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招招手让那小女孩过来。阿笨看一眼山娃子,见他点了头,这才小心地凑到那贵人身边,跪坐下去。
贵人身上不知抹了什么,又香又好闻,贵人的手也白白的。阿笨比了比自己的手脚,脸红地往衣袖里藏了藏。
贞娘逗她,又把荷包里藏的一对小小的银耳坠给阿笨戴上。
陈五没有和山娃子客气,接过饼道了谢。
姜遗光看一眼山娃子,心里忽然冒出个别的念头。
“我今天听到了,她娘说要卖了她。”姜遗光指指阿笨,“他们还说,他们明天就要走。”
山娃子猛地抬起头,和不知所措的阿笨对视一眼,两人的脸都发白了。
姜遗光:“我没有骗你们,你们如果现在去还能听到。但是,你们最好不要过去。”
篝火下,少年苍白的面容多了几分血色:“我想,你应该不愿意看见阿笨被带走吧?”
山娃子腾地站起身:“当然不,我不会让她把阿笨带走的。”
他今天带着阿笨直接走了,没有听见阿笨的母亲和牙婆的对话,自然也不知道他们达成了这样一桩交易。
“要是他们趁你不注意偷偷卖了呢,要是他们把你打晕,或者把你关起来了呢?”姜遗光面无表情,“你知道,为了钱,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
山娃子咬咬牙:“那我就带着阿笨走,把阿笨藏起来。”
“你想藏在哪里?藏在后山的话,村里的人还是会发现的。”
远处已经传来了呼唤声,姜遗光能分辨出,那是一个妇人在喊着阿笨的名字。
紧接着呼喊声多了起来,有男有女,还有里正苍老的声音。
阿笨慌慌张张:“我娘在叫我,怎么办?她要把我卖了。”
“他们要把我卖了。”阿笨拉紧了山娃子的衣袖。
山娃子藏在衣袖下的拳头猛地攥紧,不可置信地望向远方。
既愤怒,又难过。
“你们先躲起来吧,他们来问我们就说不知道。”姜遗光给他们指路,“你们就去我们住的小木屋,他们应该不会过去的。”
山娃子咬咬牙,跪下一磕头:“多谢几位贵人大恩大德。”说罢,他一骨碌爬起来,拉着阿笨转身就跑。
从村口赶来的那群人的身影隐隐绰绰,看不清楚。
夜色中,那群人的面容模糊又诡异。当头一个妇人不断地叫阿笨的名字,说要让她去过好日子。
“我们现在最好兵分两路,一路跟着阿笨他们去,以免他们被捉走。另一批人把他们引开,然后把他们村口的马全部放跑,马车砸了。”姜遗光语速飞快。
黎恪已经站在了姜遗光身边,贞娘咬咬牙:“我跟着你们,如果真被发现了,我就当成阿笨被他们带走。”
宋川淮做男儿打扮,身形亦似男儿,未必瞒得过去。
贞娘都这么说了,其他人也争不过她。几人匆忙把火堆踩灭,各自往不同方向去了。
“阿笨——阿笨——阿笨快出来,娘带你去过好日子。”
“山娃子。别带着阿笨躲了。她去城里享福——”
“山娃子——”
一声声呼喊,在黑黢黢树林上空回荡。
渐渐的,声音变得凄厉,尾音拖得老长,如同鬼哭。
姜遗光三人很快就追上了逃跑的两个小孩,带着他们往木屋那头去。
夜里,去哪里都不安全,还不如就跟在死劫源头的厉鬼身边。
听着那些呼喊,阿笨越来越害怕,怕到一句话都不敢说。
很快,他们就到了麦田边。
麦田中站着的稻草人东倒西歪,清浅月光下,几个稻草人缓缓回过头,看着两个小孩。
姜遗光扭头,发现山娃子的脸色格外苍白,站在麦田边,迟迟不动。
他看着麦田对面如鬼影般舞动的树影,和那些渐渐扭过头的稻草人,嘴唇不断抖动,身体更是颤抖起来。
阿笨更是怕到把头埋进山娃子肩头。
姜遗光问:“为什么不过去?”
“你很害怕?你在怕什么?”姜遗光说,“穿过这片麦田,你就可以到木屋藏起来,他们就发现不了你了,你们在害怕什么?”
山娃子的脸惨白如纸,目光呆滞地抬起头。
“我忘记了,我忘记告诉你们了……”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抱着头蹲下去,痛苦不已,“我忘记告诉你们了,那边不能过去。我才想起来……”
“为什么不能过去?”黎恪问。
姜遗光怔了怔。
紧接着,他猛地想起,自己不知不觉间忽略了一件事。
一件很重要的事。
村民们在需要钱时才会异变。
麦田里的稻草人因他们不慎踩了苗而异变,也是因为他们会让村民损失钱财。
现在,他们把阿笨带走,让村民们无法卖人,失了进账,所以那群村民又要异变。
一切都是因为钱。
为了钱,人能变成鬼。
在此前,小木屋中的诡异,又如何解释?
那时他们可没有做任何事。
山娃子木愣愣看向他:“我忘了,那里,埋了很多人,像你们一样的贵人,都埋在那里……”
“那里会闹鬼,不能去。”
第76章
山娃子说过话, 再也无法承受般痛苦地蹲下/身,汗如雨下。
“我为什么会忘记……我怎么会忘记……”
姜遗光却慢慢后退了两步。
收鬼之人,在镜中必将遭受厉鬼最大的恶意。
他暂时摆脱了幻象,可是……厉鬼会放过他吗?
山娃子哭得这么难过, 但, 全村都在做的事, 真能瞒过他吗?
姜遗光心里觉得有蹊跷,可山娃子哭的太厉害了,太真实了, 他完全看不出破绽。
山娃子先是用官话哭,又说起了方言,不断地向木屋下的亡魂们道歉。阿笨听懂了他在说什么,也跟着落下泪来,把脸上的泥土冲出一道道沟壑。
月光明朗, 两人的影子逐渐扭动。
“快跑吧。”
黎恪拉着贞娘缓缓后退。
本以为跟在山娃子身边能安全几分,现在看来,在他身边可能更加危险。那些埋葬在小木屋下的亡魂,即便无法报复山娃子, 还不能报复他们吗?
姜遗光拉了一把山娃子, 让正在哭泣的两个孩子醒转过来:“快跑。”
不能让他们想起自己早已死去,否则, 他们会在镜中变成最恐怖的厉鬼。
一抬眼,麦田中的稻草人竟又近了些。风吹动稻草人簌簌作响。而麦田中央小路的尽头,隐约能见到几个身影晃动, 只是夜里太黑, 实在看不清面容。
山娃子也反应过来,抓着阿笨的手就往后跑。几人压低声音穿梭在林间, 不敢叫远处那帮人听见动静。
原以为只要躲过这一遭就好,但现在看来,今晚并不是那么好过的,一旦被发现,后果难料。
“小声一点,别让他们发现。我们趁这机会出村口去。”黎恪小声说,“他们都来寻人了,这时村口应该没有人,或者只有一两个守着。”
贞娘抓着阿笨,安慰她:“莫怕,我们一定不会让你被发现的。”她只猜测出这场死劫或和山娃子有关,完全没有想有两个厉鬼的可能性。这话虽是说给山娃子听,却也带了几分真心。
山娃子转述了,阿笨含泪点点头。
一行人在夜色掩护中悄悄往村口去,原路折返,穿过密集黢黑的丛林,两个孩子胸膛中心跳如擂鼓。
实在……太安静了。
静到有些可怕,只有远处的叫喊声传来,近处好似蚊虫声都不见。
阿笨小心地跟在山娃子后面,姜遗光走在最前头,黎恪和贞娘在走在最后。
走着走着,黎恪回头看了一眼。
方才好像有什么东西挠了挠他的后背。
贞娘回头拉拉他:“怎么停了?可是有什么不妥?”黎恪忙转回头应道:“无事,是我多心了。”
但,就在转头向前看的一刹那,黎恪停下了脚步。
贞娘……为何在扭头时,将头全部扭了过来?
身子完全背过去,唯有一颗头颅正对着自己。
黎恪当机立断,猛地甩开贞娘往前跑,低喝道:“善多!快走。”说着就要拉上姜遗光,但他伸出去的手却只抓到了一团沙软的事物。
再看去,他牵着的哪里还是姜遗光?却是一个脸上用墨简单涂了一张流泪模样的稻草人。
此刻,他站在麦田中央,前后稻草扎人渐渐围过来,只觉浑身冰凉。
不,不能慌,心慌则乱。
黎恪他还能镇定住,悄无声息打量四周。他能察觉到,那些稻草人看着没有动静,但他每眨一次眼睛,那些东西就更近一些。
被他甩在地上的稻草人晃晃悠悠抽动着身体爬起来,好似被胡乱操纵的木偶人。
终于,对姜遗光下手不成,开始针对自己了么?
是只有他一个,还是所有人都卷入了幻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