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婶招待他们喝鸡蛋茶,农村老家的鸡蛋茶做法,土鸡蛋打碎搅拌开来,滴上香油撒上白糖,再用开水一浇,就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茶。
陈时越小时候经常喝这玩意,陈雪竹带他离开村子以后就很少喝了,他端着碗,水汽蒸腾进眼眶,热乎乎的一片,看不清眼前景象。
傅云一怼他胳膊肘,示意他快点。
陈时越帮着四婶把碗洗了,在厨房问了陈四老太爷的身体情况,四婶摆摆手说估计快到大限了,脑子已经不清楚了。
“就在里屋,想去的话,就去看看他吧,你爷爷在世的时候,你四太老爷也是抱过你的。”四婶收了碗筷,起身回屋了。
傅云倚在门槛边上,冲陈时越使了个眼色,两人便一起往屋里走去。
四老太爷确实很难记事了,事实上连沟通都很难,老人家的牙早在几年前就全部掉光了,说话含糊不清,而且全是陈时越老家那种最淳朴的方言,陈时越离家已久,脱离了那个语境,分辨方言更是困难。
他试着沟通十几分钟无果,头疼的转向傅云。
傅云从他手中拿过照片,送到了老人眼前,指尖精准的点在洋装姑娘的脸上,忽然放大了声音,在他耳边大声道:“老爷子,您认识她吗?”
老人茫然的神情忽然一顿,顺着傅云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傅云转头对陈时越道:“他不是听不懂,只是年纪大了耳背。”
四老太爷指着照片的手忽然颤抖起来:“阮……阮阮!阮阮……”
傅云和陈时越对视一眼,同时开口追问:“阮什么?您认识她!对不对!”
“阮……凝梦。”老太爷蓦然激动,结结巴巴的报出来一个人名,仿佛尘封几十年的记忆封印骤然解开,他寻寻摸摸,好不容易才在落灰的角落里扒拉出来的这个名字。
但这个名字依旧很鲜活,因为很难形容老太爷说出来这三个字的时候脸上的神情,混杂了怀念,期许,愧怍等各种情绪,打乱一团,以至于他抬眼看向两人时,昏花的老眼,一时间盈满眼泪。
陈时越和傅云面面相觑。
“绍钧哥从国外带回来的……姑娘,小时候教我认过字……”四老太爷连比带画的含混道。
“后来呢?”傅云继续追问。
“后来就不喜欢阿竹了……阿竹想退婚,族里不同意,诺,这是阿竹……”他口齿说不清楚,就颤颤巍巍的伸出手,在照片上一指。
傅云倏然变色。
“凝梦……阿竹……”四老太爷苍老粗糙的手指在照片上点了两下,分别点在了陈绍钧的左右两侧。
陈时越定睛一看,陈绍钧的左边站的是白色洋装的阮凝梦,极其明艳夺目,而右边的那人就不太吸引人了,旧式罗裙发髻低垂,微微低着头,她不敢太往陈绍钧身上靠。
正是陈绍钧正房夫人竹筠心。
第008章 红白煞(八)
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如果是阮凝梦杀了陈绍钧原配的女仆,倒也说得过去,那就是一个纯粹因情而起的仇杀,吴妈被当作了炮灰,率先死在井里。
陈时越从门槛里跨出来,傅云紧随其后,看不出脸上的神色。
两人回到房间里,陈时越若有所思的盯着手上的照片,露出点困惑的神情:“我有一个疑问。”
傅云抬了抬手,示意他说。
“吴妈说是阮凝梦杀了她,可是她没有说阮凝梦杀她的时候,阮凝梦本身是鬼,还是人?”
傅云简短的回答道:“鬼。”
陈时越惊异:“这么武断?”
“不是我武断。”傅云从床边站起来,拿过他手上的照片,仔细打量了片刻:“鬼是可以找人报复的,这件事你知道吧?”
陈时越点点头:“当然。”
“吴妈现在的状态是怨气太重,以至于她的生魂被困在这个院子里八十多年还难以消散,如果她是生前被人所害,那她完全可以化成鬼,再把杀她的人报复回去。”
陈时越思索了半晌:“所以,她是生前被鬼杀的,死后就算化成鬼,功力也不及杀她的那个鬼,然后才被困在院子里久久出不去?”
傅云笑了起来:“可以啊,推理的不错。”
陈时越自得的“啧”了一声:“那可不。”
“由此我们可以推断出当年事件的冰山一角,八十多年前,有一个特定事件的出现,导致阮凝梦的离世,然后阮凝梦死后变成鬼,因为报复或者别的原因,在这个院子的井口杀掉了吴妈。”
傅云在房子里溜达了一圈,求证性的看向陈时越:“你觉得呢?”
“你是捉鬼大佬,你说得对。”陈时越由衷道。
傅云在窗口张望了一下,回身道:“不过我还有一点地方没有完全想清楚,可能需要你配合一下。”
陈时越寒毛倒竖,每次傅云要他配合的事情都不是那么令人愉快,比如说不久前的借血。
“什么?”陈时越警惕道。
“别那么紧张,这回很简单,一下下就好。”傅云安慰他道:“看见灵堂门外那个大门了吗,帮我把他关上。”
陈时越依言照做了,偌大的灵堂里此时大门紧闭,就剩他们两个人,芭蕉树和枯井静静的伫立在院子里。
傅云走到陈老太爷的棺材前,慢吞吞的看了少顷,忽然伸手一用力,一把将棺材盖整个掀开,陈老太爷的遗容瞬间暴露在空气中。
陈时越:“……”
他就不应该指望傅云能干出什么正常的事情!
临下葬头一天掀死人棺材盖,这要是让村里人看到了绝对就捅了大篓子了,尤其傅云还是个外乡人。
陈时越心里大崩大溃,小碎步迅疾上前低声咆哮:“哥哥!你又整什么幺蛾子!”
傅云指了指棺材里的陈老太爷,安抚道:“哎,不急,有没有发现你太爷爷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陈时越心里慌的一批,不时瞥一眼门口,生怕有人路过临时起意进来吊唁一下:“他不是我太爷爷,陈绍钧跟我是远房亲戚——傅哥,我亲哥,你好好的没事掀人家棺材板,是有什么心事吗?”
“有心事就跟我说说,没有的话咱们就放回去,好不好?”
傅云按住棺材板:“当然不好,我有发现,你过来看。”
陈时越无奈,一脸痛苦的走过去:“你快点说,求你了。”
陈老太爷死的时间大约已经超过七天了,整个人眼下呈僵硬状,皮肤发皱,看上去蜡黄蜡黄的,尸僵蔓延了半张脸,寿衣底下还能勉强看清深色的尸斑。
陈时越不忍直视,爸妈没的时候他年纪还小,后事也轮不到他来操办,活了二十来年,说实话没见过几个死人,他和常人一样,对死亡有种天生的恐惧感。
但很明显傅云没有这方面顾虑,事实上这人的行事风格简直,称得上百无禁忌。
“你让我看什么?”
“寿衣的材质。”傅云低声道。
“寿衣?”陈时越低头看去,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就是普通的衣衫。
傅云直接伸手进去,轻轻一捻衣服的材质:“缎面。”
陈时越沉吟半晌,忽的猛然抬头:“缎面!?”
“谁给陈老太爷选的寿衣?”
“这就得问你们村自己人了。”傅云道:“给死人选寿衣,最忌选缎面衣服,有轮回来世断子绝孙之意,这算是,对死者最大的诅咒了,你们村里……”
傅云顿了顿,换了个委婉的说法:“有谁跟陈老太爷结仇了?”
陈时越茫然:“我不知道啊,我很多年没回村了。”
傅云摆摆手,示意他继续观察:“不止这个,还有你没看到的。”
陈时越定了定神,顺着傅云的目光,颤巍巍的伸手下去,摸到了陈老太爷的寿衣,除了缎面外衫,里面还有一层。
陈时越下意识抬眼看看傅云,傅云冲他点了下头。
他深吸一口气,轻轻一扯,寿衣里面的衣服瞬间露出它的模样。
那是一件柔软而毛绒的里衬,看着十分保暖,光泽明亮滑顺,与陈老太爷死气沉沉的尸身贴在一起,显得格外鲜明。
傅云似笑非笑:“好摸吗?”
陈时越点点头:“毛茸茸内衣,材质很好,价格应该不便宜,给老太爷准备衣服的人……怎么看着还挺有心的?”
“有心?”傅云反问。
陈时越把手收回来,不自在道:“我不懂里面的门道,我就随便说说。”
门外咯吱一声,有人来了,陈时越一惊。
他来不及反应,给傅云丢了一句:“赶紧合上!”
然后一个箭步推开门冲出去,反身挡在门前,把大门堵的死死的。
“哟,二婶!您怎么来了?”陈时越笑道:“来祭拜太爷爷啊?”
“可不,明天是要下葬了吧,明天村头那个汪老板的妹妹结婚,这不时间刚好撞了嘛,我们一家已经答应了人家去吃喜酒了,就不能送老太爷最后一程了,今天来看最后一眼,心里也能好受些。”二婶陪着笑说道。
“汪老板的妹妹……是明天结婚?”陈时越愣了一下:“汪老板怎么选的跟老太爷下葬同一天日子,不嫌不吉利吗?”
二婶摇摇头:“谁知道呢,让我进去再给老太爷上柱香吧。”
陈时越犹豫了一下,下一秒,门从里面被推开了。
傅云跨出门来,风度翩翩的整了一下衣衫,对二婶做了个请的手势。
陈时越探头望去,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灵堂里的棺材已经被合好了,与先前没有什么不同。
他在底下给傅云比了一个大拇指,意思是动作真麻利。
两人看着二婶拜完了陈老太爷,然后诡异沉默着并肩而立,一直目送她离开。
“现在怎么办?”陈时越头疼道。
“等着呗。”傅云转身回屋:“明天下葬,看看情况再做打算。”
陈时越整个人丧下来,小声道:“我们真的不能在村里再找一间房吗,就非得在竹筠心这个闹鬼的旧屋子住着?”
“不能。”傅云拒绝的干脆利落。
“我们是要调查这个村的过往,你避开鬼不见怎么调查?”傅云道:“年轻人,迎难而上啊。”
陈时越:“行,原来傅哥这么喜欢跟我同床共枕。”
傅云愣了片刻,半晌不确定似的问道:“你是在调戏我吗?”
“是的。”陈时越摊开被子,咬牙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