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人知道这间酒馆是他的,他只对几个人说过可以来这间酒馆找他。至于这样的玉佩……他只给过一个人。
“让她上来。”姬钺道。
她来想干什么?自己留给她的钱不够用了?还是遇着什么麻烦了?
歌女们都识趣地退下了,少顷,门口急惊风似的冲进一个人,刚进门就扑倒在脚边跪下连连嗑好几个头,再抬起头时,那张脸已是泪流满面。
正是他曾经相好的女子。
一段时间不见,她不知怎么变得格外憔悴,头发衣裳凌乱不堪,额头青紫发肿,烂了一片,一看就是磕头磕的。一双眼睛也哭红发肿,见到他就像见到了救命稻草一样:“公子……求求你……我求求你……”
看上去不像做戏,姬钺满腹怀疑打消了大半,就把她拉起来按在椅子上坐着,像以往一样轻轻拍背,温声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慢慢说。”
女子哭得停不下来,抓住他哽咽道:“阿萝不见了……我到处找,我找了她好久,找不到……”
“求求你,我没有办法,我只能来求你了……”
阿萝?
姬钺脸上的笑消失了。强烈的不妙预感阴云般笼罩上心头。
可他还要冷静地问:“阿萝是谁?”
女子哭得好像全身的骨头都被抽走了一样,软倒下去,抓紧他的衣袍哀求。
“是、是我们的女儿,那时候我已经有了,我没有告诉你……”她不敢直视姬钺。
后者踉跄了一下,女子顺势跌下去,可她顾不得起身,只是抱着他继续哭求。
姬钺低头看她,目光甚至有些茫然,以为自己听错了,过了一会儿他感觉自己心口闷闷的,喘不上气来,才发现他已经屏住呼吸很久了。
听错了吧?
他想问,张着嘴巴,可是说不出话来,眼前一切景色好像都扭曲成了奇怪模糊的色块。他想打断女人的哭诉,让她不要再说下去,可他只能无比痛苦地清醒地站在那里,继续听她说。
女人发现自己有孕后,不敢告诉他,害怕他不想要这个孩子。
她就悄悄把房子卖了,换了个地方住,以免被姬钺看到。然后对邻居则说自己男人出远门做生意。
她自己找了产婆和奶娘,几个月后,痛了一天一夜,生下一个女儿。
她也不失望,这是她的孩子。她不打算再嫁人,这辈子,她只有这么一个孩子了。
小孩子命贵,起个贱些的名字好养活,她就给孩子起了个小名,叫阿萝。
天地可鉴,她可以发毒誓,她自知身份低贱,绝对没有想过靠孩子得到什么,公子留下的钱足够她一辈子衣食无忧。她只想把孩子好好养大。
她只有阿萝了。
如果不是孩子突然不见了,她一辈子也不会找上门来。
“……什么时候不见的?”姬钺听见自己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嘶哑的话。
女子颤抖着答:“两个月前,白天还好好的,晚上我和阿萝在房里睡觉,天亮醒来以后,阿萝就不见了。”
“我到处找,也报了官,官老爷说最近鬼怪横行,丢的孩子多,他也没有办法……叫我,叫我去天子庙求一求……”
“我去求了,我把所有的钱都捐了香油钱,可还是没有消息……”
女人浑身颤抖,牙关都在打颤,声音陡然凄厉起来。
“公子,求求您,您是贵人,您一定能找着她,只要找到她就好,我会带她走得远远的,不会碍了您的眼……”
“公子,求您了!!”
姬钺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木然地看着她。
耳边一切声音都仿佛远去,只有女孩清脆的笑声。
是他杀了阿萝……
他的亲生女儿。
阿萝……
蓦地,他吐出一大口鲜血,栽倒在地。
“公子?!”女子惊慌地尖叫起来。
第514章
中秋后不久便是寒露, 天忽然就一日比一日冷了下来。
越来越多灾民涌到京城,大多都是从山东、河北这些地方来的。他们那儿都遭了恶鬼侵袭,留下来也没有活路,只能冒死结伴来京城。
天子庙能庇佑他们一时, 想必天子脚下更能有活路吧?
这么多灾民堵在京城外就是个隐患。且不说里面有没有反贼的手笔, 要是里面再混进一两个厉鬼……
太子和朝阳公主斗法正厉害, 这件烫手差事挣来夺去,还是被三公主得着了。朝阳公主自然高兴,灾民里谁知道有没有鬼?她曾经差点被鬼掳走, 可再也不想体验一次了。三公主是她的人,平常有什么事都能处理妥当,由她出面正好。
三公主私下向皇帝请示,征集了不少入镜人来。绝大多数都是今年才招的、刚入镜三四回的,再有一两个经验丰富的坐镇。一切都准备好了, 就扎在京城外忙活起来。
姜遗光也在里头,他倒不需要做什么,只要每天守着三公主就好,隔三差五回来一趟。
明孤雁一直跟在三公主身边, 寸步不离。
赵瑛上次被凌烛提点后, 没再问姜遗光死劫一事,看他又是大半夜回来, 正好她睡不着,干脆叫了酒菜当夜宵,两人一起在凉亭里说说话。
说着说着, 就谈到了最近城外的动乱。赵瑛给自己倒杯酒, 慢慢品着,好奇道:“莫非是三公主上次记住你了, 这次才特地来问你?”
姜遗光点点头。
赵瑛感觉更奇怪了,笑道:“你怎么就答应了?说说,有什么好处?让我也捞一笔。”她可是知道这家伙无利不起早的性子。
姜遗光说:“没有什么好处,我不过答应了一个人而已。”
“答应了一个人?谁啊?”赵瑛好奇。
姜遗光摇摇头,显然不打算再说。
赵瑛白他一眼,自顾自吃菜,边吃边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估计就是发现九公子也会去,才要和他见一面,对吧?”
姜遗光只是笑了笑:“也对。”
赵瑛道:“说起来,上次见过他一面后,他就再也没出现过了。九公子现在如何?死劫里的事我不打听,但他的近况总不是秘密吧?”
姜遗光沉吟片刻。
赵瑛见有戏,更加死缠烂打,发誓绝对不会说出去。想了下,姜遗光还是说:“近期你就不要出现在他面前了,尽量别打听。”
赵瑛满腹怀疑也不好问,可她还是忍不住好奇,过几天她借着送姜遗光的名义到城门口。
远远的,她在一群人中,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他正和姜遗光说话。
只一眼她就愣住了。
姬钺还是那副不羁的模样,和旁边人说说笑笑,可……可他的头发怎么全白了?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
流民太多,三公主请旨后在京城外选了个地点扩村,然后迅速给这些人安排了活儿。青壮男人去挖渠挖井翻地建庙,妇人制衣做饭,小孩子也不能闲着,就负责送饭传信什么的。
钦天监已禀明,今年冬天会格外冷,将有十年不遇的大雪。为此,冬日前必须建好几座新村供流民居住,否则就算没有鬼怪这些人也会被大雪冻死。
原本百姓还很害怕,不过等上面派了活,每天都要干活后,他们反而安定下来了。老百姓总是这样,有活干就有饭吃,陛下没有不管他们,那就能活,能活着他们就不会想太多。
三公主面上冷静,心里却暗暗焦急。她心知现在有入镜人守着所以没大乱子,可等入镜人走了呢?到时候只要随便出现些鬼怪,就会立刻毁了来之不易的安稳。
隔着马车窗,三公主透过重重守卫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老百姓,扛包的挑担的背孩子的,有人看见马车,猜测就是管着他们的大官,远远地跪下磕头。
三公主心下叹息。
该怎么办?
能救他们一时,能救一世吗?
这些还只是来到京城的,在京城之外,天底下又有多少百姓深受鬼怪之苦?她又能救多少?
也不知……父皇会不会同意她的折子。
她思绪渐渐飘远,想到了几日前发生的事。
……
月初,宫中,皇帝示意三公主坐下,手里拿着她刚刚进上的奏折。
“来,和朕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短短几年,他却像老了十几岁,白发横生,身形也佝偻几分。叫三公主看愣住,心中浮出难言的酸涩,马上又恭敬道:“是,父皇,”
她在奏折里写道,如今全天下诡异横行,光派入镜人去地方上也只是治标不治本,更何况入镜人最终还要回京,再有,若是入镜人不幸身亡,要派人把镜子送回京城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她道,总归山海镜一事瞒不住了,不如不再隐瞒,而是在每一乡每一县设一驱邪司,公布山海镜一事,然后像科举一样设置考试,大量招收入镜人。
这样一来,原本的入镜人们只需在地方上坐镇,并教导新的入镜人如何捉鬼。
与其叫百姓们盲目拜佛求神,不如教他们自个儿立起来。而且民间也有不少高人,说不定能挖出些奇人异士。
当然,这个法子也有不少缺陷,比如普通小老百姓很可能一次死劫都过不了,比如山海镜可能会引来争抢,拿了山海镜的人借此敛财等等。再或者,山海镜泛滥很可能也会引发大灾。
但眼下最大的问题已经是迫在眉睫了——
面对鬼怪,百姓毫无反抗之力,死了太多太多。
再不做些什么,就不是反贼的问题。现在大梁已不知少了多少人,再继续下去,焉知他们大梁会不会……
说到这儿,三公主觑着皇帝面色,咬咬牙还是说了出来:“再继续下去,焉知我们不会变成第二个倭国?!”
“请父皇三思!”
三公主低头跪伏在地请罪,心还在怦怦跳。
她不知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
以往朝廷总是封锁山海镜和鬼怪的消息,就是怕鬼怪一事引起百姓恐慌,世人多愚昧,到时民间又不知会冒出多少打着神仙幌子的骗子,不知会多出多少“救世”的假僧妖道。
不光大梁,前朝、乃至前朝之前的十数王朝都是这么做的。山海镜一直都是掌握在少数人手中的秘密。
可现在能一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