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似遭人虐打淫辱过,亵衣敞着,身下一片泥淖,伤口惨不忍睹。他头上流着血,双目无神。几个纨绔子弟踹他胸腹,他也全无反应,便似一片破布。翻过身来时,玉鸡卫望见他颈后烙着犬纹,是奴隶的印记。
玉鸡卫蹙眉半晌,方才想起这是个低贱的钳奴,因家中犯了大过,便被捉去做了娈宠。昌意帝对此人甚是深恶痛绝,竟下令莫要轻易了结,要以这折辱心性的法子剜其心,洗其髓。于是这少年便辗转于势家权贵床榻,被纨绔们耍得腻了,又丢来军帐里做个猪狗不如的舆隶。
玉鸡卫暗暗回想初见他时的情形,那时他尚是个冰雪聪明、负气含灵的俊秀少年,便似郁翠亭亭的修竹,可不过一年光景,便被摧折得仿若一片淤泥。
兴许不过几月,他便会一命呜呼了罢。但身为先朝暴君之子,死于千刀万剐的酷刑与死在这漫长的折磨中又有何区别?
玉鸡卫噙了一口酒。这时一个公子哥儿擒起了那少年腕子,作势要入他,然而少年却忽拼力一挣,摔倒在地。
“这贱奴才!”公子哥儿大怒,捉住他发丝,将他脑袋往地上掼。玉鸡卫的目光却被少年引了过去,老人缓缓放下酒樽。
“白帝之子啊,你今日遭逢此难,心中可有怨怼?”玉鸡卫问道。
那公子哥儿听得仙山卫发话,立时冻僵了似的,不敢动作。那少年颤抖着抬头,血染红了他的额,那无神的双目忽颤了一下。
“当然……有了。”少年虚孱地道。他气若游丝,仿佛下一刻便会命赴黄泉。
“呵呵,可如今的你已是阶下囚,对此无能为力。你既生为暴君遗孤,哪怕你这辈子未行一恶,也会成为蓬莱不可不除的祸患。你若要怨,便去怨你生父白帝罢。”玉鸡卫道,唤出了那少年的名字,“方悯圣。”
方悯圣伏在地上,低低喘息。
他身负重伤,发着高热,在历经长久折磨之后,他的神智已然不明晰。他也深知如今的自己肮脏卑贱,等着他的只会是比十八泥犁更可怖的煎熬。
然而此时的他却在发笑,笑声愈来愈大。玉鸡卫眯起了眼,只觉难以置信。那黯淡如死灰的眸子里不知何时已燃起了焰苗,方悯圣的目光仿佛能将自己灼伤。
那对瞳眸一只漆黑如墨,另一只却是艳红似血的重瞳,曾被丝质眼罩遮掩。自古以来,重瞳便是霸王抑或圣人之兆。一年前闯入方府时,方悯圣解下眼罩,展露出这只重瞳,因此玉鸡卫才不疑他是白帝遗孤,将其带走,押送到昌意帝面前。
此时乍一见这重瞳,玉鸡卫竟无由地感到心惊。那不是圣人的眼瞳,而更近似妖魔的眸珠,刚戾如剑。
方悯圣颤抖着抬起手。这时玉鸡卫望见他手中攥着一枚羽箭,竹木漆杆,破甲镞头。大抵是纨绔们方才投壶,这支箭滚落到他身侧,这才被他抓在手里。
“不,我恨的不是白帝,而是蓬莱,还有你。”方悯圣深吸一口气,强撑起精神,切齿怒道。“此恨会永世不渝,至死不休!”
他双目圆睁,脸上浮现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这一年来,他仿佛在人间地狱里过活,早已抛却自身身份。那一刻,他仿佛再不是在方府里教养出来的、温文有礼的翩翩公子,而是一位被恶鬼夺舍之人。
玉鸡卫哈哈大笑,“恨又如何?这辈子嫉恨老夫的人如山似海,每一人都能报仇么?”
方悯圣说:“想必我穷尽一生……也报不了仇罢。”
玉鸡卫讶异于他的平静,这少年眼底虽有深切的执念,却隐忍未发。可他虽被踩于脚底,却尚未死心。
“不错。老夫已是仙山卫里的渠魁,你可能似天符卫一般断蛟刺虎?可有靺鞨卫的谋算筹划?光是高标亮节,又有何用?”
“我一无所有。”方悯圣道,“我此生绝不可与你匹敌。”
“那你怀抱对老夫的仇恨,又有何用?”
“玉鸡卫大人,方悯圣这辈子要做的事、要走的路已到了头,当是遄赴黄泉之时。”方悯圣却露齿一笑,宛若拂柳春风。
然而帐中众人皆从这笑容里品出了不安,他们止了动作,心头好似擂鼓,纷纷目光投向这虚弱不堪的少年。介胄拔出战剑,一柄柄泛着寒芒的剑尖对准他,然而方悯圣却视若无睹,踉跄着坐起身。
火光跃动,阴影狂乱摇动,一遍又一遍地扫过帐中之人的面颊。帐外的风仿佛就此止歇,深邃的夜色铺天盖地地染下来,而众人的脸上也皆盖满阴霾。方悯圣将羽箭举起,镞头对准脑侧。
“既然这辈子复仇无望,那咱们下辈子再见罢。只是下一世,我定不会为人,那时的我再不会是方悯圣。”他斩钉截铁地道,“玉鸡卫大人,我会投身为厉鬼,自血河阴狱而来。”
少年的笑意里隐隐透着狂意,是在生命尽头最后展现出来的疯狂,令人胆寒发竖。颈上的青筋忽而暴起,他猛地将镞头向脑门扎下!
一瞬间,帐中血花四溅。纨绔们惊叫着退去,看着方悯圣缓缓倒下,失了生机。然而一双瞳眸仍死死盯着玉鸡卫,熠熠生辉,仿佛其中燃着永不熄灭的仇恨之火。
玉鸡卫猛地自交椅上站起,不知为何,他腔膛起伏,心头大震,竟有余悸。
少年倒在血泊里,唇角依然扬起,那笑容教所有人都刻骨铭心。在倒下前的最后一刻,他道。
“终有一日,我会变成——索你性命的‘阎摩罗王’!”
第40章 晓星映日
才自一个梦境中脱身,他又很快坠入了另一个梦。
在这梦里,他再度回到了九年前。凉风透过蒲席落在他的身体上,针扎一样的疼。
他感到有人扛起了那包裹着自己脏污身体的蒲席,不知过了许久,他被粗卤地抛在死人堆里。恶臭扑面而来,蚊蝇声不绝于耳。
他听见有人在说话,说话的人似是地肺山驻帐的军士之一,声音因紧张而磕磕巴巴:“把、把这人丢在这儿……真的成么?我听闻他是先帝之子……”
“先帝之子如今也不过是狗彘不如的贱隶!”另一人道,“这人脑门上穿了个洞,哪儿还活得了?况且有玉鸡卫大人在,咱们也只是拾捡尸首的人,圣上不会治咱们的罪。”
“走罢,走罢。别在这死人堆久留,怪晦气的。”军士说道,一口啐在蒲席之上。
声音远去,他也渐渐昏仆过去。他头上一阵剧痛,感到自己而今确是日薄西山了,恐怕过不多时便会丧命于此。这是一个弃置尸首的死人坑,腐臭冲天。他忽想不起自己究竟是何人,只隐约记得自己曾手握一根羽箭,将镞头刺进脑门。人人皆以为他受了这样重的伤势,哪怕是神医也已无力回天,便将他弃之于野。痛楚像一条虫一般破开脑壳,在他身躯里钻来钻去。
他昏迷不省了许久,朦胧间感到似有人将蒲席拨开,将他抱起,不知是带到了何处。
那带走他的人剪开凝结着血块的衣衫,用温水拭净他的肌肤,敷了药膏,又用酒水煎了石辣椒,喂他服下。然而他伤势毕竟沉重,很快发起不退的高烧,眼看着命悬一线了,那照料他的人才轻轻叹息一声:
“虽不想用这药,如今也只得死马当活马医了。”
他感到齿关被撬开,黏稠的水液灌入口中。他艰难地撑开一线眼皮,只见一个披斗篷的人影立在身前。那人头戴风帽,戴一鎏金银覆面,其上錾鸿鹄纹,声音温和安舒,宛若流泉。再一望那人手里的土陶碗,其中满盛药汤,是漆黑的颜色,其中浮着些古怪肉片。奇的是,那药汤一下肚,头上的痛楚减轻了些,他也有了气力说话。于是他问道:
“你是……谁?”
那戴银面的人道:“我是救你的人,你若感我恩情,倒可称我作‘师父’。”
他吃力地转动眼珠,望见了晦暗而皴皱的山壁,原来他正置身洞穴之中。只是这洞里有床榻、锅灶,倒像个与世隔绝之处。
“我……死了么?”
“本是要死的,但因有这药的缘故,倒也能教你存得一息。”
“这是什么药?”
银面人苦笑了一声:“兴许可称作‘仙馔’……却又有少许不同。你就当是一碗发苦肉汤罢。”
“为何要救我?”他喃喃道,翕动着干裂的唇,“让我死罢,我这条命……已没用了。”
只一闭眼,那灰暗而悲惨的记忆便会涌上心头。虽记不大清,然而那烙铁贴在肌肤上的刺痛、冰水浇头的砭骨寒意、拳脚踢打的钝痛无时不刻不折磨着自己。
“你没有要实现的愿望么?”银面人问。
愿望?除却报仇之外,他还有什么愿望?他本是觉得了无生趣的,然而在那银面人提起之后,他倒开始思考起来了。银面人又道:“只要心怀未了之愿,哪怕是身处火海刀山,也能支持得下来。你有这样的心愿么?”
他忽而朦朦胧胧地记起一事。他确有一个未竟之愿。突然间,像有日光闯进了他的脑海。他的神智短暂地明晰起来。
疼痛只减轻了片刻,他又迅速衰弱下去。他感到头脑里似有一只手在急促翻搅,脑壳仿佛将被捏碎,身躯里仿佛流淌着火,将要烧尽四肢百骸。他猛地捉住银面人的衣角,呼吸急促:
“师、师父。我快要……不行了。”
银面人摇头:“你吃了这药,不日便当好转的,你不会死。”
“但我头痛欲裂……兴许即将忘却一切。”他艰难地滚动喉头,“求你了,师父,帮我记住一件事……若我还能苟延残喘于世……务必时时提醒我,莫要忘记……”
“是何事?”
他混混沌沌地回忆起一幅图景:春草青青,芳菲次第,他牵着一个小少年的手,奔上盛开着赤箭花海的坡垴。那小少年双目炯炯,其中似有万里日晖,小小的脸庞上豪气生发,扬言要远跨天关之外,登峰造极,俯瞰六合之景,还欲同兄长共游天下。那时的自己点头,答应了那小少年的请求。
不知为何,此事竟一直铭刻于他的心底。而今的他一无所有,除却报仇之外,这已是他对人世间唯一的牵挂。
头上剧痛无比,他的眼皮愈来愈沉重。他道:“师父……若我忘记了这件事,求您……时时提点我。”
“我要……带一人出走蓬莱天关,与他并辔同游。”
他向上伸手,像溺水的人欲要抓住一根绳索。银面人垂眼看向他,这是一个俊秀的少年,虽伤痕累累,便似几近燃尽的柴薪,然而尚有余温。
火光里,银面人轻轻回握住了他的手,点头道:“好。”
“我会替你记住。”
……
意识陷入昏寂,他感到自己的魂神似一枚水泡,浮沉在无边的海洋中。忽然间,眼前光影变幻,他像是坠入一处谙熟的庭院中。
这里是十年前的方府,约莫是近了拂晓,穹窿里银屑般的星子渐渐隐去,看得不大分明。百日红艳如霞色,冬青郁郁葱葱。府园尚且明丽,而他也尚是个小小的少年郎。
天幕幽暗,他与琅玕卫坐在廊靠上,透过紫薇叶斑驳的影子望向天穹。
他听见琅玕卫开口,声音温和:“你见过你的弟弟了么?”
“是别院中的那位么?我知爹您不许我同他直接碰面,我攀上梧桐木偷偷看过他几回。他的日子过得比黄连还苦,为什么咱们要这么待他?”
琅玕卫微微蹙眉,笑容里带着苦涩,却未直接回答这问题,而是揽过他的肩:“悯圣,你知道你和他像什么吗?”
“像什么?”
琅玕卫伸指指向天穹。漆黑的穹野里,一切皆晦暗无光。唯有一颗明星出地高悬,孤耀四野。“这是启明星,也叫‘大嚣’,黎明前最暗的时刻,这枚星星如珠如玉,最是分明。你就似这颗晓星,要做你弟弟的引路人。”
他点头,“那惊愚呢?他又是什么?”
“你的弟弟是白帝之子,是蓬莱的希望,是东升白日。只是他光焰甚弱,尚需咱们扶持。他与你是反过来的,你前半生可享安富尊荣,但后来注定要受磋磨;而他必先受尽磨砺,方才得走上康庄大道。”
两人在廊靠上坐了很久,远眺那孤星在天幕里闪烁,不知过了多久,铅黑的云层后已浮动出熔浆一般的日光。一轮红日冉冉而升,过不多时,光似洪流,自云隙泄出来,吞没了四野,那曾在夜里放过光芒的晓星也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光幕里。
身边的男人忽而歉疚地道:“悯圣啊,爹对你俩太过不公,你会后悔么?”
他摇了摇头。
“你尚年少,这时后悔倒来得及。爹还能再想法子,行一行险招。”
“不,爹。让我做惊愚的晓星吧。”他仰起脸,望向琅玕卫。男人讶异地发现非但是天上有星,他的眼眸里也藏着荧荧明星。“方家祖训是‘身先赤胆死,竭忠事帝躬。’我也是方家人,应尽臣节,丹心碧血,愿为帝储而洒。”
“只在破晓前有些末光亮,且必定在朝晨后销声匿迹……”琅玕卫叹息。“这样稍纵即逝的晓星,你也愿意做么?”
“我愿意。”他说,“这就是我的天命。”
突然间,眩目的白光迸裂开来,他的世界被光的激流淹没。
那过往的梦一个个破灭了,曾被人视作天之骄子、掌上明珠的自己,曾在地肺山大帐里饱受欺侮、最后执箭扎向脑侧的自己,在方府庭院里与琅玕卫坐在椅靠上的自己,都破碎成粼粼光点。而他发觉自己正在蹚着一条河流,过往的回忆不过都是河水上的倒影。跋涉至河流的尽头,光一发强烈,便似走进日头里一般。
再一眨眼,他发现自己正跪落在地,楮皮衣里湿漉漉的,尽是冷汗。咬了一般的蒸梨滚落一旁,已沾了灰。他方才倒在桥洞里昏迷不醒,倒真有一条河流自耳畔流过,水声灂灂。天暗着,像黑锅底,原来是不知觉已入了后半夜。
于是他忽而知觉他是何人。他是在方府里做活的长工,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阎摩罗王”,他有一个被人赐的名字,叫作“楚狂”。
然而在获赐此名之前,他也曾有过一个名字。当他记起来的那一刻,他方才知晓原来一切皆是命中注定,他要去救人也是千年万载之前便定下的。他记得终点,却忘了在何处启程。
他跪伏于地,用额头用力磕着泥地,苍白着脸,发狠地攥紧了拳,喃喃道:“我是……‘阎魔罗王’。不,是楚狂……”
头似刀割一般痛,他最后重重地往地上一捶,切齿阖目道:
“我是……方悯圣。”
楚狂带着一身冷汗,扶着发痛的脑袋爬起身来,走出桥洞。漆黑的天幕里似破了一个小洞,红光自天际一层层晕染上来,鲜血似的颜色。那孤星仍执拗地悬在天边,只是行将熄灭。
于是他迎着那星辰走去,似在拥抱它的余晖。平旦的炊烟袅袅入空,街市中渐染喧嚣,蓬莱又迎来一度朝晨。天际的星子已被曙色涂没,然而无人知晓,地上也有一颗星辰正徐徐而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