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隐舟道:“你这沉默是甚么意思?”
叶攸宁坦然的道:“攸宁听说过这样一句话,做君王的嘴巴,都是鸟嘴。”
喻隐舟并没有听说过这样的话,但是并不妨碍他明白叶攸宁的意思。
喻隐舟无奈的道:“你放心好了,既答应了你,孤便不会对长王子下手。”
叶攸宁缓缓点头,怕是真的累了,说话这个空当,眼皮已然黏在了一起,迷迷糊糊,困倦的厉害。
“睡罢。”喻隐舟坐在榻牙子上,轻轻的拍着叶攸宁,道:“孤守你一会子,快睡罢。”
眼皮越发沉重,睡意愈发浓烈,随着喻隐舟温柔的轻拍,叶攸宁陷入了沉沉的睡梦之中。
“唔……”叶攸宁泄露出微微的呻吟,他坠入了巨大的深渊,那个深渊,是为了取悦玩家而设计出来的副本。
叶攸宁怀中抱着一颗血粼粼的脑袋,日复一日的坐在那空荡荡的副本之中,四周是死一样的寂静。
鼻息间只能闻到那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那是哥哥的鲜血……
叶攸宁唯一的亲人。
叶攸宁分明知晓这是梦境,却怎么也无法逃脱,手脚仿佛被无形的铁力束缚,如何也挣扎不开。
“攸宁……”
“攸宁?”
从那黑暗的空洞中,突然传来了一抹嗓音,幽幽的,并不真实……
但叶攸宁熟悉那嗓音——是喻隐舟。
“攸宁……”
“做噩梦了?”
“乖,无事,睡罢……”
那嗓音比平日里的伪善更加温柔,令叶攸宁有些子依恋,好似空洞的黑暗,也不是那么可怕了,渐渐放松下来……
“呜呜……呜……”
喻隐舟眼看着叶攸宁熟睡,刚想离开营帐,却听到细微的哭咽声,低头一看,叶攸宁竟然哭了,在梦中哭了。
“攸宁?”喻隐舟再次坐下来,轻轻拍了拍叶攸宁的肩膀,道:“醒醒,怎么哭了?”
叶攸宁睡得很沉,并没有醒过来,紧紧蹙着眉头,呜咽的声音小小的,透露着一股委屈与无助。
喻隐舟连忙握住叶攸宁单薄的手掌,道:“攸宁,攸宁……”
叶攸宁似乎感受到了喻隐舟的体温,不只是手掌,整个人都靠拢过去,蜷缩依偎在喻隐舟的怀中。
喻隐舟明显一愣,虽平日里叶攸宁也十足柔弱,仿佛一株被风一吹便会折倒的柳树,但正因着柳树的枝丫如此柔软,才比旁的树木更加坚韧,经得起狂风的摧残。
有的时候,喻隐舟也很奇怪,叶攸宁是真的柔弱,还是装的柔弱。
此时此刻,却不一样……
叶攸宁的泪水从紧闭的眼缝中流淌出来,小巧的鼻尖微微颤抖,哽咽的隐忍而小心翼翼,平日里哭泣的叶攸宁,已然让喻隐舟招架不住,更何况是眼前的模样。
让喻隐舟心中,多加了一个“更”字。
更是招架不住。
喻隐舟干脆将叶攸宁连人带被子抱在怀中,有节奏的轻轻拍着,口中哄道:“好了别哭,怎么这般委屈?孤在这呢。”
“谁欺负我们攸宁了?孤帮你教训他……”
“别哭,别哭……”
“睡罢,孤一直陪着你……”
不知睡梦中的叶攸宁,是不是听到了喻隐舟孜孜不倦的安慰,抽噎的声音渐渐减弱,最终平息了下来。
喻隐舟低头看向怀中的被子包,叶攸宁蜷缩着,好似很没有安全感,紧紧揪住自己的衣襟不松手,把喻隐舟的朝袍哭得一片湿濡。
叶攸宁的眼角微红,一副脆弱的模样,仿佛方才是被谁欺负了一般,娇嫩的嘴唇轻轻颤抖着,张合呢喃,似乎在说些甚么。
“甚么?”喻隐舟低头下来,仔细去听叶攸宁的梦呓。
“唔……”叶攸宁浅浅的呻吟了一声,俨然一只小猫,用面颊蹭着喻隐舟的胸口。
“哥……”
“哥哥……”
喻隐舟终于听到了那微弱的呢喃:“……”
孤这么卖力的哄他,叶攸宁竟然在梦中唤哥哥?
喻隐舟胸腹一阵气淤,感觉要爆炸一般,没好气便要将叶攸宁扔在榻上,不管算了,随便他哭不哭。
喻隐舟动作稍微大一点子,叶攸宁“嗯……”了一声,是要醒过来,紧紧蹙着眉心,不舒服的抿了抿嘴唇。
喻隐舟:“……”
喻隐舟立刻不动了,变成了一尊石雕,连吐息都屏住,生怕吵醒了叶攸宁。
揉了揉额角,喻隐舟不只是肺疼,现在连头也跟着腾起来,孤这是在做甚么?生怕吵醒了叶攸宁?
是了,叶攸宁娇滴滴的,吵醒了肯定要哭,孤只是不想又听到叶攸宁的哭声,怪烦人的。
喻隐舟自我疏导了一番,这才觉得心中的淤气散了大半,轻轻将叶攸宁从自己怀中抱起来,放在软榻上。
叶攸宁的手掌抓着喻隐舟的衣襟,即使躺下来,也紧抓不放。
喻隐舟又不想吵醒叶攸宁,因此只能轻轻的扒开叶攸宁的手指,一点一点,慢工出细活儿。
“君上!”
师彦大步走进来。
喻隐舟沉声:“嘘。”
师彦这才发现,叶攸宁已然睡着了。
喻隐舟压低了声音,道:“有话去外间说。”
师彦赶紧点点头,捂着嘴的嘴巴到了营帐的外间。
喻隐舟将叶攸宁放好,给他仔细盖上被子,将叶攸宁并没有被吵醒,这才放心的来到外间。
喻隐舟凉丝丝的瞪了一眼师彦,道:“都多大的人了,做事毛毛躁躁,成何体统?”
“是……”师彦老实的挨骂,乖乖点头。
“何事?”喻隐舟道。
师彦连忙道:“启禀君上,是雒师的大行令前来探看太子。”
“大行令……”喻隐舟眯起眼目。
这个时辰,大行令怕不是来探看太子攸宁的,而是来找喻隐舟的。
师彦道:“在燕饮大帐之时,大行令是头一个站在君上与太子这面的,要不要让大行令进来说话?”
喻隐舟沉思了一番,的确,如今公孙无疾、王子云霆和宋公子源被扣押,周天子病重一直还未醒来,表面上看是喻隐舟占尽了天时地利,但还需要人和。
雒师的朝廷党派,三分之一都是公孙无疾的叶氏一党,若想制衡公孙无疾的势力,就必须借用其他势力。
雒师的朝廷,天官大冢宰之下,分为司徒、司理、司农、司马、司行与大谏。
司行便是掌管外交,沟通四夷,联络诸侯的官员。大行令乃是司行署的最高掌官。若是能拉拢大行令,不仅可以制约雒师朝廷,还能制衡各地诸侯,一石二鸟,何乐不为?
喻隐舟道:“既然大行令主动前来示好,请他进来罢。”
师彦称是。
“喻公!喻公!”大行令走进来,一个猛子直接拜下来。
喻隐舟挂上一脸亲和的微笑:“大司行何必如此大礼?咱们都是为臣子的,不必如此。”
“要得要得!”大行令谦恭至极:“喻公乃是天子亲封的侯爵,下臣只是区区一介臣子,在喻公这等豪杰面前,实在惭愧啊!”
大行令客套了一番,眼眸转动,终于说到了点子上,道:“这个……不知——喻公打算如何处置叛贼云霆?”
王子云霆,在大行令的口中,变成了叛贼云霆。
喻隐舟了然的一笑,大行令之所以站队在自己这面,又迫不及待的示好,其实也是有不得已的缘由的。
王子云霆出使北狄,便是大行令极力主张,这次出使,使团全军覆没,唯二活着回来的,柳羡之失去了尊严,王子云霆失去了一条腿。
倘或这次事变,王子云霆被豁免,那么遭罪的必然是大行令,大行令与这次出使失败,脱不得半点子干系!
因此大行令如此着急的来找喻隐舟示好,其实也是为了自己个儿。
喻隐舟道:“大行令……如此着急?”
“不不不,”大行令摇手:“不急不急!一切都听从喻公的处置!下臣不急……只是怕夜长梦多。”
喻隐舟笑了一声,不置可否,转变了话题,道:“大行令常年在洛师走动……”
他看了一眼内间的方向,道:“可知太子与长王子,干系如何,可有亲厚?”
“干系……?”大行令险些被喻隐舟问懵了。
他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笑得十足顽味,这才道:“喻公您常年在封地,可能有所不知,这长王子啊……他的母亲上不得台面,本是已故叶夫人的婢子,那婢子……趁着叶夫人害病,爬了天子的寝榻!”
这事儿其实喻隐舟知晓,这样津津乐道的王室绯闻,喻隐舟怎么可能错过呢?
用大白话说,王子云霆的母亲,是太子攸宁母亲的婢子,叶夫人嫁入雒师之后,因着水土不服常常害病,因而无法侍奉天子。
这一来二去的,没成想倒是给了婢子机会,让婢子与天子搞到了一起。
婢子美貌体贴,十足的善解人意,完全没有宗族贵女的骄纵,简直是一朵无微不至的解语花儿,深得天子的喜爱。
尤其那婢子身子骨儿还好,不似叶夫人,三天两头的害病,没多久,婢子便有喜了。
婢子诞下了周天子的长子,也因此荣升成为少叶姬。
大行令调侃道:“叶夫人,那可是叶国的宗族贵女,能给少叶姬好脸子看?”
少叶姬爬床成功,诞下长子,气得叶夫人又是大病一场,更是与少叶姬结下了梁子。
叶夫人骄纵跋扈,王子云霆涨长到三岁,还未能上族谱,缘由无他,但凡天子想要让王子云霆上族谱,叶夫人总是会大闹一场,天翻地覆,整个雒师都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