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彪,彪啊,出去玩儿了……又饿了啊?别盯着饭盆了……跑,跑快点彪啊,姥姥都比你跑得快。”
声音是一个老太太的,丧彪是患者的名字,似乎是在帮丧彪减肥,以前录的视频,可能是好几个剪在了一起。众人看不见视频的画面,只能听见声音。
“跑,加油,加油跑,丧彪!”
手术床上八十公斤的丧彪,终于第一次掀起了厚重的眼皮,由于长时间药物控制病情,它毛发粘连,黑色眼屎糊成一团,昨天晚上池曦文才帮它清理干净。
黑色的清澈的眼睛里溢满了水珠,像是眼泪。
孔医生事前不知道狗背后的故事,不明所以:“池医生,狗在哭?是痛吗。”
“不是,”池曦文摇头,头上戴着沪康的手术帽,侧头对麻醉医生道,“准备麻醉。”
池曦文低着头,脸被口罩遮住,无声地说:“加油。”
“麻醉诱导已经完成,心率、血氧饱和度和呼吸平稳。”麻醉师将丧彪的舌头从齿尖拽了出来,孔医生备皮。
“准备开始手术,逐步提高异氟烷剂量,监测肾脏功能。”池曦文低头说着,拿起10号手术刀在脊柱上做出切口,暴露脊髓并清晰呈现肿瘤。
王教授眼神一敛:“这么小的术野?”
郑院长啧了一声:“你做不到这么小啊?”
王教授烦得不行,碍于记者在场才没有瞪他:“呵,这么小的术野只会影响手术,别为了炫耀技术,搞得手术失败。”
“局部血管有些复杂,”手术室里,孔医生医生低声说,“周围的血管通路和正常的神经太近了。”
池医生用止血钳夹住一些较小的血管,边操作边说:“稳住,先保持组织干燥。准备显微镜。”
孔医生将术中显微镜调整到最佳视角,池医生切换到显微手术刀,开始剥离脊髓肿瘤与周围神经组织。
肿瘤位置相当棘手。池曦文一声不吭,小心翼翼地分离肿瘤与脊髓中的神经纤维。屏幕上放大的图像显示,肿瘤紧贴脊髓表面,但他的动作非常精确。
这时,一条小血管突然破裂,血液快速涌出,视野开始模糊。
“血管破裂!”孔医生迅速递上电凝止血器,同时护士准备好吸引器清除血液。
池曦文手持电凝止血器,迅速止住出血:“问题不大。继续分离。”
……
手术过程惊心动魄,前三个小时,团队氛围紧张,观察室里几乎没人说话,都目不转睛盯着池曦文的操作。
中途,观察室里进来了人,王教授因为专注手术,甚至没注意到自己的股东来了。
高总将梁越引到观察玻璃前:“梁总,没想到您对宠物外科手术这么感兴趣。”
梁越点头,他个子高,在昏暗的观察室内显出高挺的五官轮廓,抱臂垂眸望着手术室的场景:“手术难度大么?”
“这我不清楚,王教授,您过来一下。”高总介绍,“这是风铸资本的CEO梁总,梁总,这是我们医院的主刀王教授。您听王教授细讲。”
王教授只能走过来跟梁越解释:“梁总,您好,这台手术的患者是一只八岁的……”
梁越抬眼:“听起来难度很大,你故意的吗。”
听着梁总有攻击性的语气,王教授迟疑了一下,有些紧张地说:“算难度较大,不过不能说是特殊案例,如果池医生操作准确无误,想必可以完成手术。”
梁越:“你能完成吗?”
王教授点头:“是以我的水平为参考的。”
梁越声音更冷了:“教授多少岁,他才二十六。”
王教授:“抱歉、抱歉啊……梁总,您认识主刀医生?”
梁越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隔着一米左右,郑院长看见了梁越皱眉的样子,忍不住犯嘀咕:“不是那谁?怎么是高总带进来的。”他认为对方是认识池曦文的,搞不好是那种关系。
因为不认识,他也没过去打招呼,只是时不时冒出一声:“这么难的手术,三个小时了,还没做到一半,王教授你真是给安排给池医生的好病例啊!”
王教授也从起初的不看好池曦文,到后面面部微微抽搐,啥也不敢说了,眼睛上下扫视戴眼镜的主刀医生,甚至开始怀疑郑教授是不是去请了一个大拿过来,戴上口罩假装是池曦文。
就这技术,干啥不好,在沪康做宠物医生?
高总因为不喜欢血腥画面,但甲方要看,就一直陪着,然后闭着眼睛。下午三点,高总接了一个电话,又带了个人进来:“周熠,你怎么也开始对宠物外科手术感兴趣了。”
周熠指了指玻璃:“前两天见了这个池医生一面,想起来今天手术,想看看他技术。”
他望向了梁越,高总又道:“我介绍一下,风铸资本,梁越梁总,梁总这是咱们公司VP周熠,后面周熠在上海,还得经常和你们公司的人见面打交道呢。”
梁越和对方握手颔首算是打了招呼,旋即扭头继续观察池曦文手术。
他已经站在这里看了连续五个小时了,中途只出去接了几个工作电话。
他一早没有来,是因为知道池曦文不想看见他,或许,可能看见自己心情不好,影响了手术,所以梁越晚了两个小时来。
下午五点,池曦文开始逐层缝合暴露的组织。
他用可吸收缝线逐一缝合肌肉、皮下组织,最后是皮肤层。缝合完成,他检查整个手术区域,看有没有出血和漏缝的地方。
“切口无渗漏,术区清洁,”池曦文抬起头,看向麻醉师,“逐渐减少麻醉药,开始唤醒。”
麻醉师调整麻醉机,逐步减少气体麻醉的剂量。随着时间的推移,圣伯纳犬的生命体征慢慢恢复平稳,手术顺利完成。
池曦文再次播放手机视频,宠主生前的声音响起:“丧彪,来姥姥这儿,起来吃饭了,吃肉肉。彪,真乖。”
王教授看完整台手术,已然无话可说:“他、他真的完成了?”事实摆在眼前,他没刺可挑,“过程挺长的……”
其他专家已是叹为观止:“太年轻了,这么厉害。”
池曦文退出手术室,把身上的血衣换了下来,疲惫不堪之际,郑院长过来提醒他:“完成得很好。等下有媒体采访,梳下头。”
“我戴手术帽就好。”他精神有些疲惫,已无心打理外表,“我要去洗个脸。”
池曦文侧身进入卫生间,他摘下口罩,捋起的袖口露出小臂陈年的动物抓伤。
几分钟后,梳理好情绪的池曦文推开卫生间门出去,迎面却是熟悉的香水味,微微向他低头,宽阔的身材挡住池曦文的去路。
池曦文缓缓仰头,梁越说:“给你买了饭要不要先去吃,你肚子应该饿了。”
“梁越……你放过我吧。”池曦文没力气和他推搡,低头从他胳膊底下钻过去,“我很累了。”
梁越转身,想起自己从前也是这样的状态,这样对他,他理解池曦文,他也没资格好抱怨什么,跟在他身后抿唇道:“我知道你累了,文文,等会儿采访完了,我送你回酒店吧。”
池曦文干脆地说不要。
梁越想拉住他,却没有,说:“你给我一个机会。”
第50章
“池医生, 恭喜你顺利完成手术。”
“太精彩了!这八个小时的手术,堪称完美!”
池曦文从长廊出去,一众人向他道贺, 有的专家离开了, 大部分则是留下来,等待稍后媒体采访。
“恭喜,我是周熠,池医生还记得我吗?”
“你好, 周总。”池曦文望向对方, 男人略带书卷气的眉眼让人感到如沐春风, 笑起来显得格外有亲和力。
池曦文和他握了下手。两人加上好友之后没说过话,池曦文今天看见他有点意外,不过对方是医药公司的副总,来医院参观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周熠温和地说:“池医生,我过来跟你们郑教授谈合作的, 正巧你做手术,就驻足看了一下午,实在精湛。”
池曦文:“谢谢您。”
他和不熟的人聊天会手足无措,被人夸赞的时候也会尴尬,好在郑院长适时地过来拯救了他:“去办公室准备采访。”
“等等,我先去看看患者。”池曦文道,“丧彪现在怎么样?”
池曦文走进重症观察室,看见这只巨型犬已经从麻醉中逐渐清醒, 眼睛睁开,但还没有完全恢复清晰的意识。
池曦文的手机还放在一旁重复播放音频, 一旁还有记者在录像:“池医生,现在方便问问题吗, 这段音频是丧彪的主人吗?音频是什么意思。丧彪的主人为什么没有来?”
丧彪缓慢地移动头部,试图适应周围环境,由于疼痛被良好控制住了,没有太多的应激反应。
池曦文没有回答记者的话,像狗这种有灵性的动物,大概率已经知道了主人的离世,也能听懂人话。
这时候他最好什么都不要回答。他只是看见丧彪轻轻摆动尾巴,而弯腰抚摸它的头颅,语气很轻:“你做得很好,要努力恢复。”
他进入办公室后,才告诉记者:“音频的声音是丧彪的主人,前几天因病离世,因为这三天主人没来看望它,它郁郁寡欢,求生欲低。”
记者惊讶道:“原来这就是你最开始放视频给狗看的原因。”
“是。”池曦文没有吐露更多的背后故事,或许这更能体现一些人文关怀,可惜他不擅长讲故事,也不认为有这个必要。
记者问:“我们能看到术后狗狗的恢复情况不错,手术过程冗长而复杂,请问这场手术是怎么做到这么好的疼痛管理的呢?”
“加巴喷丁和美洛昔康等药物的作用还在持续,减少了患者术后的神经性疼痛和炎症反应。这种药物组合让它感到的疼痛微乎其微,尤其是在脊柱和手术部位,它的身体会显得放松,所以没有出现术后常见的紧张或瑟缩反应。”池曦文顿了顿,继续解释,“患者有药物耐受,加上有八十公斤,所以麻醉用量比平常大一点,但绝对是在正常用量范围内的,你们也可以看见,麻醉唤醒得非常迅速。”
这场手术并不是为了表现他的手术做得有多好,只是为了反驳王教授认为他们医院医生采用了过度麻醉来拍摄视频的不实传闻,从而使顾客放心。
池曦文清楚知道这点,采访也更多地聚焦在了疼痛管理方面:“在术中和术后,患者心跳和呼吸一直很平稳,说明它几乎没有感觉到疼痛,我作为兽医,也绝对不会采用过度麻醉的手段来对待任何生命。”
完成了整整四十分钟的采访,池曦文将领口的麦克风取下,和记者握手,旋即从办公室出去。
郑教授穿着白大褂,双手放在身前,还在接受另一个报社的采访:“打个比方,这场手术的难度,就好比把一张卫生纸浸透胶水,折叠黏在一起,过十二小时后,再把这张卫生纸撕开、并恢复原状,刚刚池医生做的就是这些。这场手术是个极高难度的综合性手术,他面对的是一只患有脊髓肿瘤、慢性肾衰竭和药物耐受性的圣伯纳犬。所以他需要逐一完成脊髓肿瘤切除、重建神经通路还有肌肉缝合修复三场手术。”
“全国至少百分之九十五的医生,面对这样的患者,都只能摇头。”
郑教授非常客观地点评:“是我们医院的医生啊,但我的评价,绝对没有任何的水分。您也可以问问王教授,案例是他找来的,本来是他们医院的患者……王教授,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记者立刻把麦克风凑到王教授嘴边。
王教授说:“呃,我刚刚看那个狗狗去了,已经醒了,这说明池医生的手术团队……确实,没有采用过量麻醉,是我误会了,他们确实拥有很专业的麻醉团队。”
记者:“您怎样评价刚刚池医生的手术?”
王教授脸色不是很好看,说出了:“做得很好。”四个字。
记者:“您觉得和您的技术比起来孰优孰劣?”
王教授已经不想说话了,他专门找了个犀利的媒体,结果犀利到他身上来了。
“咱们擅长的领域不同,不好评价,池医生很优秀。”他客气地说,“郑教授培养得很好啊。”
“这不是我的学生,”郑教授淡定地说,“其实他来我们医院工作还没有半年。”
王教授牙都咬碎了,运气真好啊,这种好医生可遇不可求。可能兽医比起人医,社会地位还是差许多,毕竟人舍得给自己、给父母给子女花钱看病,可到了宠物身上,常常却犹豫不决。
但兽医要付出的学习过程,不比人医少,甚至更多。人医只需精通一种生物——人类,而兽医却要面对千差万别的动物,每一种动物的生理结构、病理特征、治疗方式都各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