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红衣少女的问话仿佛又在耳畔响起:“你一定要去救方惊愚!”
那时楚狂不知晓自己为何要去救人,而今他终于明白了。方惊愚是白日,他是晓星,他要引方惊愚走出漫漫长夜。
这就是他活到现今唯一的意义。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大家都看得出来,但还是叠一下甲:两个主角无血缘关系,开文前已经报备过了,以后即便互相称呼哥哥弟弟也只是xql的情趣嗷(﹃)
第41章 吹灰寻缝
数日后,官署三堂之中,靺鞨卫坐在团花藤心椅上,闭目沉思。
许久,他慢慢睁开眼。眼前案上置着一漆绘剑座,架着一柄剑,蟒皮裹黑檀木鞘,剑镦上刻着释龙纹。脱鞘一看,剑刃莹白若雪,这正是先帝的佩剑——“含光”。
这是自方惊愚手上夺来的剑。方惊愚现今已以身为白帝之子的罪名被收于内监。当日靺鞨卫看到陶少爷胸膛上用剑鞘打出的刻印时便已想到:琅玕卫素来珍视这柄先帝赐剑,往日自己同玉鸡卫围困他时,琅玕卫曾将此剑亮相一回,可之后便装痴作傻,一口咬定此剑不在自己手上。仙山吏们几将方府地皮刮了三尺,终是一无所获。
可此剑却出现在了方惊愚手上,这是为何?
话不必说,定是琅玕卫将此剑交托给了方惊愚。然而靺鞨卫知他视此剑为命,绝不可能将先帝赐剑赠给一个与方府断绝干系的孩子,除非那孩子同白帝缘分匪浅。
靺鞨卫明白,这不是巧合。他几可笃定,方惊愚就是白帝遗孤。
他正思绪翻涌,禁子却前来报道:“靺鞨卫大人,方惊愚愿招了!”
靺鞨卫猛然抬目,脸上现出喜色:“好!”
“只是他说,要见到您方肯伏法……”
“带我去见他!”靺鞨卫拍案而起。
为能早些接到方惊愚认罪的消息,靺鞨卫向玉印卫打了招呼,在官署三堂里盘桓了几日。这几日里他心急如焚,坐也坐不安稳,烙饼翻面似的,时时起身蹀躞。
这时他随狱卒入了内监,只见此地污水横流,墙面上血迹斑驳,光景倒像一幅寺庙壁画里绘的地狱图,只是暗惨惨的,连小窗里泄进的光都脏了似的。
方惊愚正被铁镣锁在墙上。几日不见,他蓬头乱发,血迹染在身上,红一块黑一块,似是穿着一件百衲衣。他面庞青紫,然而神色却和铁一样,又硬又冷,不曾变过。狱卒熬审他,用“掉柴”法,拿杖子击他手脚,这些日子来不知打断了多少木棍。靺鞨卫站在监房外,扬声喝道:
“方惊愚,你可知罪否?”
方惊愚闭着眼,半晌才道:“下官知罪。”
靺鞨卫不想他竟如此干脆,沉默片刻,笑道:“这回倒识时务了。惊愚啊,伯伯同你是故交,怕你在这里耽搁太久,伤势沉重,捱不过今冬,所幸你这回够爽脆。你说说看,你犯的是何过?”
“《蓬莱律》中道:‘甲弩矛矟、旌旗幡帜及禁书宝印之类私家不应有者,是名犯禁之物,彼此俱罪之赃以下,并没官。*’”方惊愚道,“在下私藏宝剑,未报蓬莱府,确应受罚,还请对在下用褫夺扑责之刑。”
靺鞨卫的笑容冻住了。
这自然不是他欲要听到的答案。他想让方惊愚亲口承认自己是“白帝遗胤”,怀抱异心!
“六说白道!你藏的是寻常宝剑么?你藏的是先朝天子之剑!”靺鞨卫不禁失态,脸皱得似树皮,前迈一步,狠狠踹在铁栏上,怒吼道,“此剑缘何而来,是琅玕卫给你的么?”
方惊愚故作迷茫:“家父竟也有此剑么?在下识浅学狭,确也不知此剑的来头,只觉这鞘上花纹好看,还以为那上头刻的是元吉呢,便收在了身边。”
“我问你这剑是自何处来的!”
“从觅鹿村的死人堆里捡的。”方惊愚道,“那时天黑,同‘大源道’教主交手时,在下的剑不慎折断,便自地上捡了一把。至于那剑长得什么模样,我也未细看。”
一派胡言!靺鞨卫气得七窍生烟。他已知琅玕卫绝不似外表看上去的那般戆直,而方惊愚也定不会是个没心计之人。一旁的狱卒提起木棍,重重掊击方惊愚臂膀,喝道:“胡说八道!你不可能不认得剑上的天子纹记!”
方惊愚闷哼一声,半晌后道:“我是个白丁,真不识得。何况即便要认得,也只认得今朝天子,哪知先君图样?”
狱卒们面面相觑,一时噤哑无声。有人暗暗心焦,本以为将这小子拷讯几日,终于逼得他自陈,能立时画押定谳了。不想这小子竟奸嘴滑舌,闹这一出!但一想这厮往日里在蓬莱府作笔录时是出了名的字迹丑陋,说他见识短浅这话竟也有几分可信。
“又是瞎三话四!觅鹿村怎会有天子佩剑?”有狱卒冷喝道。
“觅鹿村里有‘大源道’教主,大多教徒也在那里踞守。他们本就有谋逆之意,有先君之物也理所当然。”方惊愚倒回答得理直气壮。
靺鞨卫在监房前踱着步,只觉狗扯羊肠,心乱如麻。
他本想以谋反或谋叛给方惊愚定罪,再以此向昌意帝邀功请赏,因而不可对方惊愚用能断送性命的大刑。若定下了谋叛罪,便能立时处决,然而若是其余罪名,只得等一月之后由国师坐纛的行戮之期再行处置。
“你就是白帝遗孤,这事你承认否?”
方惊愚道:“下官只是才蔽识寡,不认得先君纹样,才错留了其佩剑,怎么一宿又成了白帝子息?下官是方家之子,虽已离家,但琅玕卫确是我生父。”
“我幺孙曾见你与反掖之寇勾结,你存有大逆之心!”
“你孙儿可有物证证明我欲谋反?他在何时、何地撞见的我?他断腿之时,我恰与玉印卫大人在演武场习刀,莫非您要疑玉印卫大人撒谎么?若无物证,便是诬赖。除非您唤他前来,同我当堂对质。”
说到此处,方惊愚微微一笑,笑意似盈天皓月,清寒静澹:“我忘了,贤孙正在九幽之下,倒是死无对证了。”
靺鞨卫浑身颤抖:“你……你!仙山吏搜得你屋中有‘大源道’书册!你信奉妖邪巫教,包藏逆心!”
方惊愚道:“那是下官在觅鹿村收缴的,只是这段时日重病养伤,还未来得及上交。您若不信,有当日同去觅鹿村的几十位仙山吏兄弟作证,下官确是自那处回来后便昏迷不省,直到前几日方能坐起,有些气力。”
靺鞨卫暴着一对虾眼,怒火中烧。
他感到自己便似立在一堵坚墙之前,方惊愚防守严密,滴水不漏。虽也能以私藏白帝之物的名头给其定罪,然而手头上现有的物证无法证明此人就是白帝之子。若没有足够的物证,哪怕将此人屈打成招,可当送到昌意帝面前之时,他定会当堂翻供,反咬自己一口。这样一来,当年自己与玉鸡卫犯下的弄混白帝遗孤的过错便会被追究,得不偿失。
忽然间,靺鞨卫感到骑虎难下。
他快步走出内监,双拳攥得死紧,也不及等辕车鞴好,吩咐一众仙山吏随行,便策马赶往方府。先前他曾命人去打探过一回方府,可府中下人态度强硬,虽多是缺眼少耳的老仆,却不乏昔日随琅玕卫出生入死的练家子,于是吏卒们被打得满地找牙,无功而返。
靺鞨卫暗想,当务之急是取得琅玕卫的骨片。一柄白帝之剑不能证明什么,同样的,“滴骨法”也只能验明方惊愚并非琅玕卫之子,但当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时,想必昌意帝也能信任自己的说辞,相信方惊愚便是白帝遗孤!
然而在行到方府之前,一阵哀戚的挽歌便遥遥飘来,“……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唱的是《薤露》。一道发引行列从漆门里走出。挽郎执纬而行,牵出雪白灵车。一位老妇将丧盆摔到门前。
靺鞨卫愣了神,立时下马。随行的仙山吏们也纷纷上前喝道:“怎么回事?方家死了什么人?”
那发引行列里的素衣老仆见靺鞨卫前来,慌忙上前跪拜:“回大人,琅玕卫……方怀贤大人已然就木,已停灵够了时日,今日出殡。”
“琅玕卫……已亡过?”靺鞨卫瞠目结舌。
他听闻琅玕卫素来沉疴缠身,又有疯症,确是命不久矣,但怎会在这个当口去世?老仆抖索着手,将书着琅玕卫生卒年月的殃书奉上,他看了一眼,将其揉作一团,丢在地下,忽而双目圆睁,大喝一声:“停下!”
出殡的侍从们止了步,面面相觑,一片茫然。靺鞨卫快步走向柩车,掀开车篷,一副松木棺材现于眼前。他不顾仆妇们哭天抢地的阻拦,抽出铁钩,钩去棺上七枚大钉。
即便是死了,他也要拿到琅玕卫身上的骨头,对方惊愚行“滴骨法”!
忽然间,靺鞨卫愣住了,他看到棺木里空空荡荡,只中央放一只小楠木盒。用铁钩撬开一看,里头竟是骨灰,无一骨片。
仆妇在一旁嗫嚅道:“老、老爷嘱咐,肉身易腐,不如仿仪渠之俗,聚薪燃之,尚能登遐……”
“寻常的火哪能烧尽一个人?琅玕卫一定还有骨渣,你们将它藏去了哪儿?”靺鞨卫咆哮道。
“都、都没了。老爷吩咐过,此事关切他身后洁净。若有烧不尽的残骨,务要锤碎,复投之以火。如今的老爷确是……只有这一盒骨灰了。”
沉默持续了许久。寒风里,老人忽而哈哈大笑,那笑声甚而比三十六位挽郎的齐哭声还要洪亮。
良久,声音戛然而止,靺鞨卫捧着那楠木寿盒向后倒去,两眼翻白,昏死在地,便似一抹烛火被蓦地吹灭。
【作者有话要说】
老奸巨猾方家父子
*参考《唐律疏议》
第42章 山雨欲来
蓬莱仙宫中香雾漫地,品竹弹丝声不绝。熏笼里烧着上好的女牀炭,令此地冬寒不侵。
精舍之中,国师趺坐于紫檀书案前,披一件带雪帽的织锦缎斗篷,正垂目看着一本斩监候之人的名册。
照常理而言,这名册应给天家过目,然而昌意帝年事已高,渐不理国政,而国师身为最是领会雍和大仙之经文要义的得道高人,兼之他手酿“仙馔”与行办大祭常需刑徒作人力,故而这主持秋决一责倒反落在了他身上。
此时他翻开名册,眉头却先一皱。为首的人名是“方惊愚”。
他忽然想起那曾在风雪里下跪、替他牵起银舆的青年,那青年宛若一杆修竹,有着风霜不侵的气节。于是国师开口问司寇道,“敢问这‘方惊愚’是何人,所犯何过?”
司寇将案卷呈上,禀报道:“回大人,此人曾是琅玕卫方怀贤次子,后来与方家断绝干系,做了蓬莱府捕吏。前些时日‘大源道’教主伏诛一事,此人也有立下功劳。只是在那其后他谋害同班,且自家中搜出了先帝之物,应治死罪。”
宽大的雪帽遮住了国师容颜,司寇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得那阴柔的声音笑道:
“是应治死罪不错,可靺鞨卫当初是想让此人被定谋叛罪的罢?只是寻不到此人是白帝遗孤的铁证。”
司寇冷汗涔涔。国师平日极少出仙宫,怎会通晓这么多事?果然传言说得不错,国师得了雍和大仙真传,眼目遍布蓬莱。
国师挥手,司寇恭敬地退下,精舍里回归空无一人。国师支颐沉思,心绪凝重。他知靺鞨卫从来不是站在自己这头的,恐怕那奸狡的老头儿早看穿了雍和大仙与“仙馔”的本质。
“大源道”教主伏诛时,作为护卫“仙馔”的仙山卫,靺鞨卫向仙宫请了两份赏,说是同去觅鹿村的方惊愚为保护同伴而身负重伤,精神可嘉,理当褒奖。可约莫是这老儿将两份“仙馔”合一,只交予了原觉元骑队的头项一人,让其服下。一人怎能受得住两人份的“仙馔”?故而那头项后来发狂,甚而躯体爆裂,都是出于此因。
致人惨死的分明是靺鞨卫,但如今蓬莱仙宫乃至国师要因他那举动而蒙羞。虽然当日在场的众仙山吏闭口不言,然而对于“仙馔”的忌惮已似瘟疫一般在蓬莱中播散开来。国师手下用力,猛地捏断了圈椅的扶手——好一个败坏仙宫名声的老猾头!
兴许是时候除去此人了。蓬莱不需要两只心计颇深、且身居高位的狐狸。
国师踱出精舍之外,吩咐内侍备暖舆,将往昌意帝燕寝。他将向昌意帝抖露一桩陈年旧事,方惊愚便是他所作的文章中的主角儿。他会禀告昌意帝,玉鸡卫和靺鞨卫曾在十年前犯下弄混白帝遗孤的大过。
门外大雪飘空,万里严凝。国师坐在暖舆中,抱着铜捧炉,一只手掀起皂帷。轿夫的脚印子落在雪面上,又很快被雪花掩覆。
他心中也在盘算着,如何教靺鞨卫也似这足印一般,在这大雪里销声匿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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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方惊愚被捉走后,小椒成天哭天抢地的,真成了个泪人儿。郑得利怕她一时想不开寻短见,连家也顾不上回,将铺盖搬到方惊愚厢房里住下,寸步不离地看着她。
小椒坐着马扎在院里发愣时,他也在一旁坐下。只是这日子毕竟乏闷,他闲得无事,便拿先前爹给他的骨片细看。这一看倒瞧出了些名堂,其上的契文细细瘦瘦,疏落不定,竟与现今的蓬莱文笔画颇似,想来是未经演化的古文字。郑得利匆匆回府中一趟,寻了爹的古籍手记来比对,倒腾大半日,隐约能看出些端倪。
小椒哭得累了,挂着两只桃子似的肿眼泡凑过来,问道:“你在看什么呢?”
郑得利说:“这是我爹给我的骨片,说是旧时的史书。”小椒说:“我才不看过去发生的事呢,扎嘴葫芦不日就得掉脑袋了,哪儿还有心思管旧事!”
郑得利不知怎样回嘴,只是道:“你不懂。”小椒叫道:“我当然不懂了,我到现在也只会写一二三四五!”
她在一旁气闷闷地流泪,郑得利也只得气闷闷地继续看那骨片。但不知怎的,他越看越觉得不对劲。那放折劲健的契文渐渐连成一篇古怪文章,郑得利逐字读出来:“昌意二十三年建戍月,先皇遗孤经御批勾决。”
读到这里,他不禁大叫出声。小椒吓了一跳,不满地扭头过来,说:“又怎么了?”
郑得利颤着手,指着那骨片道:“这……这骨片上记的不是旧事,是将来发生的事!”
“将来发生的事?”小椒也张口结舌,但很快振起精神,猛扑过来,把住他的手,“给我瞧瞧!里头有写到扎嘴葫芦么?”
“写倒是写了……”
“他后来怎样了?”
郑得利说:“被勾决了……一月后行刑。”
他俩面面相觑。良久,红衣少女悲鸣一声,向后倒去,不省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