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狂直视着他,满怀敌意,“想做啥?”
方惊愚说,“我瞧你抱着的弓好看,想看一看。”楚狂却将弓抱得死紧:“呸!别拿你的眼神污了我的好弓!”
“这是什么骨做的弓?”方惊愚问。
楚狂冷冷答道:“人骨。”
方惊愚吃了一惊,却见楚狂朝他大扮鬼脸,笑嘻嘻道:“是不是吓着了?”方惊愚知这厮在耍弄自己,恼羞成怒,将一只软枕摔他脸上,说,“吓什么吓?闭嘴!”
可一把这人的话头撩起,便注定是无法安生的了。楚狂偏不闭嘴,还开始“啊哟哟”叫唤,叫声回荡在狭暗的船舱里,回音四起,仿佛四个人在同时哀叫,方惊愚和小椒被吵得辗转反侧。方惊愚扭过头,问楚狂道:“又怎么了?”
楚狂的眼里闪着狡猾的光:“这舱漏风,吹得我脑壳受凉。”
其余两人将船舱打量了一遍,若是漏风,这儿也该进水了。小椒说:“睁眼说瞎话!”楚狂却不依不饶,偏说风吹得他头疼,硬要挤进方惊愚的褥子里,说是那褥子比自己的暖和,在那里避风才好。
方惊愚没法子,掀开褥子让他进来。这厮在方家小院里就是如此,半夜常鬼鬼祟祟地摸上自己的榻,十次里有九次贴着他耳朵棉布丝布地乱扯,嘁嘁喳喳地讲天关外的山水佳胜,如何的美不胜收。
小椒怒道:“你怎么老纵容他!”
方惊愚说:“罢了,让他消停点,咱们都能安生一阵子。”小椒这才无话。
其实方惊愚正对楚狂心怀歉疚,当日楚狂来劫法场,在玉鸡卫面前拼死护住自己,胸腹还被开了个透明窟窿,如今伤虽好了,但瞧他模样,那折磨他的头痛发作得却愈发厉害了。再一瞧小椒和楚狂现今算得生龙活虎,方惊愚深知他们自玉鸡卫手里脱逃已是一件奇迹,便也不再管束其胡闹了。
楚狂像一条滑溜溜的鳅鱼,钻进他被褥底下,果真安静了许多。可躺不多时,舱门被叩响,走进一个着旧棉地袍子的男人,正是“骡子”。
方惊愚见了他,略感意外,但一想“骡子”也算得琅玕卫旧部。此次翻越蓬莱天关,“骡子”应在背后出了不少力。他正欲爬起身招呼,“骡子”却恭敬地摆摆手,道:“小的有几句话与各位说。诸位身上带伤,都歇下罢,听着便好。”
于是众人又躺回蒲席上,郑得利也轻手轻脚地溜进舱里来了。“骡子”坐在舱板上,笑道:“各位真是好本事,竟能从仙山卫里排第二的玉鸡卫手里走脱,也真是上鞋不用锥子了,小的向各位道贺。”
楚狂从被窝里探出脑袋,叫嚣道:“玉鸡卫算什么?一只老屁虫罢了!”
“骡子”见了这人,略略吃了一惊,认得这便是向自己买箭和火油的少东家,却不知楚狂因吃了肉片头脑混乱的缘故,早将与他往来的事忘了一清二楚。然而当日做罢生意后,楚狂曾嘱咐他莫与旁人说出自己本名,于是“骡子”便也当楚狂作生人,脸上并不摆出与他相熟之色。
“骡子”正襟危坐,继而道:“小的与诸位说一说当今的景况,现今咱们正驶在溟海上。琅玕卫大人命人毁了四门战船,兼之在镇海门处事先于海面上铺了火油,玉鸡卫一时追不及本船,咱们暂且安然无恙。”
方惊愚蹙眉道:“虽无战船,也应有小船。再说了,仙宫若下令造战船,恐怕连夜便能造得一艘,咱们如今尚是朝不保夕。”
“骡子”笑了一笑:“殿下,这您便不懂了。”他从怀中取出一卷舆图,在舱板上铺开。几人撑起身子,将脑袋凑过来。“骡子”点着舆图上的一点,道:“瀛洲可不比蓬莱,有千差万别。诸位请看,这便是瀛洲。”
他指的地方海面下陷,可见一道巨大涡流,仿佛缀在海上的一只天坑。涡流中有星星点点的记符,应是礁石。“骡子”说:“瀛洲已罹水患,被溟海淹去数百年,那涡流外圈尽是暗云急雨,风疾浪高,唯有中央的青玉膏山海不扬波。大涡流之外,风海流数月一变,现今正遇变流的时节,待抵达瀛洲后,风暴便会替咱们阻住玉鸡卫。在滔天风浪里,少有人不会迷航。”
方惊愚虽看过大源道书册,却是第一次看到蓬莱之外的详晰舆图,不禁讶然,这时方知蓬莱不过一方小天地,其外的世界广阔无垠。郑得利也惊:“难道您在此时接应咱们出关,也是事先算好的么?”
“骡子”笑道:“只是巧合,不过是人算不如天算,老天也是站咱们这边的。小的只是知会各位一声,让各位好生安歇,不必忧心追兵之事。”他又从身后取出一柄珐琅金银刀鞘,交予方惊愚道:“殿下,这是予你的。”
方惊愚接过,立时便明白这是“骡子”特意命人打造的毗婆尸佛的刀鞘,精巧绝伦,那刀插在桃源石门上百年,如今总算得归鞘,他点头道,“多谢。”
众人再纷纷睡下,“骡子”走出船舱,阖上门。这刀鞘用了心打造,方惊愚将毗婆尸佛收回鞘中,严丝合缝。他一抬眼,却发觉楚狂正直勾勾地盯着那刀。
方惊愚问:“怎么了?”
楚狂说:“我瞧你的刀好看,想看一看。”方惊愚却故意将刀攥得死紧:“别拿你的眼神污了我的好刀!”
楚狂恼怒,不住抓挠他。小椒和郑得利却凑上来看毗婆尸佛。郑得利望见含光剑和毗婆尸佛刀上皆有白帝的释龙纹,不禁道:“一刀一剑,皆是天子赐物。惊愚,你可真发迹了!”小椒却问:“方才我就在纳闷了,扎嘴葫芦,为何那人叫你‘殿下’?”
原来郑得利和小椒尚不知自己是白帝遗孤之事,只当那日靺鞨卫说的尽是谰言。于是方惊愚如实以告,两人听罢他的话目瞪口哆,久久不言。
沉默良久,郑得利将脸憋得通红,笨口拙舌道:“殿……殿下!”小椒也磕磕巴巴:“扎嘴葫芦……葫芦殿下!”身畔的人突而成了皇亲国胄,这确让他们吃惊不小。方惊愚听得尴尬,道:“你们照往常待我便好。”
小椒却作一副京巴狗模样道:“殿下,待你权势滔天了,请赐我金山一座,我要雇一千个塾师替我抄字册!”连郑得利也搓着手,忸怩道,“殿下,在下所求不多,只愿家父能官复原职。”看他们利欲熏心的模样,方惊愚也只得叹气。
躺回蒲席上睡下,他却见楚狂安静地叠着手,已睡着了。方才这厮同点着的爆竹一般噼里啪啦大响,如今却安静下来,教方惊愚一时不适应。楚狂的黑发鸦羽一般,软软地垂落下来,更衬得肌肤白皙,玉一般的质地。这人静下来时眉清眼秀,像一幅令他谙熟的图画。方惊愚迷茫地想,他是在哪儿见过这幅图画呢?
他无由地想起兄长方悯圣。阔别十年,兄长的面容仿佛遇水的墨,早在他心湖里晕散了。他只记得那日送来方府的尸首腐败而凄惨的脸庞。他望着楚狂,心想,若兄长能活到现今,年纪、身量也应与这人相仿了。
然而兄长与这人差得太大了,一人似清风朗月,玉质金相,一人却粗野不堪,如丧家野犬。方惊愚叹了口气,却见楚狂突而睁眼,直视自己。
楚狂冷冷道:“盯着我作甚?”
方惊愚说:“觉得你面善,又不知在何处见过。”
楚狂说:“都说了多少次了,我俩素昧平生。我也不是甚么通缉犯,你别老惦记着拿我去换银子。”方惊愚说:“倒不是觉着你像通缉犯,我是觉得你似我亲戚哩。”
楚狂沉默了片刻,目光像锥子一般,仿佛要在方惊愚脸上钻洞。过了片刻,他道:“不错,我是你大爷。”
方惊愚一时无话,却觉脸上挨了重重一记,原来是楚狂拍了他一巴掌。楚狂阖上眼,困倦地道:“你爹没教过你么?旁人睡觉时莫要盯着人看,太过失礼。学着点儿,往后别那么没教养了。”
被这人训斥没教养,方惊愚愠怒。然而才胀红了脸,便见楚狂转过身,自顾自梦周公去了。于是方惊愚忿忿然,也背身而睡,心想:
他娘的,真想揍这人一顿!
第50章 雨落潇潇
快船宛若一柄尖刀,劈破风浪。舱外渐而卷起风雨,像幽鬼在扯嗓呼号。起伏不定的船舱里,郑得利将一盏纸灯挂在舱壁上,盘腿坐下。借着灯光,他翻起褡裢里的骨片。骨片上的刻痕凹凸不平,好似记载着岁月的年轮。
小椒和楚狂已然熟睡,发出海潮一般起伏的轻轻息声。方惊愚却默默爬起,走到郑得利身边坐下。郑得利吃了一惊,抬首望见一张苍白的脸。方惊愚问:“阿利,你撇下咱们到蓬莱之外来,家中该怎么办?”
郑得利笑了笑,含糊道,“不打紧的。爹也盼着我远游,见见诸仙山的风土人情。”
“咱们此去一行,便无法回头了。即便如此,你也愿意么?”
郑得利仿佛被槌子敲了两下脑袋,沉重地点头。他忽道:“怎会不愿意?能与白帝遗胤同行,也算不枉此生了。其实我本不应叫‘郑得利’的,是爹在我落草时替我算了一卦,替我改了名。你知道我那原本的名儿叫什么吗?”
方惊愚摇头,郑得利道:“我本应叫‘郑承义’,后来爹说,他宁可我安平无事一生,坐收名利,也不要我舍生取义,所以后来给我取了个名,叫‘得利’。”
方惊愚说:“可你还是跟着我来了,是承义而非得利。”
郑得利赧然:“你被捉走的那几日,我同秦姑娘正恰在金山寺听戏,听得有一句唱词是‘有恩不报怎相逢,见义不为非为勇。’我不想浑浑噩噩而活,我宁可轰轰烈烈而死。是朋友便应两肋插刀,所以我来了。”
方惊愚见他神色认真,不禁动容,说:“多谢你。”又见他珍重地捧着那骨片,遂问道,“这是什么?”
郑得利说:“这是爹予我的,说是蓬莱的史书,先人将蓬莱的历史载于其上。”
“上面写着什么?”
“还未解明,这上头的契文变换字体、文体太多,应是由多人协手写就。有些文字我不曾见过,兴许要到几座仙山寻人问问。但在我读懂的契文里,有些话略显古怪。”
他将这骨片上实则记载着未来之事告诉了方惊愚,引得方惊愚啧啧称奇。郑得利又指着一句,道:“这契文说的是蓬莱数十年后将遭雪害,可天象异变,忽有一月白日扬晖吐火,将雪水尽数融化。冰雪化作山洪,将蓬莱吞湮。”
“水害?”方惊愚不由得沉思。他知蓬莱近年来愈来愈冷,风雪将侵,可怎又会生了个水患出来?他忽又想起瀛洲,那里几百年前同样遭遇了水害,莫非这是蓬莱罹难的前兆么?
“还有更教人难以置信的记述呢。”郑得利的手指移向一处,“这里说蓬莱遭逢大难后,黎民死伤相藉,仙宫遭捲地洪流,昌意帝殡天,靺鞨卫、玉印卫为护驾而丧命,蓬莱群龙无首,玉鸡卫摄政……”
方惊愚讶然,不禁脱口而出:“怎会如此!”
一旁也传来一道义愤填膺之声:“胡说八道!”原来是小椒爬起来了,听见了这话,忍不住叫道。“那臭鸡公怎会统摄蓬莱?”
郑得利口吃道:“可、可这骨片上记述的其余事都应验了,惊愚被指认作白帝遗孤也好,逃出蓬莱也罢……”几人瞧着那骨片,默不作声,舱里静悄悄的,好似坟墓。还是小椒开口了,声音发颤,好像害了热病,“莫非……这上面写的都是真事?”
方惊愚也不禁忧心,若那骨片上记述的皆是真事,蓬莱真遭了水害,琅玕卫和其旧部该如何是好?想必郑家也要遭殃。他抬眼望一望郑得利,正见其脸色虚白,似也看穿了自己心思。郑得利支吾道,“惊愚,你是不是在想,若蓬莱真被祸,家中人该如何是好?我倒觉得不必灰心,令尊在几座仙山里皆有势力,我爹也是个神机妙算之人,大抵是不需咱们担忧的。”方惊愚点头,可心中依然郁结。
关于这骨片之事,他们仨七嘴八舌议了一会儿,却也觉一头雾水,索性暂且放下。郑得利又道:“惊愚,我还有一事也不明白哩。”
方惊愚看向他。郑得利作沉思状,道:“虽说连昌意帝也认你是白帝遗孤了,可这样一来反而古怪。白帝在八十一年前出关,那时不知他年岁几何?”
“因史书上载他是少年天子,最不济也当有十八岁罢。”
郑得利道:“是了!他那时若十八岁,现今也当是白寿老头儿了。若按你今年岁数算,他该是七十六岁有的你。你不觉奇怪么?”
这么一想确是奇事。方惊愚默然无言,半晌道,“兴许他老当益壮,古稀之年尚且精猛。再说了,他出关之时,都能挥动连玉鸡卫无法持握的毗婆尸佛,想必是吃了不少‘仙馔’了。‘仙馔’可益寿延年,他有此能耐也未可料。”
说到这里,他忽听得一阵嘁嘁的低笑,扭头一看,却见楚狂也醒了,像在嘲弄他似的,说道:“七十六岁的爹!”
方惊愚黑了脸,这小子嘴欠得很,要不是自己救命恩人,他真想时不时赏上这厮几个脖儿拐。
过了片刻,“骡子”又入舱来了,与他们通传道瀛洲多是暗礁,之后行船将遇大风大浪,恐有颠簸。又道那瀛洲大体是由一圈圈浮在海面上的铁索连船组成的,瀛洲人多用红树造船,愈往中央的青玉膏山,草木便愈丰,造的浮船也愈好。流民居于外围,以蓬草作船,食榄钱,饥不果腹。因而瀛洲时有兵戈抢攘,海贼众多,他们需多防备。
他们接下来要去的是较风微波稳的大浮船“凤麟”,传闻船上有一位巫觋,名唤“如意”,她从不拒外人进入瀛洲。
方惊愚听了这些话,心里嘀咕,这巫觋叫“如意”,仙山卫里位居第六的恰是如意卫,传闻居于蓬莱之外,这是巧合么?
忽有一阵大浪打来,船身剧烈颠簸,打断了他的思绪。外头的兵丁叫道:“降帆!降帆!”
顷刻间,视界山摇地动,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将整只船捉住,拼力摇晃一般。只听得雷鸣滚滚,如万兽齐鸣。暴雨如注,打在船上,炒豆子般噼啪作响。可怖的震颤里,众人惊叫着跌作一团。
方惊愚伸手抓住毗婆尸佛。这刀沉重无匹,当日挥动它时他使尽了全身气力,险些折断手骨,如今拿它作锚,稳住身形,倒也有些用处。然而风潮颠来簸去,他还是禁不住松手,脊背重重撞到舱壁上,一阵昏眩。
忽然间,他觉得有人死死揪着自己的衣衫,睁眼一望,却是挂一副忧心神色的楚狂。这厮平日里涎皮涎脸,紧要关头倒还想着回护自己。方惊愚也伸手捉住他,两人在昏晦的船舱里随着风浪紧贴着身躯,两颗心怦怦直跳。风雨喧阗里,方惊愚忽听得楚狂问道:
“‘悯圣’……是什么意思?”
“什么?”
海唑声大响,仿佛数万口洪钟被同时敲响,回声重重迭迭。方惊愚只隐隐听见他说话,却听不清。可即便如此,心里却无由地一抽,忙捉着他臂膀问道:“你说什么?”
楚狂欲言又止。在出镇海门前,他曾与琅玕卫打过照面,那时琅玕卫叫他“悯圣”,还自称作他爹……方家小院里,方惊愚供奉的灵位上写着“先兄方悯圣”……楚狂不能再细想,一阵剧烈的头痛仿佛斧子,劈破他的脑壳。忽然间,他短促地呻吟一声,阖上眼,脸色惨白。
方惊愚见楚狂面色不好,也不敢再追问,只当方才是听错。楚狂猛地攥紧他的手,汗如雨下。他被攥得生疼,也不敢撒手。两人的身子像糊了一层糨子,在翻覆的黑暗里静静地紧贴着,谁都再不作多想。
海吼持续了二三日,方才停歇。不知过了许久,船外虽仍下着潇潇冷雨,然而却比先前宁静许多,众人方才敢出舱门。出了门后他们大吃一惊,只见此船竟似老了数十年一般,船帆烂囊囊着,桅杆险些折断。“骡子”见他们出舱门,赶忙快步而来,为他们备了襏襫,教他们披在身上。
方惊愚不由得暗暗心惊,按“骡子”所言,他们方才遭受的颠簸尚轻。待风海流改向,后来进瀛洲的船队将受更可怖的风暴冲击,也难怪“骡子”信誓旦旦道玉鸡卫近期不会追及他们。
天穹满布铅灰色的厚云,其中轰雷飘电,仿佛永不会绝。溟海浩荡无边,雨线连天接地,海水漆黑,穹顶也晦暗,好似连成一片,有种天之将倾的况味。方惊愚首次见这廓大景色,一时心惊肉跳。遥眺远方,却见无数浮船圈圈层层,犹如众星拱月,簇住青玉膏山。由于天顶乌云不散,每一条游船皆着灯火,无数灯盏掎裳连袂一般,汇作一片光明,好似一丛巨大篝火。
“骡子”指着那景色,道:“诸位请看,这便是‘瀛洲’。”
瀛洲终年落雨,被海吼、颰风环绕,仿佛永无响晴之日。此时方惊愚同船上兵丁打了招呼,与众人一齐下了快船,才发觉在此处袯襫乃是不可或缺之物。这儿的夜比蓬莱的更深沉、浓厚,难以拨散,全赖浮船上的风灯照明。浮船上刷了防水桐油,但外圈的流民无钱填抹油泥巴,所造的蓬船多被海水浸烂,散出一股霉味,如凋瘵老者。各船之间有巨大的铁索相连,有舆隶在喊号子,将牵船的铁索的一端拉起,接到另一道铁索上。
众人披着蓑衣,走过铁索相连的浮船,只觉身上经雨一打,甚是冰冷。便是在这样的冰雨里,竟也有不少流民、饿殍伏在潢潦中,任雨打遍周身,仿佛无知无觉。
“骡子”向众人轻声道:“虽在蓬莱之外,但这瀛洲绝不是片世外桃源。诸位看到的这些人,皆是在蓬莱无处容身的‘走肉’。”
郑得利也小声问道:“我听闻这里是私跨天关后被捉住的‘走肉’的去处。这些舆隶比在蓬莱里过得更凄惨,是么?”
“不错。这里便似监牢,是有罪之人的容身处。居于此处的,除却时而来寻花问柳的显贵外,九成皆是舆隶、下等人。诸位请看这些‘走肉’身上的奴印。”“骡子”说着,暗暗向他们使眼色,于是他们才知在瀛洲,连臧获也是分门别类的。做军丁的刺鷞鸠纹,做农户的烙沈牛纹,行商的是鸟纹,至于最低贱的一类——
“骡子”悄悄指向浮船上趴伏的一人,齿落发蓬,竟被别的舆隶用铁链子牵着,不住踢打嘲弄,卑葸地跪地爬行。
“那便是最下等的舆隶,身上刺犬纹,性命贱如蓬草。在瀛洲有此印之人,便意味着旁人可对他为所欲为,虐打也好、砍他肢躯头颅也罢,也无人会管束。”
那烙犬纹的舆隶连连哀叫,小椒方想冲上去救下他,却被“骡子”拦下,低声道:“莫要打草惊蛇。”
正说话间,那舆隶竟一头栽倒在地,断了气。其余人见了,倒觉乏味,将铁链丢下,还往他尸身上啐了一口,头也不回地走了。
众人看得不忍,虽想上前帮忙掩埋尸首,可瀛洲无土,连立个坟包也做不到。“骡子”轻声说:“咱们走,一会儿有清道夫前来,会清走尸首。”
于是一行人只得按捺心痛,随着“骡子”离开那舆隶。那尸体在冷雨的击打下静静地卧着,像一块干瘪的鼓皮。方惊愚发觉楚狂没跟上来,回首一望,却见他还站在那舆隶身前,于是便返身回去捉他的手,说:“走,咱们现今是异乡人,不可贸然行事。”
楚狂点点头,迈步便走,步子细而碎,反而比他走得更快。方惊愚最后看了一眼那冰凉的尸首,雨水打湿了其臂膀上的犬纹烙印。他忽觉眼熟,抬头一看,却望见楚狂垂头理了理茅蒲,露出一截苍白的颈子,那颈后兀然烙着一只焦黑的奴印。
楚狂素来对自己的过去讳莫如深,然而方惊愚能隐约猜到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