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他进了那间库房,他总会来找自己的。要是石像在笼子里,他就会拉着自己一块儿下去,石像不在,他也该和自己一起去客房搜。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见身影。
难道……他出事了?
想到这儿,陈鹿久的绝望又添了几分,踉踉跄跄站起来,此时却终于听到甲板上匆忙地跑来跑去的人在议论什么。
他们好像在说……鲛人,跑了?
鲛人好像还杀了人。
他们以为船上那些动静都是鲛人搞出来的,所以十分恐慌,想赶紧下船上岸。
陈鹿久一直混沌的脑子突然就警醒过来,腾的跳起来往船舱下跑,直接冲到库房外,就着上面照下来的昏暗的光飞快扫了一眼,地上尸体中没有姜遗光的。
笼子里有一尊石像。
她福至心灵一般感应到了什么。
姜遗光不是死了。
他只是离开了!
他离开了!!
再看那尊石像,她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钥匙就摆在地上她也没捡,而是后退两步,头也不回地往外跑。
……
“所以,鲛人其实一直都在。它就是那个……”陈鹿久牙齿都在打颤,鼓足勇气说下去,“它就是那个石像。”
鲛人一直看着他们。
它在唱歌。
只是他们听不到罢了。
越接近河中心,便越靠近沉船,被歌声影响就越严重。直到温若虚把石像从笼子里拿出来,那时才算彻底爆发。
于是他们就见到了更加真实的幻觉。
“不对,既然一切都是假的,为什么又能把石像取出来?”陈鹿久迷惑了。
下水后的事都只是他们的想象,那石像呢?死在笼子里的温若虚呢?
姜遗光想了下,和她解释:“你当做是一场梦,死在梦里的人现实中也会死去。”
就如庄周梦蝶,谁也说不清哪边是真,哪边是梦。死劫中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事太多了。
不过梦是假的,可他们在梦里的遭遇和选择是真的。
温若虚选择了进笼子取出石像,他们选择丢下温若虚离开。那温若虚在幻觉中死去就会变成真实。
这么说陈鹿久就明白了,她担忧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现在会不会也是幻觉?”
姜遗光:“你没有发现吗?”
陈鹿久纳闷:“发现什么?”
姜遗光:“从我们进来以后,遇到的所有人,打听到的任何一个消息,都是在引我们下水,每一条消息都告诉我们,只有进入水里,拿走石像,并把石像埋在坝下才能解决天灾。”
“不能拿走吗?”陈鹿久当初没动石像是不敢拿,“不对,就是……不该拿?”
等等!
不对啊。
他们一直以来都是受到鲛人的诱导认为镇压石像才能化解天灾,才想拿走石像。
鲛人想干什么?
姜遗光:“你还记得我们看过的地图吗?”
陈鹿久点点头,开始回忆从卢三儿那里见到的地图。
此地属黄河支流,过了大坝后就连着主干,主干一路向东通往大海。
甭管鲛人是想进主干还是大海还是想动摇大坝……
他们真按照要求做了,恐怕才是灭顶之灾吧?
再仔细一琢磨,陈鹿久惊得寒毛都炸起来了。从这一刻起,她才真真正正地感觉到这个死劫的恐怖之处。
当他们察觉到黄河的异样,开始调查的那一刻,他们就掉入了陷阱中。
他们打听到的每一个消息,走的每一步,每一个推论,都是被算计好的,他们自以为得到的结论,其实不过是死劫想让他们得知的答案,甚至连入镜人的心理都算计了进去。不论他们怎么查,结果都会告诉他们——进入水底,找到石像,制止天灾。
以往经验都告诉他们,逃避不能破局,唯有不惧生死,才有一线生机。
故而遇到真正出路反而是离得远远的死劫,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他们根本就没往这个地方想!!
就像一只鸟要过河,当然是飞过去,它怎么可能想要像鱼一样游过去呢?
姜遗光淡淡道:“自古以来,人力从不可违抗天灾,偏偏自我们进入以后,所有消息都在暗示我们,天灾是被鲛人引起的,可以被制止。”
而且这些消息不是直接送到他们面前的,是他们花费大力气求来的。他们自然更深信不疑。
第547章
最热的时节已经过去, 好像只是下了一场秋雨,天就马上冷了下来。
几人坐在凉亭中。赵瑛面前摆着十几盘点心和果子,暖炉上煨着翻沸的茶汤,炭里埋了栗子, 铁架子上还烤着几个橘子, 风一吹, 院子里全是橘子和栗子的甜香。
“所以,你们没有解决天灾,只是去避难了。”赵瑛吃吃喝喝得正欢, 就跟听说书似的,听得起劲了,还顺手从炉子上拎起茶壶倒杯茶,推到姜遗光手边,笑问, “你们逃了多久?”
姜遗光说话时,陈鹿久一直在旁边安静听着,这时方才开口:“半年有余。”
镜中半年,镜外不过三天。
这六个月里, 他们一直在逃难, 也仅仅只是逃难而已。和任何一个普通的难民没什么两样,混在人群中, 逃避着随时可能到来的灾难。
和他们一起逃难的人大多都死了,不是饿死就是病死。他们两个起先尽力挽救,后面死的人太多太多, 还有些人看他们长久不进食也不死不病, 认为他们偷藏了食物,纠集所有觊觎的人一起暗中偷袭。
他们杀了那些人, 放逐了一批人。还有的人想跟着他们走,他们并不阻拦,只是不再像之前那样尽量挽救——原先他们猜测自己面对灾难得做些什么,所以肯救人,杀了批灾民后也不见有什么惩罚,才都明白过来,便再也不当好人,只顾着自己活下去。
没有人能阻止这场天灾。他们不能,鲛人不能,镜中的“朝廷”也不能。
他们不是救世者,不是圣人,他们只是同样遭受水灾之害的灾民,仅此而已。
灾民们只能不断逃,逃得越远越好。
一直逃到冬日来临,大雪纷飞之时。那些好不容易从疫病和饥荒中活下来的人不得不冻死在大雪中。同样的,大雪也让这场洪水终于不再泛滥,不论是哪里的水都结成了冰,将灾难中死去的人都埋在了大雪中,洪灾终于彻底终结。
他们也总算离开了镜中。
“的确是一次针对你们的攻心呢。”赵瑛拍拍手上的糕点碎屑,道,“叫你们觉得时间紧急,必须阻止天灾,不阻止就一定会死,再让你们都认为必须下水……”这一下水,就死伤大半,更让他们坚定了水下有终结天灾的秘密。
可事实上呢?
那些人说见了大船一定会死,让入镜人们以为不阻止天灾必然死去。可过往死去的那些人不都是因为天灾吗?天灾死人再正常不过。至于那个见到沉船而死去的捞尸人,下水那么深,水中冰冷,肺腑承受不住,又没有药,不就病死了?只是这么多死去的事例添到一起,误导了入镜人们罢了。
灾难当头,他们只需逃难。能从洪水、饥荒、疫病、雪灾……中活下去,怎么不算渡过了一次死劫呢?
赵瑛说得欢快,姜遗光没说话,陈鹿久也默不作声,半晌,自失地一笑。
她有种被人当头敲了一棒的感觉。
死劫固然攻心,可若心坚不可摧,或越挫越勇,攻心之劫便如铁器打磨一般叫人愈发坚定。
一直以来的死劫都是让入镜人扮演“拯救”“破局”一类的重要角色,仿佛只要他们想,他们就能扭转一切。此次死劫却狠狠地把她一直以来隐约的自大心理给敲碎了。
她只是个普通人,仅此而已。
……
夜深了,众人散去,姜遗光仍无睡意。
他房间桌上放着一本书,书里夹了一张白纸。
那张纸是凌烛留的。
姜遗光回来以后还没有见过明孤雁。明孤雁向来深入简出,不用自己本来面目与其他人打交道,近卫也管不了她,所以她即便消失几天也没人在意。
但他心里很清楚,明孤雁出事了。
入镜前,他因怀疑凌烛幕后有人指使,让明孤雁私下探查。明孤雁发现凌烛屋中有一密室,想办法弄来钥匙,不过还没等她查到屋里有什么,自己就入镜了。
以他对明孤雁的了解,她绝不会等到自己出来后再行动。而她如果探查到什么,也必然会在自己离开后马上找到自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见踪影,生死不知。
而后,凌烛说他那边事忙不能过来,派人送上礼物。
礼物很简单,几本书,几样茶叶,还有些外伤药。茶是上好的茶,一两茶叶半两金,药也是不外传的密药,这些都不算什么。唯独那几本古籍……
书封页翻开,就看见纸了。
纸张和书页差不多大,精致光滑的一张白纸夹在微微泛黄的古籍中,上面什么也没写,空白一片,只在角落画了一只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凌烛闲来无事自制的一张书签。
他烧了那张纸,就当书里什么都没有。
凌烛必然知道了自己派明孤雁刺探一事。他送过书来,也必然笃定自己会看到这张纸。
明孤雁在他手中。这就是他要说的。
姜遗光很清楚,自己在见到这张纸后,就中了凌烛的套。
凌烛不必主动找自己,而是等着自己上门。如此一来,被迫提前上赌桌,可现在他手中却没有能够谈判的筹码。
自己若想要回明孤雁,则代表明孤雁一事和他有关。更意味着他对凌烛及幕后之人起了疑心,若要对质,则很可能提前叫破。
而在凌烛心中,以自己的谨慎,在对幕后之人身份用意都一无所知的前提下,提前撕破脸是他不愿意见到的,要不然也不会叫明孤雁悄悄前往了。
凌烛想试探自己,是会为了明孤雁提前接盅?还是为了维持当前局面装不知道,抛弃对方?
毕竟对方只是送了一本书,书里不慎夹了张白纸,上面可什么也没写,只看他选择哪一头。
姜遗光明白,一直以来他在别人眼中都是独来独往的孤僻形象,他也乐得让其他人这么以为,即便他和赵瑛、凌烛等人结交也没有扭转。
但如果他真的要独来独往到底,就不会接受明孤雁的投诚,不会和死劫中认识的人还保持联系,更不会在骊山司担职。
从骊山回来后,他的想法就悄悄转变了,如今表面和以前一样行事就是不想叫人起疑。
……凌烛显然是起了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