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态度马上变了。
使臣见状立刻指天发誓地笃定道,原本古墓露出的瞬间,灿烂辉煌香气飘飘,金光亮起一大片,里面的东西都跟新的一样。结果可能是见了光?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总之那么一瞬间后,整个古墓就完全灰暗了,里面的东西大都变成了灰,香气也变成了沉蓄积水多年的阴湿腐臭味道。
这些都是近卫们告诉给姜遗光的消息。陛下已经派人送那使臣回国了,顺便看看那座古墓里还有什么值得研究的。
姜遗光现如今就住在宫里,和一批修复古物的老工匠一起忙活。
按理说修复一个古鼎,就算是千年前的,对这些老手艺人来说也不难。可这鼎上的花纹他们就没办法了,只能先空着,然后由姜遗光和几个略通阵法的人不断推算,再画出来。
进度很慢,其一,阵法一道本就极难,能入门者少之又少。其二,推算出的阵法必须能经得起后续推演。
阵法一道,难就难在牵一发而动全身,只看表面的图是没有用的。阵法以阵点为核心,就像人的骨架一样,没有骨架就撑不起一身皮肉。不同的是,阵法如果确定了阵点,那么,所有的线都可以根据规律改动,并且改动后也能经得起推演,能够运转。
这还只是图纸,如果将阵法实地搭建成功,那它就相当于“活”了起来。即便背下了图纸的人走在其中,也不知道下一条路往哪里走,接下来前面的路又有没有陷阱。
一张完整的阵图也不能保证进入阵法的人可以解开,因为阵法最难之处在于不可测。姜遗光以往干的活就是根据阵图推演,地宫之下可能有哪些路,这些路上可能通往何处,有哪些陷阱等等,然后根据推算的路线推测出地宫情形。
鼎有九尊,意味着阵法也有至少九处,有些还可能是两个或多个阵法拆分再合并,如此一来变化无穷尽。这件事就占据了他大部分时间,几乎望不到尽头。
以前能拿到的完整的阵图尚且如此,更不用说不完整的了。
这些天跟着姜遗光一起干活的人都快被逼疯了,有些是朝廷本身养着的,有些是不知哪里找来的民间高手,还有从骊山调来的。一群人反复推算,试验……错误,再推算,再试验。
一直到过完年,整个冬天过去,阵图也只推算出一大半。
姜遗光决定将这些都带到骊山去,那里关于地宫的古籍多,或许有新的进展。他向新帝请示过,新帝答应了他的请求,只是担忧冬日落雪堵在路上,便说到来开春再走。
但奇怪的是,钦天监明明算过,今年会下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可整个冬日都不太冷,落了几场小雪,当他们以为雪要变大时,太阳又出来了。
就这么到了三月,再过些时日都要春闱了,忽然一夜北风袭,第二天,厚实的雪将整个京城都塑成了白色的世界。
一夜间,春日倒退回寒冬。雪积得极厚,一晚过去有不少人都推不开门,还有些房子不牢靠,直接被雪压塌了。除此外,富人家中也的老人都有冻病的冻死的,穷人家大多穿不起棉和皮子用不起炭,惨事更多。办丧的都不敢哭,眼泪一会儿就结在脸上了。
赈灾之事和姜遗光无关,他只担心一点——大雪封路,他无法去骊山了,只能等雪化了再说。
因为天儿太冷,陛下也不是不懂变通之人,上朝由三天一朝会变为七天一次,每一次,陛下的脸色都比原来更难看。
近乎无穷无尽的大雪,要把一切都淹没在死寂中。
第550章
二月初的雪, 到了三月初还在下,没有一刻停止。
太阳出来了,阳光照下也是阴冷的暖意,雪极冷, 冷与暖交替, 雪凝成冰、融成水, 水再凝冰……京城的地面再也没有干过。无论何时何地,推开门窗,都能看见细碎洁白的雪温柔地从天空落下, 仿佛永无止境。高高低低房屋都覆着刺眼的白。
愿意出门的人越来越少,即便三月三上巳节,也不见有人踏青。
即便能从京外调粮食、炭、衣物,即便在朝廷竭力维持下,很少有人冻死、饿死, 可渐渐的,这座城市仍旧寂静下去。
人们像被这片白色汲走了生气,难见欢颜。
大雪覆盖了整个京城,往北的省城自不必说, 再有附近的山东、天津等地都没能逃过。但好在春天已经到来, 南边的城市丝毫没有受到雪灾影响,各类物资在军队护送下源源不断流入京城。否则这宫里恐怕都该饿死人了。
“……雪恶灵, 究竟要留到什么时候?”
屋檐下,赵瑛伸出手,一朵雪轻盈地融化在她掌心。这个一直欢快的少女脸上也带了挥之不去的轻愁, 她和京中其他人一样, 变得内敛、沉闷、沉默寡言。
入镜人比普通百姓好些,不惧寒暑, 武艺高强。但即便如此也没能逃过雪的诅咒。
是的,绝大多数入镜人都认为他们的异样来自于诡异。
这段时间,一个雪恶灵的故事传遍了京城。据说极北之地,冬日常年积雪不化,中原王朝与他国的交界处便在茫茫白雪中。由于那地方苦寒,朝廷时常派军轮换驻扎,还要叫人时常巡视,以免邻国劫匪入境。
但派去回来的人通常都会性情大变,就和此时京城中的人们一样,变得沉默、孤僻,提不起劲,有些甚至会在归来后自尽。
渐渐的,就有一个传说从北方流传到了各地。
雪是至净之水,能吸食人的精魄,死去的人多了,怨念丛生,汇聚在一起,便形成了一个雪地恶灵。
恶灵能幻化成各种形态,有时是个白发女子,有时为年轻少年郎,有时是鹤发鸡皮的老妪老翁,有时又变成玉雪可爱的孩子。人们认为它能变成什么样,它就能变成什么样。
雪中恶灵生成后,只要有雪在,便永远不会消亡。它会继续吸食人的精气神,让所有在雪中的人慢慢走向绝路。
不过凌烛却不这么认为。
他道,起初京中人的变化应该和鬼怪无关,只是因为一直关在家中,得了心病罢了。
人生在世不光只有衣食住行,不是跟圈里的猪羊一样只顾着吃喝就够了。人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便有心病。一时心情郁郁无妨,可时间长了呢?恐怕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凌烛说这话时,同样皱着眉,满脸郁色,他想笑一笑,扯着挂了千斤重的嘴角,半天也没笑出来。
姜遗光为他倒一杯热茶,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凌烛才慢慢开口。
其实雪恶灵的初始并非恶灵,人乃万物之灵,本就需要日照,人有眼耳口鼻,自然需要观异色、听美音、要闻各种气味,要与他人说话。若是做不到,一个人就会得心病,慢慢失去精神“死去”。
就像从古流传至今的一个严苛刑罚,不用动刀,不需要任何刑具,只要把一个人关进黑暗的静室中,不能见光,没有任何声音,就算有吃有喝,再意志坚定的待久了也会崩溃。
那些人自尽其实都是因为这个缘故——长久困在寂静封闭之处,晒不到光,看到了除了雪还是雪,又少与他人交流,这叫他们得了难医的心病。
心病同其他病一样,本该慢慢调理。可那些官员刚回来就要忙着写折子、四处走动打点,就像一个人受伤后没有包扎就到处活动一样,伤口怎么能好?他们的病就越来越重,到最后自然只有死路一条。
京城的人们起初心情寂郁也是如此。
但糟糕的是,原本不该有所谓的雪恶灵。恶鬼、恶灵都是由执念而成。人们认为是雪中恶灵害死人,并真地恐惧起雪中恶灵,那……雪中恶灵便真的诞生了。
人们认定雪中恶灵会带来无法消散的大雪,认定它会让人郁郁而终。越是想象越是恐惧,因恐惧执念而生的雪恶灵就真的拥有了这样的能力。
沈长白沈默半晌,问:“……凌兄从何处听来的?”
凌烛轻轻叹气,一旁的明孤雁将头低得更低,凌烛沉寂许久,还是努力开口:“从古籍上看来,我觉得很有道理。”
凌烛知道自己也被影响了,可他也没有解决的办法。
他看着姜遗光……
姜遗光回以注视。
古籍……他自然知道凌烛说的古籍是什么,凌烛不惜暴露也要当众点明,就是想让其他人都意识到,他是整场雪灾中受影响最轻的一人。
他不怕冷,不容易饿,本就少言寡语,没有七情六欲,窗外是鲜花还是白雪于他而言没有任何区别。
凌烛眼里带了别的意味,像是无声地询问——
如今只有你不受影响,只有你能真正救人。
你会这么做吗?
……
很快姜遗光就被接进宫。
他们的谈话都到了陛下耳中,陛下不能不做出反应。
“这是幕后之人借凌公子说出的真相吧。”陛下轻叹。
过了个年,陛下反而瘦了许多,她脸上看不出郁色,只有冷静。但在姜遗光面前,还是微微泄露出一丝焦急。
大雪多日,死伤无数,她无法给出交代,但这场雪必须有个了结才行。
凌烛暗示得很明白了,京中大雪一开始没什么,只是天象异常而已,到了春天就该好了。可这时有人将雪恶灵一事传播开。
一传十,十传百,越是相信,雪恶灵就越是真地存在。
当大多数人都相信雪恶灵的存在时……它就真的留在了京城。
“据军队来报,寒潮正向南方蔓延。”新帝深深地叹气,“若不除去雪恶灵,这场大雪永远不会停止,甚至会波及整个大梁。”
姜遗光适时露出吃惊之色。
皇帝知道他不是真的吃惊,没在意,只是一抬手,杜尝无声无息地端着托盘出来。
她拿起托盘上的卷轴,打开,竟是一封空白圣旨。
首尾格式,玉玺印、御笔题字、礼部几位大人的落款等都在上面,而且上面的题字还不只是当今陛下的,居然还有先帝的。可以说只要姜遗光往上面写下自己想要做的事,这份圣旨马上就能生效,即便想要当今陛下退位另择新帝,后者也不能阻止。
她将圣旨放在姜遗光面前,摊开。
这位年轻的、满目忧心忡忡的女帝恳切道:“姜卿,如今国难当头,唯有你可解京城之困。”
登上这个位置后,她就彻底洞悉了诡异背后的真相。但她不能说……
她只是静静地将圣旨往前推了推,目光复杂地看着面前这个和自己一样被命运摆布的人。
为了大梁……
杜尝像个影子一样沉默地站在角落。这位历经两朝的大太监年纪已经很大了,头发花白,放在民间足够做祖父的年纪,眼睛却没花也没混浊,锐利得很。但这会儿杜尝一晃神,就想起了当年。
当年……先帝也这么将圣旨与满腹期待交托出去,明丽女子接过圣旨拜下:“臣女定不负陛下所托!”
姜遗光沉默一会儿,不知想到什么,同样行礼后答应下来,接过圣旨道:“定不负陛下所托。”
……
姜遗光第二天就离开了京城,这件事只有少数几人知道,凌烛也是其中之一。
因为他也跟着去了,随行的还有明孤雁,不过带的人不多,就几个武功不错的近卫,没有伺候的人。
他们此行要收走“雪恶灵”,带的人越多越麻烦。
叫他想不明白的是,听说他们的随行还是应姜遗光所求带上的。他倒不至于认为姜遗光会犯傻再杀他第二次,要不也不会带上明孤雁了。但这就更让他不解了。
为什么?
好奇念头不过一转而逝,很快又变得忧愁。凌烛想将心里的愁绪压下去,想问问姜遗光,话到嘴边,也变成了混杂着期待、忧愁和惆怅的叹息。
雪太大了,一路走去,如果不是武功在身根本扛不住。及至城外,却能见到在官道上忙碌扫雪的劳役们和两排身着重甲的将士,一眼望不到头。
这么长的路,每天都要扫,扛着麻袋装的粗盐撒,一刻不扫这路就冻上了。他们可指着这条路运粮食运炭呢。
一路出城,这些人没走官道,先找个空旷地方坐下休息。凌烛终于能开口问:“雪恶灵在何处?”
姜遗光:“不知道,只说在京城以东以北,该我们自己找。”
凌烛眉带优色:“万一雪恶灵就在京中呢?”
姜遗光:“雪恶灵的传说从北地传来,我想去发源处找找。”
“你觉得呢?凌公子,你读的古籍中,有没有提到过雪恶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