歪着头,慢慢笑起来。
一笑,嘴里便流出浊稠的血,满口森白的牙染得发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古怪喘气声,她的手脚也在古怪地颤动,头发梳得整齐,有几缕飘落下来,遮着半边脸。
像一只静静盘踞在蛛网上的蜘蛛,让人毫不怀疑稍有动静就会喷出满腔毒液。
白骥不得不避开她可怕的目光,又忍不住重新看她两眼,目露怀念。
都道人死后灵魂会一直停留在死时的样子,想来她也是如此。
“……宋夫人,许久不见,你年轻依旧,我却已经成了个糟老头子了。”白骥还记得她不喜欢别人称自己夫家姓氏,所以只叫她宋夫人。
女子没有接话。
白骥只在数日前的一场大祸中亲眼目睹过鬼祸,他对“鬼”这一物的了解更多来自于各类民间传闻、古今书籍等。路上姜遗光偶尔也会说起一些,譬如鬼都有执念之类的。
他相信人有生死轮回,死后需下地府过黄泉路经十殿阎罗审定是非。他也相信,有些鬼找不到投胎的路,就成了孤魂野鬼,漂泊阳间。
它们或许失去了一些神智,但常听闻人鬼夜话,现在他自己也死了,应当是可以聊聊的……吧?
就像现在这位宋夫人一样。
只是宋夫人都离去多久了?十年?还是十五年?他也记不清了,但这么多年了,她还没能去投胎,或许也是出了什么事吧?
白骥就把这句话问了出来。
那女子却只是古怪又阴冷地笑,笑得白骥遍体生寒。等他终于忍不住要往后退时,才听到对方嘶哑地开口。
“你……还……记得我?”
简直像两块生锈的铁相互摩擦发出的艰涩怪声,听上去就像很久没说过话了。一边说话,唇边涌出的血更多,带着细小泡沫的血在喉咙里嘴唇边翻涌,声音变得有些含混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