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怨念,执念,不甘,愤怒……都会变成恶鬼。人活着时有七情六欲,爱恨嗔痴,死后不过是人的肉身消亡,人的“念”却还能存在于时间,久而久之,化为鬼魂。
这也是她迷惑所在。
再怎么凶恶,十重后的鬼魂,还能和十重以前有什么不同?不过是钩织出幻境的鬼魂多些,执念更深一些——有时死劫幻境的编织者可能不止一个鬼,许多恶鬼的执念交织,就会变成新的更加诡异混乱的幻境。
比如赵瑛在卷宗上看到的,姜遗光变成了一只小狼的那一回。据他们后来查证,很可能就是因为有多个鬼魂被几人收入镜中,执念相交,才会变得如此复杂。
“莫不是因为鬼魂更多?”赵瑛问。
那人摇摇头:“并不只是如此。”
“那是为何?”
“因为……十重以后的死劫,已不仅仅是一个人,或者几个人的执念。那是更加浩大、混乱,无形的执念。”
不让他们看十重后的卷宗,也是怕入镜人陷入绝望。
赵瑛似懂非懂:“你,你们说的这是什么意思?不单单是一个人的执念?”
“对。说得再明白一些,就是十重后的死劫,它并非具体的个人的念想,很可能是一群人、一块地、一个王朝……可能是从古至今死去的女子之怨,可能是一条江中死去的亡魂聚集……”
“又或者是一首诗,一幅画,一把刀。诗被人传唱久了,便有了念。画流传数百年被无数人观赏,凡观赏者无一不惊叹赞美,聚集起来也成了执念。”
“——凡能够凝聚人心念所居之处,便有鬼魂。”
赵瑛被说得浑身发寒。
“这样一来,岂不是……找不到活路?”
一个人,几个人,死去的缘由总能找到,心中执念也可解。
像这样……完全没有门路的死劫,又当如何。
“怪不得……”怪不得不让他们看卷宗,十重前后的藏书阁要分开,也不让他们多和十重后的入镜人打交道。原因根本没那么简单!根本不止是因为十重后的人会性情大变。
那近卫叹息一声:“也不是没活路了,京中不有许多活下来的?只是需要比十重前更小心。”
“本来不该告诉你的,但以你的能耐,也该快了。还是早做准备为好。”
所以,这几天她才会得到那么多古籍批注。各类名家诗词歌赋、名画古籍、名山大川,各地民俗,流水似的送来。她以为是公主厚爱,没想到……竟然是因为这个!
冲击过大,赵瑛一时间竟无话可说,末了,低下头蜷着手指一下一下刮着自己方才翻看的那本书。
“那……再给我送些书来吧。”赵瑛听见自己平静无波的声音响起,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还带着笑说话,“放心罢,我不会说出去的,我有分寸。”
此时,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姜遗光。
十重后这样难……姜遗光,他真的能活下来吗?
赵瑛忽然发现,她不恨姜遗光了。其实她早就不恨了,只是心里要有个念想才能支撑她活下去。以前这个念想是希望姜遗光去死。
而现在,她想要姜遗光活下来。
……
镜中,陵庄村长屋内。
姜遗光慢慢站直身,和门外那人无声对视。
是一个女人。
脏污散乱头发后,冰冷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他。
第392章
风似乎都凝滞了。
姜遗光和那个“女人”对视了很久很久, 他不能移开眼睛,也不能动。一动,那个东西披散头发后的眼睛就如电一般射来。
它,不, 她是谁?
女子、衣裳散乱, 看起来很瘦很瘦, 不知是因为诡异还是因为许久没有吃饱饭,两只眼睛被头发遮住,但仍能看出十分混浊, 似乎神智不清。
魏松亭说……那位方婶,疯了。
会不会就是她?
她应该在许家,为什么会在这里?她不是疯了吗?怎么跑进来的?村长只带了魏松亭和那个报信人离开,按理说他的妻子还有那个女仆人也该在家里,她们又去了什么地方?
姜遗光一动也不动, 那个女人也盯着他不动。
慢慢的,那个女人竟然颤抖起来,两只手依旧垂下,头发诡异地甩动着, 头发后的一双混浊不清的眼睛死死地注视着他, 生起一种诡异又狂热的兴奋。
她似乎……突然高兴起来了?
姜遗光刚推测出这个想法,那个女人已直直冲他扑过来。他闪身避开, 手腕一动将那个女人伸长的手臂扳过去,无声地反摔在地。
那个女人瘦得厉害,干巴巴像一根柴禾, 被甩在地上时不哭不叫, 反而从喉咙里挤出古怪又嘶哑难听的赫赫笑声。
她身上还有不知哪儿的血迹,还没干, 手指甲缝里也有。身上露在外的地方又看不到明显伤痕,姜遗光推想了一下,今天陵庄不少人暴毙,估计这血是别人的。
也有可能,是鬼的。
她好像在说什么……
姜遗光避开那些血迹低下头去,把她的脸扳过来,一句方婶到嘴边又改口了:“许凤仙,你在做什么?”
那个女人眼里闪着狂热的光,闻言笑得更厉害。为免被人听见,姜遗光捂住她口鼻,那女人仍旧不消停,闷闷的笑声从指缝里溢出来。
“哈哈哈哈……活人……人……哈哈哈哈哈——”
“许凤仙,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姜遗光轻声问她。
女人发过疯后,忽然间安静下来,眼睛似乎也没那么混浊了,也不挣扎了。姜遗光试探地慢慢松开她,她也没闹,而是自己坐起来以手作梳把那一头脏污散乱的头发梳到后面去,露出一张皱巴巴、犹如枯树皲裂的树皮一样的可怕的脸。
若不是姜遗光在这里,恐怕任何人看见这张恐怖的脸都要吓得晚上做噩梦。
“是人……人,好久没有人了……”许凤仙伸手就要去抓他的脸,被姜遗光抬手挡下抓住手腕不让她乱动。她也不在乎,直勾勾地兴奋地看着他,嘴里不断念叨。
“是人……是人……哈哈哈哈是人……”
姜遗光:“你到底,是不是许凤仙?”
“许凤仙,对,许凤仙……许凤仙是我,我就是,我是人……是人……你也是……”许凤仙咧开嘴赫赫笑出声,声音粗嘎难听,颠三倒四的。
姜遗光敏锐地察觉到什么,但出于某些忌讳,他有时需要避讳不能问得太清楚,比如不能直接问你是不是人或者谁不是人这类问题。要是刺激到对方恐怕有麻烦。
他把许凤仙从地上拉起来,给她拍干净身上的土。
这身衣服也不知穿了多久,又脏又破又单薄,她竟不觉得冷一样,还在咧着嘴傻笑。
姜遗光指指她手上和袖子上沾着的血,以及跟血混在一起的某些粘稠的白色的浆汁,上面还有一丁点骨头碎屑。
凑得近了仔细看才发现,那些血并不都是新鲜的,有些已经干涸了,颜色发乌但不算很久,看样子应该是昨天沾染的,有些看上去就像是新溅上的。
“这些是从哪儿来的?”姜遗光问。
问了好几遍,许凤仙总算听懂了,嗬嗬笑出声,一张满身干巴皱纹千沟万壑的脸上露出小孩一样喜悦的笑:“面具……那些面具,我打死了!”
“打死他们!打死……打死他们!……”许凤仙在不大的屋子里转来转去,手脚不自然地摆动着,活像一个关节发锈的人偶娃娃,僵硬地甩动四肢。
姜遗光微微皱眉。
面具?打死那些面具?
她是砸碎了那些面具,还是……杀了人?昨晚的惨案,会不会和她有关?
……难说,不过应该不全是她做的。刚才姜遗光试探就发现,这个女人虽然力气较之常人大得多,但算不上高手。据猜测陵庄一晚上死了至少二十人,她就算是铁打的身体也撑不住。
不过她跑到这里,竟然也没有人发现?
易地而处思考,姜遗光认为,陵庄中人既然把许凤仙当做保命符,一定会严加看管,不会放她出来乱跑。更何况经过昨晚的事许家外一条街早就堵了个水泄不通,总不可能一个人都没发现许凤仙吧?
要么,从许家到村长家有密道。
要么,许氏不是人,或者她身边有至少一个鬼帮她做成了这件事。
要么……她在天亮前就来了,昨天夜里没人发现她。
想太多无益,姜遗光转头继续琢磨,他已经因为这个女人耽误了很长时间。再延误下去,村长回来就麻烦了。
那个挖出来的小木匣上了锁,姜遗光抽出根铁丝往锁眼里鼓捣——他和近卫学过开锁,这点小锁难不倒他。
咔嗒,一声。
锁打开了。
姜遗光自己没有开,而是转头哄骗许凤仙。
“许凤仙,你来打开这个吧?”也不嫌脏,他拉着许凤仙蹲下,把着她的手搭在匣子边。
“打开看看,许凤仙。”他说。
他发现每叫一次许凤仙的名字,后者就会十分轻微地一抖,这个名字似乎是某种开关,让她一点点冷静下来。
但她还是个疯子。
嗬嗬笑着,手脚不自觉地抽动,乱晃,蹲坐在地上也不安稳,拼命扭动着活鱼一般要爬走。挣扎间,那匣子摔在地上。
里面的东西也摔了出来。
是整整齐齐摞在一起的三张带血的苍白的人皮,剥下的边缘整整齐齐,还散发出一股刚从脸上剥落的新鲜的血肉气味。
除此外,还有一本薄薄册子。
三张人脸……
姜遗光没有动那三张人皮。
人皮摊开后和覆在脸上的样子就完全不一样了,眼睛的位置流下两个黑框。一时间也认不出这是谁,只觉得有几分熟悉。
许凤仙反而拍着手高兴地叫:“人!是人……哈哈哈哈哈是人……”
骤然间她又看到挂在墙上高高在上俯视他们的三张狞厉鬼面,嘶哑声音陡然尖锐高昂:“面具!!是面具!!”
“杀掉它!打死它!打死它!!”
许凤仙试图爬上墙去够那几张面具,但她长时间佝偻着身子,站都站不直了,根本够不着,饶是如此,她仍旧抓住身边一切能抓到的东西用力举起手在墙上拍。
就好像……墙上的不止是三张面具。
更是和她有血海深仇的仇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