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水匪耳尖,听见他的话,扭身问道:“楚狂?你认得一个叫楚狂的人么?”
方惊愚抬头,目光却戒备,一言不发。
那水匪欣喜道:“你竟是阿楚的熟人!他是咱们大恩人了,以前在瀛洲时,他曾照拂咱们。咱们在奴营里快被工头打死,是他救了咱们一命。”
楚狂在此地颇得人爱戴,方惊愚并不觉奇怪,只道:“他救下你们,你们却做水匪,这算是恩将仇报了。”
水贼们赧笑着挠头,有人道:“咱们是生手,没劫过人,只劫过鱼。日日撒网收网,过的是渔家生活。”
“那你们今日见过这位楚狂么?”
“今日不曾见过,以前却是见过的,前些时日他挨船挨户地叩过门,交托过咱们一些事。”
“什么事?”
水贼道:“说来也奇,他说这些日子天候不好,便是白昼,也当同黑夜一样的。他还说,若他有事耽搁在瀛洲,等哪一日他到了浮桥上,一发号施令,便要咱们将风灯统统灭掉。”
方惊愚也困惑不解。这听来是他们未动身去青玉膏宫前、楚狂尚未受伤时发生的事了,楚狂是未卜先知,晓得他们会被困在瀛洲么?可灭灯这一举动又有何意?
楚狂素来痴狂,脑子里在想何事,世上无人能弄得懂,就连在榻上也是迷蒙昏乱的,疯一样地向他索求,仿佛有了今日便没了明日。想起昨夜里的疯狂,方惊愚不由得面红耳赤。同一个蓬莱要犯行事,看来自己倒才是疯子。
正胡思乱想之际,水贼们却一阵骚动,有人跑过来与方惊愚道:“楚兄弟的兄弟,前头走不通了,到处都是战船!”
方惊愚奔出船篷一看,只见篷外油船、艨艟连片,几乎水泄不通。于是他当机立断,扭头对水匪们道:“去凤麟船!”
一路驶到凤麟船,方惊愚向水匪们道了谢,纳了些拏舟费,水匪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晓得这强凶霸道的青年是何来头。
匆匆入了凤麟船,方惊愚便见一个戴虎头帽的女僮从木椅上猛地跳起,向他怒冲冲摆手道:“好小子,你又来作甚?老身早已说过,决不会插手你们同玉鸡卫的战事!”
方惊愚道:“大人误会了,我此次前来,确是有事欲求您,却不是要求您出山杀玉鸡卫。”
女僮插着手看他,疑信参半。方惊愚道:“我求大人将凤麟船驶到青玉膏宫边。”如意卫果然大恼:“你这厮果怀异心,好端端的,要老身去青玉膏宫作甚?”
“又不是要您去同玉鸡卫交兵,帮着捎带一程,又有何妨?”
“不要,老身不想去。”如意卫一口回绝,嘴巴噘起,其上简直能挂油壶。方惊愚放缓口气,作揖打躬,好声好气道:“求您了。”
如意卫脸上不愉:“那边炮火连天的,若将船驶过去,岂不是会伤及此船?老身这回助你,又有何益处?”方惊愚说:“既然求您不成,那便只得对您下令了。”
“小王八,你是什么人,讲的话还能作圣旨龙綍么?老身先前待你客气,是因瞧你是白帝之子!抛开这名头,你什么也不是!”如意卫气得跳脚,方惊愚却道:“我现今仍不是什么人,可待我去到归墟,岂不是要比白帝更厉害了?到时我要你致仕,也不是件难肠事。”
如意卫大怒:“小鳖崽子!”然而过了片晌,脸色缓和而恭敬了些,对那老妇道:“吩咐船丁,将船驶去青玉膏宫罢。”
原来凤麟船常年不动,虽有船丁,却也大多居于左近的蓬船上,平日里并不在凤麟船。此时老妇出外招呼,不一时桨手就位,使帆摇橹,凤麟船缓缓开动,船身簌簌掉下大片水藻。如意卫走去掌舵,对方惊愚没好气道:“你小子真会劳民费财,果真是与白帝毫发不爽!”
方惊愚道:“毕竟有其父必有其子。”
船开至青玉膏宫附近,因战船合围的缘故,确再难前进。然而凤麟船高大,有可远眺的雀室。方惊愚向如意卫讨来大屈弓,走到雀室里。如意卫不放心,跟着他上木梯,见他推开舷窗,向着浮桥处架起大屈弓。
如意卫大惊:“你这是要作甚?”
方惊愚面色凝重,眺望远方。天色虽晦暗,濛濛不清,他却在纷飞战火里望见浮桥上有两个影子,正厮打得难解难分。他说:“我要救人。”
如意卫猜到他要开弓发箭,射伤玉鸡卫,急道:“你疯了!你射艺如何,准头行么?这一箭下去,我看伤的该是你老相好!”
方惊愚心想,什么老相好?如意卫分明没见过楚狂,倒是会乱讲话。他说:“准头不大好,不然我也不会学剑去了。您百发百中,若不是不想开弓,我早将这救人之机让与您了。”如意卫被噎得说不出声,只在一旁恼恨跺脚。
方惊愚重新望向浮桥,天色铅沉,密雨如织。他眼力好,能将楚狂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那剑术超群绝伦,教人看着驰魂宕魄。他忽而心里怅惘而困惑:
为何楚狂会使剑,且这剑招里挟杂着方家的剑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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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浮桥上,楚狂正陷入劣态之中。
玉鸡卫攻势如骤雨疾风,狂烈地落在他周身。楚狂拼力抵挡,身子骨儿却似在巨浪面前被拍碎的礁石,渐渐现出裂痕,行将粉碎。
他明晓玉鸡卫想教他手脚皆断裂不能动,且不给他吃肉片恢复的时机。此时天上积阴,暴雨滂沱,轰雷打下来,落在海面漂浮的猛火油上,熊熊燃烧。火舌又舔上浮桥,可立足之处愈来愈少,楚狂血流不止,头脑昏钝。
玉鸡卫见他动作放缓,也诚心挑拨他,嗬嗬笑道:“嚣狂小子,你没气力了罢!”楚狂只顾喘气,顾不上答话,玉鸡卫忽又狞笑道:
“你同那位白帝之子行过人事了么?”
楚狂心里忽一颤,剑把不稳,身上被利爪擦出一道血痕。那老儿口唇张张合合,一句句话锥子似的刺到他心里。“要是他知晓你这般腌臜,同这样多人睏过觉,他会怎样想?”
虽知他话里阱擭,楚狂还是怒火上涌,招架因而出了纰漏,身上又披一创。这时玉鸡卫忽凑近他,压声儿,险恶地道:“他还一无所知罢,连你怎样卑贱都不懂,他晓得你初夜是在哪个人的榻上被践躏的么?”
“闭嘴,闭嘴!”
楚狂目眦欲裂,疯也似的抄起含光剑,剑光飞动,如雪霙漫舞,杀向玉鸡卫。这是藏在他心底多年的疮疤,怎经得起反反复复地揭开?
然而因心神激动,他露出的空当甚多,玉鸡卫乘势而进,一爪飞出,猛刺他双眼。楚狂倏一偏头,却避不及,一只眼被挠得鲜血淋漓,已是瞎了。
楚狂惨叫一声,捂住流血的眼,向后跌去,这时玉鸡卫长驱直入,一只金爪刺向他心窝!
然而正当那爪尖行将触及楚狂胸膛时,半空里一霎儿划过一道白虹,发猛撞开玉鸡卫。玉鸡卫心冱身僵,向旁一闪,这才发觉自己手上流血,一枚鸣髇飞来,刺破金甲,竟深深扎透手心。
这是大屈弓发的箭。唯有那极难开的力弓,才能射出这样势大力沉的箭矢。玉鸡卫虎吼一声,望向髇箭来处,果不其然,只见不远处泊一艘暗赤色大船,漆龙凤云鸟纹,正是凤麟船。
此时的凤麟船上,方惊愚铁骨破皮,浑身渗血,放下大屈弓,仍自喘息不止。
他望向自己的手,战巍巍个不停。方才他拼尽浑身气力,终于开得一回弓。情急之下,这一箭发出,竟比十年间射出的任一支箭都要准。
如意卫目瞪口哆,半晌才惊叫道:“药,药!”方惊愚身上伤势可怖,血淋淋的一片,他抓起毗婆尸佛刀,转头对女僮道:“来不及了,我现在便从这里跳下去。”
“等等!”如意卫却唤住他,方惊愚说:“真不用上药了,多谢,就此别过。”
这时一道黑影忽飞过来,方惊愚伸手一抓,却将一柄剑捉在手里。那是一柄漆黑的竹山铁剑,脱鞘一看,刃也黯黑无光,像凝着夜色,然而自鞘上的释龙纹可看得出来,是天子赐剑。
抛出这剑的正是如意卫。她抱着手,不快地道:“这是楚狂师父用过的兵刃,是柄好剑,你带上罢。”
方惊愚收下,此剑被摩拭得净无一尘,看得出常上茶油防锈。他看向如意卫,只见对方也偷偷觑他,目光黏在那柄剑上,难解难分。突然间,方惊愚道:
“大人,我不知你对玉鸡卫作何想法,可仅因曾落败于他便对其视而不见,我认为这做法不对。”
如意卫身子抖了一下,别过头去:“小毛孩子懂什么?净会乱讲话。”
“大人与咱们说了许多九州的故事,我也曾听过一个,叫‘精卫填海’。炎帝神农氏之女溺于东海,精魂化作神鸟,从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衔石填海。”
如意卫懂得他想说什么,接口道。“老身也曾听过这故事,好蠢的鸟儿。小小嗉囊,能装得几粒沙石?要填到猴年马月,才能将汪洋大海填平?与海结仇,却不自量力。”
方惊愚道:“玉鸡卫便似这无边溟海,而我甘作这蠢笨的精卫,便是要耗费生生世世填这海,我也无有不甘。”
如意卫微微愣神,此时又听他道:“这世上的聪明人太多,人人想着自保,所以才要有我这样的蠢人,死也不怕,连扑火飞蛾也敢做。”
青年拿起毗婆尸佛刀和承影剑,披一身伤创,身影却果决毅然。他跨出舷窗,最后深深望了如意卫一眼,一言不发地跃下了凤麟船。
这一眼给如意卫带来了莫大的震撼。
她曾见过这眼神的,五年前,当银面人只身前往玉鸡卫的熕船上时,他也曾露出过这样的目光。这是扑火飞蛾的目光,是精卫的目光,是深陷死地而仍神采奕奕的目光。如意卫咬牙,真是太蠢笨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分明就是竹篮打水,能有什么好结果?
然而有些人死了,魂神却不会亡故,她透过方惊愚、楚狂的身影,仿佛再度见到了银面人。他的神魂仍在,光火犹存。
如意卫又望向案上的大屈弓。
鬼使神差的,她走过去,凝视其良久,还是慢慢拾起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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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痛如狼似虎,凶恶地撕扯着玉鸡卫心头。他望向刺破手心的那箭镞,瞋目切齿。
那并非寻常箭镞,而是金仆姑!镞头花纹繁复,倒刺如细密利齿,能轻易贯入皮肉,却极难拔出,箭杆也折不断,无时不刻不引发着剧烈痛楚。
玉鸡卫忽而仰天大笑,猛一使劲,将金仆姑拽出,然而只听得一阵牙酸声响,掌上留一只硕大血洞。老者痛极,长嗥不已。楚狂看得心惊,方知此箭为何教师父眼馋,这确是能杀玉鸡卫的好箭。
然而现下并非可喘息的时候,玉鸡卫负伤,心头更是雷嗔电怒。只见他兀然迈向桥边,两臂一伸,竟将一只大过其身躯十数倍的蓬船轻易擎起,向楚狂砸来!
楚狂腿骨断裂,并跑不快,加之身上流血,正当头昏,只得眼睁睁看着那蓬船飞来,无处避让。
本来正绝望等死,却见头顶那蓬船忽被一分为二,蓬草簌簌而落,在半空里溅上火星,化作一场盛大火雨。原来是有人刀剑出鞘,猛力一劈,将蓬船断作两截!蓬草落下,水帘冲天,有些木条落进烈火里,教火势愈演愈烈。
炽焰将楚狂和玉鸡卫隔开,楚狂忽觉自己被扶起,落入一个温暖怀抱,抬眼一看,焰光星星点点,扶住他的不是旁人,正是方惊愚。
楚狂虚弱地问:“殿下?”
方惊愚看起来也狼狈,皮破血流,锦衣染作红衣,身上隐隐能见刺出肌肤的铁骨尖端。他见了楚狂,冷冷哼一声,说:“什么殿下?众所周知,白帝之子今晨会来向玉鸡卫索战。你才是殿下,我是现在才到的跟班小厮儿。”
楚狂知他是因自己不告而别而生气,气若游丝地笑:“殿下莫要气恼,我向你赔罪。”他活脱脱一个血人儿,又有一只眼被挠瞎,半边脸猩红见血,教方惊愚又急又怜,咬牙道:“我要罚你。”
“罚什么?”
“罚你之后在雷泽船上静养三月,不许走动。”
楚狂笑了:“这未免太闷。”
“罚你同我耍投壶,局局不许赢。”
楚狂又笑:“这又未免太孩子气。”
“那还要罚什么?罚我吃你嘴巴么?”方惊愚说完,忽想起他们昨夜做下的案子,休说是上嘴,连下嘴也尝过了,蚀骨消魂的滋味,不由得脸红。他本以为要被讥弄几句的,然而却见楚狂也张口结舌,脸上发烧,扭过头去,不由得感到意外。
但现今毕竟不是闲谈时,只听得一阵长啸自火幕后传出。两人赶忙站起,方惊愚拿定刀剑,楚狂从袖里摸出一片肉片,塞进嘴中,不一时眼伤好了,身上创伤也不见,然而脸色不大好,看来是头痛加剧。方惊愚欲言又止,楚狂道:“殿下不必关切我,我死不了。”
方惊愚道:“死不了也悠着点,带一个疯子上路已是大麻烦一件事,若是又疯又傻,可就更难办了。”楚狂说:“殿下只要按月发工钱,我便保准不发疯。”
“可我看你平日就疯疯痴痴的。”
楚狂道:“那是给的月钱不够。”
他们贫嘴一二句,又摆出一副凝重神色看向前方。此战事关生死,此时无暇顾及肉片带来的暗害,只得之后再清账。于是两人如离弦之箭般飞出,直刺火海。玉鸡卫正浴火而出,身影高大威迫,须髯着火,咬牙切齿:
“好,好!真是来了两个好小子!”
这时二人同时舞剑,含光剑曜煜天海,承影剑萧静无声,两柄天子赐剑一明一暗,好似日夜同存。玉鸡卫双目圆睁,举爪招架。在他眼里,楚狂便似小蝇儿,虽然孱弱,却十足恼人。如今又来一个方惊愚麻缠,偏生打又打不中,赶也赶不走,更教他火燥。
何况这二人皆是不世出的天才,屡次交手,已渐渐寻到躲避玉鸡卫攻势的法门。玉鸡卫狂吼一声,双拳疾出,如列风淫雨,却被两人以巧劲化解,一一接下。
然而过不多时,楚狂却觉不对,方惊愚来得不久,还浑然不察,造浮桥的漆棕燃烧会有毒烟,他吸得久了,头脑昏胀。玉鸡卫的金爪也越发滚热,一爪下去,爪风都能灼伤皮肉。
楚狂向方惊愚打手势,要让他们慢慢后撤,这时四面八方忽飞来密匝匝箭矢,方惊愚大喝一声:“小心!”
他旋身格架,护住楚狂,身中几箭,不由得闷哼一声。再举头一望,却见青玉膏宫兵丁大批围来,除张弓搭矢外,还有铙钹、乾坤圈、绳镖及突火枪和手铳。方惊愚不禁冷视玉鸡卫:
“堂堂仙山卫,居然还要落到动用部属来对付两个小儿的下场么?”
玉鸡卫狞髯张目:“白帝家的小子,当初你向老夫讨战,说的是只身前来,现今却两人齐上。你不讲信用,老夫又何必容情?”
话音刚落,老人便飞驰而进,攢拳打向他们面门。二人更是举步维艰,一面要应付玉鸡卫攻势,一面要防四面八方来的暗箭。楚狂此时头痛如割,所幸有方惊愚回护,不至于受重伤。只是在剧痛里,他耳旁忽传来一阵窃语声。
这窃语声似自天外而来,丛丛杂杂,犹如蛩鸣。每度响起,皆会带来猛烈头疼。
这是怎样一回事,楚狂心中却大抵有数。师父曾对他示警,要他不可多碰“仙馔”。他吃的肉片愈多,便愈逼近疯痴边缘。
可那又如何?为杀玉鸡卫,他今日誓用尽一切手段,区区疯狂,他不在乎!
于是楚狂抄起含光剑,再不防守,一昧发狂似的进攻。方惊愚目瞪口呆,望见他神色狰狞,含光剑辉映天斗,剑气腾天,和玉鸡卫搏作一团,血肉横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