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姑娘毫不畏惧地直视他,眼睛亮得惊人,她叫了一声对方的大名:“秦亘,我告诉你,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姜公子出来后,他的一应事务还有骊山行宫所有的事务全都由我接管。”
秦亘知道她来真的。如果自己不答应,她一定会把这件事闹大,到时候不光陛下那边会追责,还有……
想到这儿,秦亘就佯怒道:“随你,也让我省事了。”说罢,他就怒气冲冲地走了。
陈姑娘轻呵一声,继续伏案阅读。
她展开了面前一张羊皮卷,羊皮卷上,画着一只奇异的神鸟。
这是她从骊山行宫里找来的,类似的羊皮卷还有好些,但大多都破旧得不成样子了,文字模糊不清,只有这张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些羊皮画卷是荼如国进贡的,而进贡的时间远在唐朝以前,具体在哪朝哪代就分不清了。总之,这些羊皮卷几经战乱波折,最后还是回到了宫中,因为没人能看懂上面的文字,其他人也不当回事,所以一直堆积在仓库中。
那只神兽像一只巨大的鸟,长着三颗脑袋,却只有一对翅膀,一对像仙鹤一样纤长的足,看上去很奇怪,十分不搭。
而三只鸟首的神态也各不相同,各自望着不同的方向,目光幽远,但不论从哪个方向看过去,都会觉得三只神鸟在看着自己。
是一种让人很不舒服的被注视之感。
陈姑娘仔细看过后,还是无法描述那种让人不舒服的感觉从何而来。她将卷轴拿远,终于发现了古怪之处——
是神鸟的眼睛!
飞禽眼睛大都是圆形,可这神鸟三个头上的六只眼睛,全都是和人一样的两头尖中间圆鼓的形状。看上去……好像三双人眼阴冷地注视着画外之人。
画像下面则写着一串神秘的古文字,有点像篆书,也有些像西夏文字。
经过几日不眠不休钻研,陈姑娘终于弄清楚了这些古文字的意思。
这画卷也不是荼如国的人所绘,而是他们从沙漠绿洲中某个地下洞穴里发现的,他们毁不掉羊皮卷,又发觉上面的图案奇异非常,以为神异。于是从那以后,他们就开始更加信奉神鸟——
陈姑娘可是了解过荼如国的由来,既然那个世家的人认为他们是根据仙人坐骑神鸟的指点才来到绿洲,为什么他们不直接信奉仙人而是只信奉神鸟?原来原因在这里。
三首鸟的图是羊皮卷上本来就有的,字就是荼如国的人后来添的,仿着西北异族文字做了些变体,或增或减几笔,故而看起来和西夏文字有些类似。
荼如国的人们一般学两套文字,一套是中原文字,另一套便是这种自创的异族文字。前者用于和中原王朝建交,在外流通,后者用来书写本国事务,祭祀等。
羊皮卷上面的意思大致是:神鸟拥有三个头颅,一个看向过去,一个看向现在,一个看向未来。神鸟拥有三颗头颅,它全知全能,知道并连通过去和将来的一切。神鸟长了三个头,当神鸟降生时,信奉神鸟的信徒即便死去,也会在绿洲国度得到永生。
过去,现在,和将来?
上面的永生是何意?神鸟的降生,又是何意?
降生……如何降生?何时降生?
陈姑娘不明白其中含义,她也不知道荼如国是怎么得到这张羊皮卷的。
她握着卷轴两边,小心地揉了揉。
这封卷轴历经千百年,可仍旧十分柔韧,水浸不侵火烧不坏,刀剑划不断,上面的字迹也十分清晰。看久了以后……总觉得卷上的神鸟像有一种十分不祥的气息。
好像上面绘制的并非神鸟,而是某种邪恶之物一般。
邪恶之物……吗?
书中记载,他们在祭祀时需要用到人骨,即将罪恶之人的骨头打磨后进行祭祀。这些被祭祀的人大多数是奴隶,并且是犯了罪的罪奴。这也令陈姑娘感到疑惑。
她对人祭一词最早的了解源于商朝。传闻商时人祭盛行,且祭祀手段无比血腥残忍,到后来周取代商后,人祭也渐渐消失,除了个别部落仍在使用这种野蛮狞厉的祭祀手段外,大多祭祀都需遵从“礼”,祭品也换成了三牲五畜。
所以荼如这样一个富饶又并不闭塞的王国,为什么还要实行如此惨无人道的人祭?荼如的灭亡会不会和人祭有关?
陈姑娘翻着书卷,不解。
多日劳累、少眠,让她脸色有些憔悴,她打了个呵欠,忽然感觉有点发冷。
那张神鸟的图样一直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让她很在意。她想要看点别的东西压下这种不安的感觉,可眼前的文字好像在打转,字句乱飘,唯有三首神鸟像不断在脑海里放大。
她终于忍不住把刚才翻过面的卷轴翻回了正面,然后下一瞬就差点把卷轴扔了出去!
卷轴上的三只鸟首上的六只眼睛,忽然齐齐眨了眨。
陈姑娘瞬间毛骨悚然。
……
镜内。
既然确定了要去神庙,那就最好三人一起。只因他们三人每个人看见的景象都不同,三人同行对比才好。
姜遗光掐着时间收回傅贞儿体内的蛊虫,让她维持在一个半疯状态,并未完全失去神智,但也难清醒思考。
姬钺比她好些,只是好不到哪里去。
公主送来了一个人给他们引路。
这个人……他们早就在别的奴隶那里听过他的名字了。一见到那几乎让整间屋室都亮起来的容貌,他们便知,这是公主最宠爱也最信任的奴隶:阿勒吉。
公主把她最喜欢的奴隶,也很可能是孩子的生父送来作为人质。她似乎不担心阿勒吉出问题。
一路上,阿勒吉对他们的问题也是有问必答。
很快到了神庙。
傅贞儿止不住颤抖,声音微弱:“这里……这里都塌了……很可怕……”
姜遗光像拥抱着情人似的挽着她,悄悄在她耳边问:“还有呢?”
傅贞儿抖啊抖,接着说:“很多鬼影……朱纱鹊,开满了朱纱鹊……”
“那个黑衣女人还在吗?”
傅贞儿回头看一眼就瑟瑟发抖:“还在,她一直跟着我……”
阿勒吉引着他们踏上石阶,进入大门,一路往里走。
偌大广场,洁白整齐的砖石平平整整铺设,满地红花,一尊巨大的白色神鸟像屹立当中,振翅欲飞。
出乎意料的是,神鸟竟然有三个头,三只细长脖颈分别伸向不同方向。姬钺问阿勒吉为什么,阿勒吉却说神鸟就是有三个头,没有别的什么原因。
姜遗光抬头望了一眼。
阿勒吉没有说谎,但正因为他没说谎,这件事才显得奇怪。
民间传闻中的各路神仙、神兽,绝大多数都是由百姓口口相传编造而来。他们恨不得把神兽、神仙身上每个不一样的地方都安排得清清楚楚。譬如某兽有三只眼睛,那第三只眼睛一定有奇效,譬如有人长了三头六臂,那这人有什么奇遇导致三头六臂分别有什么神通的故事也一定不会落下。
荼如国的人既如此崇敬神鸟,又怎么会不替神鸟的异常之处编个故事?
遍地都是鲜红的朱纱鹊,花香浓郁得姬钺快晕过去了。他放缓呼吸,甚至用事先准备好的湿手帕捂住口鼻也没用,眼看他脸颊泛起红晕要和其他人一样带上安详微笑,姜遗光又及时挽住了姬钺。
蛊虫自两人皮肤相接处迅速游到姬钺体内,姬钺被这突如其来的疼痛激得背脊一僵,但他又很清楚姜遗光这是在帮他,就只好咬牙忍住这股疼痛。
再往前走。
高高低低的红花掩埋了一块不大的池子,池子里全是白骨磨成的球,森白一片,表面落了灰,看样子有一段时间没有人来了。
这些骨球的材质……不必说几人也明白了。
傅贞儿直勾勾地盯着池子,浑身抖得如同筛糠一般,站都站不稳了。
“你……”
姜遗光还没说完,傅贞儿突然抱住头,发出长长的尖锐嘶叫。
她拼了命想逃跑,却被姜遗光抓住了手腕,傅贞儿此时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饥饿的野兽那样对着姜遗光撕扯抓挠,后者不断躲开,但仍旧抓着她不放。
阿勒吉目瞪口呆,不知该做什么。姬钺抬手要打晕她,却被姜遗光制止以看她要逃到哪里去的理由制止住。
突然,傅贞儿猛地窜出去,跟老鼠一样狠狠咬住了姬钺的手肘。
后者吃痛要甩开,可傅贞儿死死咬住不肯松口。人的牙不比野兽尖锐,但姬钺仍感觉自己差点要被她咬下一块肉来,血从伤口缓缓滴落。还是姜遗光掐住她的牙关才逼迫她松口。
姬钺捂住伤口,只见傅贞儿咧嘴一笑,满口血红。
他应该愤怒的,可因为花香的缘故,又止不住地心情愉悦。
姜遗光则看着刚才血滴落的方位,微微皱眉。
他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几滴血落下去后,被淋了血的朱纱鹊陡然长大了一圈,香气也更浓。
他心中忽然冒出一个诡异的猜想——
朱纱鹊,该不会必须用血浇灌才能种活吧?
第455章
姬钺捂着手肘上的伤口嘶一声后退, 剧烈疼痛倒让他清醒不少。顺着姜遗光的视线低头看去,嘶得抽了一口冷气。
那里长满了比其他地方更密集的红花,香气也更浓,一闻就让他头晕目眩。
用血浇灌长大的花竟然被他们拿来制作香料?这种花香会带来什么后果根本想都不用想。
到这时姜遗光也顾不上傅贞儿了, 抬手将其打晕, 冰冷地注视着阿勒吉:“这就是你们的香料?”
阿勒吉迷惑不解, 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突然变了脸色:“是,是啊。三位贵客,有什么问题吗?”
花香馨甜, 姬钺一边不受控制地感觉到了愉悦,然后又忍不住因为这份愉悦感而泛恶心,嫌弃道:“你们平常也是用人血来浇花的么?”
阿勒吉好像还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惊讶:“是,都是用罪奴的血。不过放心,都是些罪恶低贱的奴隶的血, 和贵客您无关。”
“用人骨祭祀,用人血浇花……”姜遗光只觉得古怪,这样供奉出的“神明”,会是个什么东西?
说得再直白点, 这么多人命丧于此, 他们的怨气该有多重?
“你们不怕神鸟怪罪?”
阿勒吉感觉很奇怪:“怎么会?受到供奉,神鸟只会保佑我们。”
姬钺抑制住又想笑又觉得恶心的冲动, 他意识到自己和姜遗光都忽视了一个问题——
他们好像都没有问神鸟能带来什么。
自从成了入镜人后,姬钺就不再读四书五经,而是不断钻研史上鬼神之事。据他了解, 被人信仰且供奉的神灵, 即便都是编造出的,人们也会给它编造上一个完整的故事, 从神仙的长相、姓名、身世由来再到喜好脾性等等,各路神仙精怪有什么职能也能编得清清楚楚。譬如有的神仙是天地灵气凝化而生,有的神仙是凡人死后成圣,有的神仙管炉灶,有的神仙负责施云布雨,有的神仙掌管求子姻缘……
但神鸟呢?
他们不知道神鸟的由来,也不知道神鸟职能,连个名儿都没有,所有人都只管它叫神鸟,只说要举办庆典供奉它,却不说供奉后能给人带来什么。
供奉神鸟的人,是求好运?求富贵?还是祈求风调雨顺?
姬钺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