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要知道酆都城里的事情,靠自己打听太麻烦了。不如就让这些人以为他有这身本事并会去捉鬼,这样一来他们自然会把酆都城内所有的恶鬼相关的事情传到他耳朵里。
至于那些人因此会生出什么幻想,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可没答应过什么。
正如姜遗光所想的那样,第二天天不亮那群人就激动地回家了,沿途就开始宣扬白家发生的事。
添油加醋,什么手持灵符宝剑和妖鬼大战三百回合,什么撒豆成兵,眨眼间小鬼尽灭。听上去像编的,可那些人信誓旦旦,发誓自己亲眼见到。
很快,几乎全城的人都知道白家来了一位真的能驱鬼除妖的高人,霎时间点燃了所有人的热情。
还有些人觉得,这高人既然是从京城来的,莫非……他们的祈求被陛下听到了?
一时间,天子庙香火更盛。
越来越多人想方设法要上门拜访,都被拦了,源源不断的拜帖被送进了白家。
姜遗光看得很快。
正如他所料,大家都以为他是奉皇帝的命令来除鬼的,见不到人,那些人就想办法把自己碰到或听到的怪事写在帖子里送来。
姜遗光也因此知道了许多当地怪事。
提篮子的老太太是一个。还有自己在京城时公主给自己看的邸抄里写的怪事——某些人家中挂在架上的衣服会忽然长出两只手,有时那双手也会长到人身上。
还有些比如无缘无故自己响起来的鼓、进去后就再也出不来的一间寺庙、夜里会出现在街上的一匹凶马,只要看见那匹马就会被它撞死……零零总总,十分多。
但姜遗光还是没找到自己想要的消息。
他想打听的很简单,要么是多年前自己母亲来到此地时那段时期发生的事,要么是川蜀之地中江湖门派的事。
正如公主所说,巴蜀一带向来神秘,川蜀之地山多水多,又有密林雾瘴,生有无数毒虫,是养蛊的好地方。因为离京城远,也是许多江湖门派的驻扎之地。说起来黎三娘的家乡就在此地,姜遗光带着她的骨灰回来,到现在还没有找地方埋葬。
他也想知道黎三娘身后江湖门派的秘密。
据说江湖各门派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要找到一个,总能顺着这条线查到其他门派。
他不仅想查黎三娘,也想找到洛妄和王洛幕后的门派是否在这片土地上也留下过痕迹。
今日的拜帖全都看过一遍,足足装满了两个箱子,可仍旧一无所获。
不急……
他要等年后雪化了才走,在此期间,会有人上钩的。
大年三十一转眼就到了。
这一天下了细密小雪,满城百姓祭灶、打扬尘后,几乎都出了门,准备去天子庙拜一拜。
白家没有人出去。
西苑打扫干净,处处挂灯笼,人人换新衣,见面先道声吉祥。和以往一样,他们依旧不出门,前几日让下人出去采买的食物足够了,于是今日也不必出去。
阿寄想过出去玩,可他一个人玩也没什么意思,遂作罢。
姜遗光倒是给白家仆人连同近卫都放了假,他很和气地说大家忙碌许久,这几日想要出去松快也是可以的。
不料这些仆人和近卫也不肯出去玩。他们可是清楚外面有多少怪事,谁知道在外面玩着玩着命都玩没了?几个和他亲近点的近卫更是直言不讳道为了自己的小命,他是绝对不会出去的。
一群人在大宅子里,有吃有喝,有酒有茶,倒也过得热闹。姜遗光不掺合,但要做什么也不管,夜里吃过年夜饭后,一群人聚在院子里,仰头看烟火。
阿寄披着毛绒绒的斗篷,看着看着发起呆来。
他发觉那位年轻公子依旧坐得离他们远了些——倒不是姜公子故意远离他们,而是所有人似乎都有点害怕姜公子,不知不觉间就走远几步。
想了想,他还是走过去。
“姜公子,新年大吉。”他仰头对姜遗光说。
少了以往刻意讨好的意味,好像只是寻常好友碰见了打声招呼。
于是姜遗光也低头回他一句新年大吉。
风有点大,阿寄直接站到他身侧,光明正大地利用姜公子挡风。他脖子上围了一圈围脖,白绒绒兔毛捂得说话含含糊糊的:“姜公子,您以前过年时会做什么呢?会不会也在城里看烟花?”
姜遗光摇头:“并不。”
他不怎么过年节,自老姜头死后,更是不再过节日。于他而言,一年三百六十日每一日都一样,他并不觉得某些日子有什么特殊的,值得庆贺一番。只是他也不会特地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出来罢了。
阿寄没听到回答并不气馁,而是接着说:“以往这个时候,家里人都会带我上街去。街上很热闹,什么都有,我记得,我每次都很盼着去。”
“但我以后没有这个机会了。我见不到他们了。”
一簇烟花在空中炸开,亮起的光照着阿寄幼嫩脸庞,眼神古井无波,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
姜遗光没有说话。
阿寄低下头。
和他想的一样,姜公子与常人有异。他早便察觉姜公子比其他人更加冷漠无情,不论遇上任何事都没有任何波动。他能发现这点,其中固然有他主动接近的缘故,但姜公子似乎从未想过遮掩。
就如此刻,姜公子只要像其他人一样可怜地安慰他两句就好,他明明知道可以这么做,可他就是不干。
这样一个人……堂叔公到底和他做了什么交易?
他一直打听多年前蜀地发生的怪事,东苑那边也时时寻找。很多年前……姜公子看起来很年轻,不会超过二十岁,可他打听的事大多都是近二十年前的了。总不可能是他亲身经历吧?
是陛下让他来查的吗?还是说……往事也和他的故人有关?
第469章
元宵节后, 姜遗光终于得到了想要的消息。
在此期间他只出门过一次,便是为了解决衣袖中无故冒出的双手一事。这件事也是公主嘱托,他才照办,收过后, 他又闭门不出。
但这也让人们对他更加狂热。
若是他轻易出手, 随叫随到, 免不了让人觉得他好利用,继而生出轻视。像现在这样,他架子端得越高, 那些人越不敢怠慢。姜遗光早就知道这个道理,有时让人觉得自己不好惹,会省许多事。
如现在,源源不断的礼物和拜帖从各处来,送各种奇珍异宝、名贵药材、宝马美人等等……门房谨记姜遗光的吩咐, 奇贵的药材可以收,一些稀奇的古籍也要,其他的一概不收。
“让人去宣扬一下,就说……我爱听故事, 越稀奇古怪越久远的越好。”姜遗光对几个近卫说道。
他们会想办法“透露”出去的。
那些人很快发现了这点!一时间, 整座城的各类古籍奇药价格飙升,连带着周边城镇的药材价格都涨了涨, 不过普通的药材姜遗光不需要,所以慢慢又降了回去。
同时,这些人发现, 那位京城来的高人不好男色女色, 但如果送上年纪大历事多能讲讲古的老人,白家还能请人进去坐下喝杯茶, 说说往事,虽然能直接见到姜公子的人还是不多,
高人嘛,喜欢什么都不稀奇。想请他出山,就得想法子打动他。
这股热闹劲儿一直到元宵也不见停止。
元宵后第二日,有一双十左右年轻人,携一须发皆白看上去精神矍铄的老人求见。
这本来没什么稀奇的,如果那个老人背上不是背着一把近一人高的厚背刀的话。
兵器嘛,一寸长一寸强,厚重的武器也不容易在打斗时弄坏。但像这么长这么厚重的兵器,还要随身带着,实在罕见。
那老人慢腾腾地把厚背刀卸下来,看门的其中一个近卫上去试了试,少说有百斤重,再看那老人,走了那么远的路,脸上不见汗渍,就知道是来了高手,双手一抱拳,请他们进去休息,他让人去通报。
一刻钟后,几人在大堂落座。
老人自报家门,道他出自一个不起眼的小门派,名为妙华派,地处酆都城南边近百里的一座深山中。
老人姓林,号厚刀鬼。他们门派向来乐善好施,惩强扶弱。但近来却因恶鬼侵扰,掌门和几位长老都去了,不论怎么求神拜佛都没有用。眼下他的女儿也受了诅咒。听说近日来了能捉鬼的高人,所以想请高人出手。
那个年轻人是他师弟的徒儿,侥幸逃过一劫,一路护送他们二人来到酆都。
川蜀地异族多,姜遗光在路上就学了些本地方言。这位老人看上去也学了官话,是以尽管老人口音浓重,他还是听明白了。
老人说着说着,泣泪不止。那年轻人也闷头不作声来到姜遗光身边,扑通一声跪下,阿寄吓了一跳,别过去不看他。
姜遗光让近卫把他扶起来,年轻人还要跪,却被死死扯住膝盖落不下去。
姜遗光道:“二位在外也该打听过,这招于我无用。你非要下跪,我不拦你,出去跪吧。”
那年轻人有点不敢相信,可等身后的近卫真的松开他后,他反而跪不下去了。
那个坐上上首的年轻公子……他看过来的目光,没有一丁点波澜,好像他们门派的惨案只是一桩闹剧,一只不起眼的蝼蚁一般。
姜遗光看他一眼就收回视线,对老人道:“这位老先生也是,你该知道我请你进来是为了什么。”
老人叹息一声,讲起了一个故事。说曾经有个人,武艺卓绝,他想练成天下第一的功夫,就不断去拜访名师,但同时他吝惜于出手,他只和敌人打,路上不论遇到了什么恶事他都不插手。
最后,等他跋山涉水来到一个古老的门派时,掌门拒绝了他。
掌门说:“我听说了你的事迹,你不必再学功夫,回家去吧。”
那人十分气愤,觉得掌门看不起他,愤怒地往回走,一路上又学得许多精巧武艺,他自认为武功大成,来找掌门算账,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苦练多年,却被掌门一剑击倒。
那人心如死灰,自认为自己是个无用之人,当场就要拔剑自刎,被掌门拦下。
掌门说:“你知道,多年前我为何要那么说吗?”
那人道:“因为我根骨奇差,不论怎么学都比不上你。”
掌门摇摇头:“并非如此,而是因为你只知习武,却不知习武为何。”
“我习武,是为铲除天下不平事,是为老弱者受欺凌时,我能站出来匡扶正义。我心中的道长存,方能百战百胜。你呢?你习武,究竟是为了习武,还是为了一个天下第一的名头?”
那人大彻大悟,向掌门磕了三个头后下山去了。一路上他遇到了许多不平事,这一回,他每次都站出来用那把剑斩掉了恶人的头颅,他得到无数人的爱戴,也得到了许多仇家。
但他觉得内心十分圆满。
十年后,他再次来到门派,请求掌门收徒。
掌门已经老了,这回,他依旧笑道:“你不必再拜我为师。”说罢,他将掌门之位传给那人,第二日他便去了。
那人接过掌门之位,带领门派继续笃行掌门的意志,自此,门派发扬光大,成为天下第一派。
老人口才很好,娓娓道来,说到那人下山后看见的不平之事、出手后众人感激、惩恶扬善后的心中感受时,就好像这些事真的发生在眼前一般。
在场近卫们即便大多心肠都是冷的,听完以后也不免热血沸腾,好像那个仗剑走天涯的人就是自己。阿寄更是听得两眼放光。
老人说完这个故事,一双有些混浊的柔软的眼睛注视着姜遗光,嘴唇不断哆嗦,手也在颤抖。
他知道,这个故事对方一定听懂了。在场所有人都听懂了。
他不知道这个人会怎么做,是会触动?还是勃然大怒,把他赶出去?
或者……把他永远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