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这所谓的新婚妻子……是个什么东西?
赵瑛在卷宗里坦诚道,那时她和剩下几个人几乎吓懵了,反应过来后,她也不知道在书生面前怎么伪装下去的。但她知道,毁掉佛像已经没有用了。
执念不在于妻子,而在于书生自己。
人常常会幻想出一个无所不能的自己,越是落魄,越是想象。就像书生,他幻想着自己情深似海,幻想他付出一切的妻子。他已经活成了执念本身。
毁掉佛像,就是打碎他的脊梁骨。他积累数十年的不甘和执念会尽数变成愤怒,淹没掉所有胆敢毁坏他美梦的敌人。
不能毁,只能成全。
于是,赵瑛铤而走险,让另一人帮自己易容成他妻子模样,穿上宅子里翻出的嫁衣,模仿着那些佛像的微笑,就这么出现在书生面前。
书生惊呆了。
不断靠近的佛像停滞了。
其他人见有用,忙吹捧道书生诚意感动上天,她才能死而复生。几人巧舌如簧,让书生真的信了,不敢相信地拥住她。
赵瑛端着微笑,仿了个十成十。其他人又似模似样地说亡妻复活是天大的喜事,不如办桌宴席,请父老乡亲们见证。
书生执念不光是亡妻,恐怕还有一些对屡试不第的怨念吧?
他不敢面对父母离世,也不敢承认自己无才的真相,只能借着亡妻的名义,把自己的一切不幸都归结于他因为亡妻而伤心。他这么大张旗鼓,就是想做给所有人看,他不是考不上,而是因为妻子去世伤了心,不愿意考。
书生呆愣愣地点了头。
于是仅剩的几个入镜人和老仆哄着乡亲迅速办了一次宴席。席上什么都没有,大伙儿坐在阴森森野地里光秃秃桌椅上,外面还吹着阴风。但凭着他们的三寸不烂之舌,还有活生生出现的穿着嫁衣的“亡妻”,不少人都信了,书生这么多年耗费心血在亡妻身上,终于,诚心感动了上天!
何等痴情?何等可敬?此等痴情男儿,世间少有!
越来越多人脸上露出钦佩之色。
阴风渐渐消散。
其实赵瑛觉得,那些乡亲们会信这套鬼话还是因为书生自己的执念,他希望乡亲们这么认为,他们才能这么顺利就说动了所有人。
阴云彻底散去,阳光温柔地照下来。
书生得偿所愿,众目睽睽下,褪去血肉,变成了一堆枯骨。
赵瑛甩掉抓住自己的白骨指,向下看去。高台下,那些乡亲们也都变成了一缕青烟。
不过赵瑛差点就回不来了,她本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可没想到嫁衣里突然伸出一双手,要不是她脱的及时,其他人迅速把嫁衣烧成灰,恐怕她就要被那双手抓住。
姜遗光详细地从头看到尾,但他依旧没有找到可能影响赵瑛心境的地方。
不是因为镜中死劫,那就是在镜外?
闭目思索,他想到了什么。
赵瑛的镜子在他手里,那几日因为要进宫,他想着园子里四处守着人,如果有人做手脚也能找出来是谁,就把镜子留在了房间里。
宫中事忙,骊山近日变故颇多,不论是变化日趋诡异的天气,还是因为死伤而不断调动的人员,这些都需要他过目。
所以他是在赵瑛离镜第二天才碰面的。
一天的时间,有心人想要做什么,完全够了。
从成为入镜人起,赵瑛就一直站在他这边。尽管她经常对自己很不客气,但她从不做对自己不利的事。
而他也很自然地将许多事托付给了对方。
如果只是普通小手段,赵瑛不会顺从的。她也不会瞒着自己。
现在呢?
赵瑛是否已经被他控制了?他们私下谈了什么?
只看明孤雁,他就不敢小瞧那个人。或许……只要他想,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能被他策反。
那个人没有杀赵瑛,反而对她不知做了什么,可能是威逼,可能是利诱。姜遗光不确定赵瑛有没有被他真正控制住,但这至少意味着,自己在他眼中还有些用。
第549章
“又要变天了啊……”沈长白望月兴叹。
钦天监早就暗示过, 今年冬天会不太好过。沈长白自己也略懂天象,他当然知道发现最近这天儿越来越反常了。
“和鬼怪有关吧?”他问,以前可没这么反常过。
姜遗光摇摇头:“并非如此。”
“我调阅过不少卷宗,先帝在位时确实风调雨顺, 安逸太平, 但在先帝继位前, 天灾从来不少。”
说着他示意沈长白看另一张长桌上摆着的几沓书,那些都是他连夜整理出来的,地方志和往年圣旨什么的记载太繁琐, 他便全部简化了写,只记录结果。
从今年倒推往上数,某地某年某某灾,死了多少多少人,一列这么下来, 水灾蝗灾洪涝干旱疫病等等。
沈长白起先看得心惊肉跳,短短一行字就是成千上万的人命,他不敢想这背后是多少户人家。到后面翻多了,每页轻飘飘的纸上都是几万个人, 看的都麻木了, 好像这些都只是记下的数字。那些人,他没见过, 不知道名字,不知道叫什么,他们就像地里的野草, 冬天自然就被风收割了, 只是一串数,没有真切的感觉。
不过……这么看, 真的很明显。
往上数三十几年,以此为起始,再往前几百乃至几千年来,天灾就如繁衍生息的人类,从未断绝。倒不如说,天灾才是常态。
只有先帝在时,灾祸明显减少,因天灾而死的人也少很多。
像以往一年大概全国内报上来的大大小小的天灾有上千起,山火什么都不算在内了,大灾就赈灾,小灾时免了当地赋税就行,或者当做不知道,毕竟都是洪水,发大水和普通的涨潮淹死几十个人那也是不一样的嘛。
除此外,官员谎报并不少见。
有些是无灾报有,小灾报大,这样可以要来赈灾的银子,可以免赋税,小灾报大灾,治好了就是功绩。
有的则是把真灾祸摁下去,以免被上面怪罪教化不利祭祀不够等等。
至于赋税,自然也靠当地老百姓。遇到天灾种不了地交不起税怎么办?那就要人去服役,把人一绑,不愁一家老小不变卖家产来救。朝廷好不容易放在小地主农民手里的土地马上又被世家们收走了。如此一来,越是天灾,越能赚大钱。
而根据先帝在任时的记载,一年不过几十次灾,也就几次洪灾和山崩厉害点,听说还牵扯上一些官司,后面几乎都是太太平平的。
他们可不觉得官员有胆子瞒报,先帝手腕他们都清楚,就算瞒报也不可能瞒这样多。那就是灾祸真的变少了。
“了不得,先帝到底怎么做到的?”沈长白啧啧称奇。
姜遗光:“或许和什么人做了交易。”
“交易?”沈长白不信,“什么样的交易能影响天象?”
姜遗光轻呵:“谁知道呢?”
了解的越多,越觉自己无知与无力。
他这边刚起个念头,那边马上就能做出对策,说他身边没有安排人,他是不信的。
是以他现在看沈长白都在心里带了几分审视,沈长白知情吗?他看起来什么都不知道,会不会也是被不知情地操纵着、无知无觉地与自己接近?
再往上推,邬大人她不知情吗?闫大娘呢?那些人对自己的态度明显很特别,他们何必无缘无故对自己那么好?
姜遗光很清楚,刨去这张继承了母亲的容貌,他身上没有任何讨喜的东西,性情冷硬,对人也从不付出真诚。
即便他无情,可他明白,人与人之间的相处,要么以情相交,要么利益驱使,有所图谋。世间没有谁理所应当为另一个人付出的道理。
可他不需要情。
利益可相酬,人情却要靠相处,要维护,人情账难还。维护一段利益远比维护一段感情要简单许多。他不爱任何人,不对任何人用真心,所以他能坦然接受没有任何人爱他的事实。
大多数人都畏惧、远离他。这正是他想要并选择的——近生怨,远则念,不必要的感情会让人生出期待,若做不到期待,情就会变成怨。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不如利益相交,一切算的清楚。
但……若是为了利益,当初的他有什么利益值得邬大人折节下交?就凭他那点特殊身世?入镜人中特殊的不在少数。先帝把他父母的真实身份藏得很好,邬大人不该知道。
那就是因为感情?因为邬大人欣赏他?或是因为邬大人心软,对人仁善?
这更可笑了。
到了现在,当初一直围在他身边的人都远离了,了无音讯。
有些可能死了,有些可能不知被调去了什么地方。到现在,他也没法了解到那些人其中有谁别有居心,又从自己身上得到了多少消息。
沈长白知道姜遗光能这么上心肯定有什么大事,问不出来也不气馁,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等到天黑他就告辞了。
天黑后,赵瑛反而上门来,见到正在收拾的几乎埋在书卷堆里的姜遗光,喷笑着问:“你这是干什么呢?”
拿起一卷翻翻,她奇怪道:“你怎么研究起天象来了?这么多,哪儿搬来的?”
卷宗都是从陛下那儿调来的,不然他们很难调阅到历年钦天监记载。当今陛下也怀疑先帝当初是不是做了什么,才能换来几十年风调雨顺。
她想查清楚,就派姜遗光暗中调查,至于还有没有派其他人,这就不得而知。
当今能用的人不算多,也不算太少。当年朝阳公主与太子争锋,陛下又强势,朝中一大半都是天子党,不敢站队。
剩下的,不是追随太子就是追随朝阳公主。后来朝阳公主登基,骨头硬不肯低头的先被她砍了,太子一系被流放处死的也不少。几番折腾下来,朝中官员折损了不少。
而那些活下来的,马上就对朝阳俯首低头的,她又看不上,认为这些人“不堪大用”,只能暂时填个位置。
明年科举恐怕会大办。
……
整个冬天,姜遗光都在园子里和阵图死磕。
前些日子,有外国使臣向陛下进贡。那人来自南方的一个小国,和大梁隔着半片海,据说很久以前就是中原王朝的属国,中原王朝换了一代又一代,这小国的王权也不断更迭,但一直都过得好好的。
两国说远不远,说近不近,隔着一片海,想过去也麻烦。又听说那个地方地产贫瘠,百姓愚昧难以教化。朝廷从不把这块弹丸之地放在眼里,每次这群人来纳贡不过多赏赐些东西也就罢了。
这回这个国家的人来进贡,本以为他们又跟以往一样拿着破烂当宝贝,还准备赏赐下去就算完,结果他们居然送上来了这么多年回礼也不足以抵消的宝贝。
——半尊青铜鼎。
据使臣说,因为最近他们国内气象异常,风暴无情,吹坏了他们王都里的神庙,修神庙时地面塌了下去,才发现底下有一座古墓。
神庙是祖上一直流传下来的,有一千多年了。这么多年不论王朝怎么更迭,小国的百姓都信奉这个神,没有哪一个王敢动摇这个神庙的地位,登基后也必然去神庙参拜。
所以这座古墓一定比神庙还要古老。
劳工们本来不敢进去,但是要修神庙的时候发现木头不够了,那种很珍贵的、只敢用在神庙一角的木头,在古墓里却到处都是。王下令后,就派人进去搜古墓,结果古墓里的棺材是空的,上面的文字他们都看不懂,墓里很多东西也坏了,但看起来不像他们这里的,倒像是中原来的人。
他们猜测可能是中原王朝以前某个贵族,就想着看能不能借此到大梁打探一下。
至于鼎只有半尊,是因为神庙塌陷的时候,砖石掉下来砸坏了一小半,那一半砸得粉碎,修也修不好,就想着送到大梁来。
一开始朝中大臣都看不上这些东西,礼部官员更是草草将东西入库后准备收拾收拾把那看起来像破烂的给扔了。谁知使臣在上朝时直说送来了一样至宝,以项上人头发誓定有大用。
陛下看他坚决,就让人抬上来,结果是一半被砸坏的鼎。陛下一笑,正欲随手打发,却被一旁近卫提醒那鼎可能不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