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缘巧合。”郑得利说着,心绪却麻缠着。这血瓶是白环卫自个予他的,因白环卫认定自己是可出岱舆城关的天选之人,故而予他血瓶也是顺理成章。但俗话讲,一条槽道喂不出一对壮头口,若他是唯一能出关之人,那方惊愚呢?就活该死在岱舆么?
他心事重重,忽而问方惊愚:“惊愚,你一路以来,皆被人看作是天命之子,对此你作何想法?”
方惊愚道:“坏极了。”
“为何?”
“因为旁人总将我当作‘白帝’,总待望我能做成骇俗惊世之事,而我也同被烙铁追在后头烫一般,不得不往前走,不得不去了毕他们的心愿。”方惊愚忽而扭头望向郑得利,眸子黑幽幽的,仿佛无念绪,却有种染风浸雪的忧伤。
“得利,你知道么?我从未有一次觉得自己是白帝之子过。”
塘水里鲤拐子一摆,水珠泠泠地响,像泪落的声音。郑得利怔住了,又问道:“那你为何想出关?”
方惊愚目光如炬:“于公而言,我想寻到阻遏风雪之法,教黎庶免于苦害;于私,是想了却兄长遗愿。”
郑得利问:“若只有一人能出关,而那人不是你自己,你又会怎样想?”
问出这话时,他几乎费了千钧气力。舌尖重甸甸的,像压满了大石。他十分明晓,为了走到此处,方惊愚和楚狂究竟付出了多少辛酸血泪。那两人分明该是剧目里唱的主角儿,可而今却要被自己一个旁角儿占去功劳,太不公允。
然而下一刻,方惊愚毫不犹豫道:“那我便做那人的垫脚石。”
喉头忽而一哽,郑得利舌头打结。山明水净,日影在山那头放出如血的一点光,旋即是金线丝丝缕缕,阳光大放天地。在这日色里,万物仿佛烧起来一般,连他们也将被烧作灰烬。方惊愚注视着他两眼,目光灼热如火。
“一路走来,因我那虚名头,万万千千人丧了命。为何只许他们为我捐生,却不要我为他们赴死?得利,只要有人能冲破岱舆城关,哪怕要我肝脑涂地,我也在所不惜。我不是白帝之子,我是方惊愚。”
方惊愚垂下眉眼,望向荡漾的水波。涟漪扰乱了倒影,他的眉眼支离破碎。
“我是为达闳愿,随时可摈弃的一枚卒子。”
第103章 雷动空肠
客堂里,几张太师椅摆在中央,壁上挂满字画,张张像鰌蛇缠结。竹影在槛窗外沙沙摇动,满室的蜜香。
几位头面人物在椅上舒坦坦坐着。小椒也在其中,然而毕竟拘谨,手指几乎将衣袖绞作麻绳。
碧宝卫看出了她的困窘,笑嗬嗬地同她道:“好女子,莫吊着一颗心,咱们慢慢些吃茶,叙叙话,没甚么好怯的。”
她声音慈和安舒,仿佛有一股魔力,教人心里宁平。小椒松了口气,然而仍死僵僵地靠在椅圈里。碧宝卫扭过头,望向姬胖子,笑吟吟道:“许久不见,殿下也生得好高大了。”
姬胖子故作谦逊:“痴长了些年岁。”
“我是望着殿下一步一个脚窝走过来的,当初一根小小豆秧子,如今却长得这般茁挺了。”老妇蔼然可亲地道,“打殿下小起,我便信您有一日能稳坐龙庭的。”
姬胖子听此溢美之词,自然十分得意。碧宝卫又笑道:“总而言之,殿下登极,确是件大喜事,老身并无异议。只等白环卫首肯,不日便能治典了。”
说到这处,众人忙转首去看白环卫,然而本应坐着人的那张太师椅却是空荡的。白环卫其人如水月镜花,从不肯拘于一处。姬胖子打哈哈道:“不急,不急,别日本王再去请示大人。”
碧宝卫动着小脚,颤巍巍站起,在客堂里转磨,给每人都抓了一包利是钱。她时而同谷璧卫问短问长,时而捉着小椒的手体贴入微。她手掌粗糙短厚,不似惯养娇生人儿,似常劳作的农妇。一时间客堂里喧闹,人人皆觉着这老妇亲和,心头宽舒。
小椒也不禁恍然。她自小便无亲故,是方惊愚养蓄她长大。但方惊愚毕竟一个脸孔死硬的木头橛子,纵待她极好,却哪儿似碧宝卫这样热切?她心窝窝热起来,不禁想着,若幼时有这样一位奶奶照拂自己,不知该有多好。
正当此时,脑海里忽闪过一隙白光,她恍惚间想起零星片影。昏黯的堀室,一只同她紧紧交握的、皙白的小手,一串珰珰作响的珠链子,是深埋于往昔的记忆。再努力回想,却记不起什么。
她忽倒抽一口凉气,因她抬眼一望,却见一片祥和的客堂里,竟有一个黑影立在墙缝边,静静地望着他们。
一刹间,小椒以为自己又是在发恶魇。这段时日来,她总做一个梦——黑影舞爪张牙,夺去所遇之人的性命。她欲出声,喉里却似塞了一团茅草。只见那墙角的黑影徐徐上前,旁人仿佛都瞧不见其似的,依然乐融融地叙着话。
黑影停在了碧宝卫身后,如狡黠的狼狐打量猎物。忽然间,它身形暴涨,血口大张,一片漆黑云翳登时遍布室中。一张嘴露牙流涎,即将咬下碧宝卫头颅!
“住手!”
小椒惊恐,禁不住尖叫出声。忽然间,黑影烟消云散。满客堂的静谧,所有人都望向她,错愕不已。小椒冷汗涔涔,扶着额道,“对不住,是我白日打睡梦,失惊大怪,惊扰了大伙儿。”
谷璧卫早听闻她近日身子不安适,也不奇怪。他方才便在把玩一柄深堂琴趣扇,此时以扇掩口,看不清他神态,道:“神女今日身子抱恙,还是安歇片时罢。今夜治宴为碧宝卫接风,府中有厢房,神女若精神略好了,咱们盼您光降夜宴。”
小椒也自知失态,讪讪地应承。碧宝卫轻拍她脊背,“乖囡脸像秋茄子一般,可怜噢!老奴带了些头风药,待会儿寻出来予神女,包黑间能睡个好觉。”
于是小椒与众人话别,也没兴致去寻方惊愚等一干人了,在女使的指引下闷闷地到厢房里安歇。然而一挨白地黑花枕,她头痛得更厉害,像有插死人脚底的钎子打进脑壳一般。正在榻上哎唷痛叫,只听得门上几声叩响,一个矮胖老妪灵巧地踏过槛木,原来是碧宝卫来了。
碧宝卫身上背一只旧布褡子,见小椒满床打滚,很是心疼,慌忙上前解袋,取出一个黄亮亮油纸包,从其中倒出几丸黑球,说,“这是川芎丸子,又添了几位良药,能解痛的,神女若不嫌弃,还请试试。”
小椒痛得厉害,此时哪管什么川芎丸子,地上搓的泥丸子她都能吃净,于是一把夺过,吞将进喉,闷咂一大口酽茶,脖儿一伸,竟好上许多,浑身骨肉轻飏。碧宝卫觑她脸色,放宽了心。小椒歇回了气,捉着她不放,叫道:“奶奶,你这药灵得很!”
碧宝卫眉头舒开,笑得宽和。“神女不痛了,老婆子心里也不生圪垯了。”又道,“乖女子快睡下罢,养好精神紧要。”
小椒歇下,性子蔫了,捉着被沿,露出两只涣神大眸子看她,像两汪潭水。小椒不安地道:“对不住,大人,我吃了你的药,你不够吃怎办?”
“老婆子身子健得很!平日里用不着。”碧宝卫嗬嗬笑道,皱纹卷成一朵花,又取出一包药,吩咐门外的女侍拿去煎了。“这儿还有一包安神零魄的药,吃了能教神女今夜睡个好觉。”
小椒感激不尽。过不一时,女侍端着药回来了。她吃了一碗,便觉怔忡散了些。她感激地对碧宝卫道:“孃孃,我好上许多了。”
“见效便好,我在这里伴神女大人睡着。”碧宝卫笑道,伸手轻轻抚小椒的额。小椒赧然,“孃孃不必的。”
碧宝卫却不走,在榻边的珐花坐墩上坐下,给她轻轻地唱一支歌谣:
“玉团团,亮堂堂,掀开蓬门漱衣衫。洗个净白白,捣得柔顺顺,穿上身儿探亲娘……”
歌声滑如缎子,在那古旧却谙熟的调子里,仿佛连天光都变得柔暖起来。小椒听着那歌谣,头疼渐而减缓,嘴唇嚅嚅,像想说何话。碧宝卫察觉,笑问道:“怎么了?”
“我想说,嬢嬢真不似仙山卫。”小椒不无羞涩地道,“像……我家好婆。”
碧宝卫笑了,“在我看来,神女大人才不像神女哩。”
“碧宝卫大人在这地儿待了许久么?”
“是许久了,有一二十年咯。”
“一二十年前,白帝也在此地么?”
听了小椒这问话,碧宝卫忽打了个颤儿。过了许久,她慢慢道:“嗳,不错,是在此地。那也是久远的故事了。”
“我想听那时的故事,好婆讲给我听。”小椒捉着她的手,孙女儿一样地撒娇。碧宝卫禁不住她那蛮举,扑哧一笑,悠悠地道:“许久之前,此地尚不是三仙山,而是一座大岛,也遭雪害,地上生满冰棱棱。”
“后来呢?”
“后来突有一日,烈日灼空,地上冰雪尽皆融化,洪流捲地,将仙山吞淹。”
小椒在被里捂住口,这传说和郑得利曾在骨片上读出的记述一样,两相印证,看来确是实事。“啊唷,那怎样办才好?”
“水淹了仙山各地,麦苗没了,疫病却丛生。所幸这时白帝挑起大梁,命人在海里借鼇背为基,建起三仙山。因而史书里载——岱舆有三劫,火劫、水劫、冰劫。而今咱们建得城池,虽再不罹水难,却又重遭雪害。”碧宝卫深深叹息一声。
“那为何不走出城关之外,寻风雪阻遏之法?”
碧宝卫忽然脸色大变,惊呼:“啊呀呀,好女子,瞧你说的什么话!”
小椒不知她为何色变,怔怔望着她。
“白帝不是曾无功而返么?你莫非不知他在岱舆城关上足足挂了十一把血饵锁的缘故?”
忽有一阵阴风自廊上而起,枝桠叶影迷离闪动,拂得一根根寒毛竖立。碧宝卫凝重道:
“因为所有的风雪皆来自关外!”
小椒忽起了一阵栗皮。碧宝卫手舞足蹈,矮短的影子在天光中抻长,像舞动的妖魔。
“归墟——那里终年冰雪不化,万古深寒,是仙山遭逢雪害的元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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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言好语起发走碧宝卫后,当夜小椒打了个睡梦。
她望见这世界半黑半白,犹如巨大的阴阳鱼阵,她如一片飘云,俯瞰一切。后来她方知晓黑的是广袤无垠的溟海,白的却是耸然入空的雪山。那大抵便是归墟了。
约莫是川芎丸子同安神汤的作用,她不再作噩梦,却做起了个美梦。
梦里正过年节,她正坐在那爿八面透风的方家小院里,炮仗儿在街上震耳欲聋,像地龙翻身,熔岩飞溅,一股葱醋香漫漾了满屋。
而她坐在桌前,用筷条当当敲着碗,叽叽嘎嘎地埋怨道:“扎嘴葫芦,好了没?”
过了一时,门帘一动,方惊愚头上扎巾,挽袖端碟,冷着脸进屋来了,将一盘大角子放在她面前,说:“好了。”
小椒一阵欢呼,伸手就要捉角子,却被方惊愚一伸筷,钳住她手指,道:“用筷子。”小椒气呼呼拿起筷子,却又被方惊愚夹住筷尖:“脸上挂的冻鼻涕擦擦。”
小椒大叫:“死葫芦,你到底还让不让我咥饺耳!”
方惊愚冷冰冰道:“你一个小懒子,擀面、烧水、煮扁食都是我做的,你就张口等着填肚,还一副丑态百出的模样,这怎么行?今儿是元日,列祖列宗的魂灵都当回来望着咱们,你也得摆个正经式子。”
小椒听了,不禁有些怯了,到一旁方惊愚烧好的温水盆子里洗净了头脸。坐回桌前,她哀求道:“我能动筷了么?”
“动罢。”方惊愚说。
屋外爆竹声飞,屋内椒酒飘香。小椒埋头大快朵颐,却忽而恍然,慢慢地停了筷。
“怎么了?”方惊愚问她。
“我忽在想,我已有许久未过过这样的日子了。”
“什么样的日子?”
小椒说:“和你这样,每天吃糠咽菜,喝西北风的日子……”她已渐渐想起自己是在梦中了。
方惊愚嗤笑一声,仅仅是唇角微微勾起一点,他的神色便活泛了。“你既觉得跟我出关不好耍,当初何必又要跟来?”
“出关有出关的耍头,在这里有这里的安闲。”小椒说,忽又摇摇头。“我说得不对。”
“怎个不对法?”
“也不一定要一直待在这爿院子里,只要有人能同我谈天、和我一起过年节,一同吃角子,我便已十分快活了。我记不得以前的事,却依稀想起小时我住在一个极狭暗的地窨子里,孤仃仃无人相伴,现在比之那时,已好上了许多。”
“那你而今是很快活了。”
“是很快活了。”小椒点头,屋内陷入一刹的寂静,朔风呜呜地响,拨弄窗洞上褪色的年画。她忽而抄起筷子,了结了这寂静,神气地叫道:
“我要敞肚皮吃角子了!扎嘴葫芦,你休想拦我!”
梦里的方惊愚目光含笑地望着她,并未阻拦,只是道:“慢些儿吃,里头包有彩头呢。”
小椒一愣,然而嘴巴里已嘎嘣一响,险些磕掉牙,吐出来一看,却见是一块碎银。小椒大骂:“死瓢!暗害你姑奶奶!”然而却快手快脚地把那碎银收起,脸上也笑嘻嘻的。过年时方惊愚常会将铜钱包进其中一只水点心里,吃到便算得了一年之吉。
然而今年这啬皮人却格外阔绰,小椒连吃五六个角子,都吃出一枚碎银,菘菜剁肉的内馅香甜可口,只是不时嚼到硬物教人扫兴。到了后来她不慎磕崩半颗牙,吐出来来一看,是一只齐整的银元宝,心里又恼又喜,臭骂方惊愚一顿后将其收起。
一顿饺子吃毕,小椒肚皮滚圆,心满意足。外头放着焰火,亮闪闪,火树银花,游龙飞舞。千门万户喜气洋溢,而他们虽小家小户,也自得恬谧。小椒道:
“扎嘴葫芦,我想和你这样过一辈子。”
方惊愚道:“你这菟丝子,是想巴赖着我,吃空我家米缸一辈子。”小椒趴在桌上,嘻嘻同他笑,露出被磕掉半颗牙的嘴巴:“你不悦意么?”
方惊愚顿了一顿,也微微地笑了:“反正也是我把你迎进门来的,请了你这瘟神来,送神却难。你想留便留,想走便走罢。”
“那好,说定了。”小椒说,“我会跟着你一辈子。”
屋外忽绽放出一朵极热烈的烟花,像日头在半空破碎,像千万点熔浆骤然飞溅。白光吞没了一切,淹去了小椒的梦境。清寒的方家小院不见了,方惊愚不见了,小椒想,梦醒的时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