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走廊上几个婢女微微乱了起来,捂着嘴议论什么,神情惊恐,眼睛不住四处打转。
陈鹿久没来得及听,直接冲进了上一次推开但没来得及搜查的房门,转了一圈,没看见,这间屋子有人住过的痕迹,瞧着也是个男人,但不确定是不是巡抚。她翻动没几下,时间又要到了。
没奈何,陈鹿久只能再屏住呼吸,静静等待下一次到来。
忍一忍……再忍一忍……
只要再等到下一次,时间再长一点,就可以了……
下一次,船上更乱了。
那些人惊慌地来来去去,在甲板上说话的人都来到了二楼,满脸戒备。
被发现了?
也是,她把房间翻乱了,这些人恐怕以为遭贼了吧?或者以为见鬼了?
又一次冲进房间。
房里还有人,她没在意,当着这人的面东翻西找,桌椅翻飞,床帐抽屉通通掀开。那婢女尖叫着跑出去,没多久,一群人恐慌地来到门前,心惊胆颤地往里看。
陈鹿久浑不在意,满心满眼都是石像。可这个房间翻遍了还是没找到。
石像……石像在哪里?!
石像到底在哪儿?!
“石像在哪里?!”
无人听见混在人群惊叫中崩溃绝望的嘶吼。就连发出叫喊的本人也很清楚,她不会被“人”听见的。
也许在石像找到前,她就会被淹死,或者在水下水上的一次次更换中肺腑破碎死去。
她甚至没有留意到另一个同伴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自己身边。
……
“……石像……在哪里?”陈鹿久脸色惨白软倒在地,两眼无神,嘶哑地喃喃低语。
这是……第几次了?
水下、水上、又水下、又是水上……
周而复始感受着被水挤压、窒息的痛苦,马上又被抛到水上,却不是休息,而是更痛苦的折磨。她感觉自己像在被五马分尸,但却不是一下就失去知觉,而是那五匹马拖行一阵后马上调头,等她回神后再分头拉扯,一次又一次……还不如给个痛快的!
恍然间,她感觉到有人在推自己。
好像……是姜遗光在说什么话?
她用力睁大眼睛想听清楚,可她眼前金光直冒,眩晕一片,根本看不清那张脸。耳畔不断响起巨大的轰鸣,已经……什么也听不清了。
“你要说……什么?……你……你找到了吧?”陈鹿久死死抓着姜遗光的手,口齿不清地用力叫道,她以为自己用尽了全力喊出来,可那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
姜遗光拉下她的手,反扣在对方耳朵上,捂住耳朵后才凑到她耳边平静道:“不必再找了,只有一个石像。那些东西都是假的。”
陈鹿久却只是直愣愣又执拗地看着他,反复念叨一个词:“石像……石像……”
她瞳仁渐渐涣散,呆滞混浊,后者拉下她的手,陈鹿久反应过来拼命挣扎,手脚乱挥,小船被带得一晃一晃险些要翻过去。姜遗光随手把她的手拨到船边,她就猛地抓住船缘,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不肯再放。
姜遗光不再管她,摇着船桨飞快向岸边划去。
不一会儿,陈鹿久好像听到了什么,猛然深吸一口气,屏足呼吸。紧接着,她脸色从本就苍白发青变得更铁青,表情痛苦,就像又陷入了窒息和黑暗潮水的挤压中。
二人周围,黄河浩荡,江水混浊翻涌不休。水中依稀可见数道上下飘摇的行走身影,长发在头顶漂成一团。
更远处,影影绰绰一道身影,看不清是人还是鱼。
两人并非在水底沉船、或是四十年前的大船之中……
两人仍坐在早先开来的小船上,从未离开过!
身后远去的其他几条船上躺着两个人,正是死在水下的温若虚与何郁。他们早已气绝身亡。
裘月痕和苏芩不在其中,姜遗光也不知她们去了什么地方。小船少了一条,他猜测这两人可能乘船去了别的地方,但不知是否遭遇不测。
就算这两人回来,他也不敢确定是不是原来的人了。
甄明薛也不在。
围小船一周的行尸中,有一个从服色上看很眼熟,正像他的身形。
“是幻觉。我们没有再潜入水,一切都是幻觉。”姜遗光边划船边说,“你若意识不到这点,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陈鹿久听不见。
她耳朵边只有到水底连串的咕噜噜水泡声,以及自己身体里如河水一样流淌的血液的声音,震耳欲聋。
姜遗光静静地注视她,并掐指算着下一次“真假变化”时间的到来。
按照幻觉中的规律,“当下”和“四十年前”交替的时间只会越来越长。再下一次,那几乎是人的极限了。
若陈鹿久还不能清醒,只会慢慢“溺死”于江底。
幻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他们划船到河中心的时候?还是更早一些?
潜入水底是假的,水底的窒息、黑暗、水下看到的大船也是假的。从始至终,他们都在这条船上,没有下去过。
他起初也把幻觉当真了,中途他意识到了自己不太对,总是莫名地冒出一些奇怪杂念,那时他就留了个心眼,觉得可能有什么影响了自己的神智。但很快这个念头也被涌出的杂念淹没。
当他反应过来后,更提起心,脑海里什么也不想,只坚定地想着这艘船的古怪。
抱着这个念头,他渐渐发现了端倪。
从最开始,他明明也抱着疑虑,水下寻石像,和大海捞针无异。幕后执念却摆明了就要他们动手,可他们没有几人专门学过潜水,如何潜得进这河水中?又怎么能在浑浊河水中里找到石像?
死劫不会让人去做做不到的事,可他那时为什么铁了心觉得这件事只是比较难,未必做不到?一到水上后,他就非常坚定地认为,只要找到了沉船,就能找到石像。
现在想来,也是不知什么东西一直在影响自己吧?此行同伴皆非等闲之辈,居然也没有一个提出异议的。
等他反应过来,想到“水底有东西影响自己神智后”,他终于察觉了不对劲。
水下和水上如天壤之别,进水底就跟活埋一样。他很了解活埋,即便土只埋到胸口,口鼻都露在外面,被埋的人也会喘不上气慢慢死去,所以经常下水的采珠女从来活不长。更不用说这么深的水底,少说有五丈了吧?他们到底是怎么潜下来的?
还有,寻常采珠女都是从水底被人拉上去,从深水拉上到浅水,再拽到岸上,有个慢慢适应的过程,即便如此,也有采珠女承受不住,上岸即死。他和陈鹿久却是骤然从深水中丢到岸上,他们居然没受重伤?
尽管不断的变化让他又难受又痛苦,可伤势确实不算重。
姜遗光更加认定有鬼——如果自己真的突然从深水里出来,受伤只会远比这重数倍。从水下带出来的拧紧的瓷瓶都因为承受不住直接爆成了碎片,为什么他和陈鹿久没受重伤,还能活动?
怀疑心起,姜遗光就没再下船舱,而是留在甲板上,混进那群以为闹鬼而恐慌的人群中。
他听到了“刘书生”说话。
刘书生正说起鲛人,他让其他人不要慌,因为鲛人歌声无音,却能拨人心弦。这些混乱很可能就是鲛人让他们看到的,实际上什么也没发生。
但没什么人听他的,大家都怕得厉害,嚷嚷着叫管家快去请来巡抚老爷做主。
陈鹿久“误打误撞”下,反而提醒了姜遗光。
鲛人!
是了,一直以来贯穿整件事始末,却始终没有被他们放在首位的鲛人。他们为什么一直忽略了鲛人的作用?
再联想到自己莫名其妙的杂念,姜遗光心下猜测,他们恐怕正是被某些东西影响了,才会不断忽视鲛人。
鲛人歌会让人产生幻觉,但人耳又听不到。
无法忽视的杂念、不断被忽视的鲛人,加上不该如此轻的伤势……姜遗光终于明悟。
沉船反复交替的景象恐怕是假的吧?
鲛人的歌声,让他们以为自己看到了沉船和过去的大船。否则水上水下的来回轮换,他们早就死好几次了,还能一直坚持到现在?入镜人只是比普通人身体好些,不代表真能无坚不摧。
幻境尚未破灭,应有疑团未解。姜遗光不得不在下一次重新找上刘书生,当着他面将石像砸在他头上。后者吓了一跳,摸到头上的血不敢置信闻了又闻,确定真的是血,自己真受伤后,不敢相信地匆匆下去找到关着鲛人的房间。
偏偏在这时新一次轮换到来,他再次出现在水下。熬到下一次,他追上去还是没见到鲛人,房门外倒下数个奴仆,进门后一看,刘书生也鲜血淋漓倒在地上。
笼子是空的,锁掉在地上。
刘书生手边还散着一把三寸长铜制大钥匙,姜遗光拿起试了试,正是用来打开笼门的。
他终于明白了。
他将石像丢回笼中,重新锁上。
……
姜遗光彻底醒悟后,发现自己出现在下水前的小船上,周围是其他人的尸体。陈鹿久满面青白屏住呼吸倒在他身边,手脚一晃一晃,好像在水中浮动。
原来缠绕着的窒息和挤压感消散得无影无踪,衣服和头发都是干的,随身带着的绳子也好好的没断过。
他根本就没下过水,一切都是幻觉。却不知那唱歌的鲛人在何处。
向四周望去,黑天,白雾,黄河水。水下隐约漂起几团乌黑的头发,乌发下是惨白晃眼的人脸。
他抄起船桨就向岸边划去。
陈鹿久,只看她能不能想起。她如果清醒了也是个助力,如果清醒不过来……
——那些行尸一直追着船,可能是想要个替死鬼。
破开白雾,姜遗光见到了隐约一条长长的河岸。
……
出乎意料的。
在船只即将靠岸前,陈鹿久猛地坐起身,大口大口喘气,眼睛还有点迷茫,盯着姜遗光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指着他结结巴巴:“你……你,我……”转头看四周,“他们呢?都没了?”
姜遗光:“是,你总算清醒了,不然只剩我一个。”
陈鹿久心有余悸:“我们这回算是出来了?”
姜遗光:“是真是假,上岸才知道。”
陈鹿久有许多想说的,一时间却不知道说什么,她身上完全畅快了,但那股被浸在水里的压迫感仍萦绕在心头,跟有瘾似的,搞的她都不敢放开了呼吸。
还是姜遗光问她一句,她才惊醒过来,接过另一边船桨没命地划,嘴上开始说起自己的经历。
她在“水下”真的快要淹死了,骤然被抛到甲板上后,其实她已经心灰意冷了。
船上当时很乱,她听不清也看不清,但她能听到许多人从自己身边跑过,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她知道自己引起了骚乱,那时本来绝望的她突然不甘心了,不论如何,她也要搏一搏,就努力坐了起来。
然后她发现姜遗光不见了。
起初她以为姜遗光又进船舱了,可她马上反应过来,船舱里也就那间库房关着鲛人。姜遗光用得着一次又一次往那里跑吗?就算他没来得及拿出石像,这么来回几次,他怎么着也能看到有没有石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