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笑出了声:“嗷,那没事儿,反正傅哥不吃亏。”
陈时越深吸一口气,险些把后槽牙咬断。
“哦对,还有一个事。”傅云帮他把另一边的被子铺好:“陈老太爷里面那件衣服,是件兔皮薄内衬。”
“兔皮?”陈时越下意识问了句:“贵吗?”
“都是皮草,但跟貂皮比起来不贵,虽然在这里用处是一样的。”傅云道。
“什么意思?”陈时越心里大概有了点儿猜测,但还不是特别确定。
“死者入殓,不穿动物皮毛,不穿缎面衣物,一是为了死后不入畜生道,二是来世不断子绝孙,两个选寿衣的禁忌,全犯了一遍。”傅云心平气和道。
“这就让人忍不住怀疑,是不是有人故意为之了。”
第二天一早,锣鼓喧天,唢呐齐鸣,纸钱漫天泼洒,出殡队列整齐。
时隔七天,陈老太爷终于要下葬了。
第009章 红白煞(九)
鞭炮声轰然炸响,噼里啪啦不绝于耳。
灵堂门口聚着乌泱泱的村民,都披挂着白布麻衣,里面有几个大汉抬棺人把陈老太爷的棺材从灵堂里抬出来,一瞬间门口的村民就扑上去,围着棺材哭天抢地。
“老太爷啊——”
“您走的太突然啦——晚辈们还没来得及给您尽孝啊!”
“嗷呜呜呜呜——”
陈时越抱着遗像从灵堂挤出来,穿过一片声嘶力竭能把人耳朵震聋的嚎哇哭叫,好不容易才挤上了车。
傅云坐在驾驶座上,单手搭着方向盘,那手腕瘦削而漂亮,腕骨上束着副高档手表,正在车窗的折射下反着光泽。
“我说,这些哭丧的人是哪儿冒出来的,这么伤心前七天怎么没见到他们影子?”
陈时越用衣服裹着陈老太爷的遗像,连滚带爬扒开车门,气喘吁吁的坐上副驾驶,抬手示意傅云赶紧关上车窗。
再多听一秒窗外的滋哇乱叫他耳朵就要炸了。
傅云不紧不慢的按下车窗键,打开车载音乐放歌,音乐声音不高,但刚好盖过外面的哭丧声。
“这就要问你四叔了,他为什么前七天不舍得花钱请人来哭,只有下葬这天下血本请了哭丧队,嗯……可能是因为钱要花在刀刃上吧。”
陈时越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请的,我还以为我突然多了一堆不认识的亲戚。”
傅云看了一眼表:“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他话音刚落,只听窗外“锵——!”的一声巨响。
一脸胡须的老村长神情庄重的站在车前,手握一副锣鼓,两相一碰,声响巨大震的车窗玻璃都抖了几抖,窗前白幡呼啦啦扬起,身后几个大汉“嗨哟!”一声,一起合力抬起了棺材。
“安全带。”傅云敲了敲方向盘提醒他,然后一踩油门,汽车轰鸣声中周围高亢的哭嚎又响起来了,陈时越痛苦的揉了揉耳朵。
送葬的队伍很长,车队不远不近的缀在抬棺人的后面慢慢磨蹭着往前走,铜黄纸钱漫天飘洒,一层一层被风吹散,落在前车窗上。
闹市拥挤不堪,浩浩荡荡的白事队伍在街上半死不活的挤着往前蠕动,路道两边过往的车辆狂按喇叭。
这年头已经很少有人扛着棺材这么大阵仗出殡了,围观的人群一波接着一波,满目皆是苍茫的白色,陈时越看着这路况就不由自主的头疼。
“这么多人。”傅云感慨了一句:“你四叔没少下血本啊。”
陈时越看了一眼浩浩荡荡的队伍:“我怀疑他对当年的事知道的不少,不然他老人家节省了一辈子,怎么可能这么排场的送老太爷走,应该是真害怕了。”
傅云是个非常心平气和的司机,开车的温和程度让陈时越叹为观止。
原本他们仅排在抬棺人后面,位列车队最前方,直到后面一辆车硬挤上来,插在了他们前面,把整个道路堵的更加艰难,引起车队后一阵抗议的喇叭。
傅云稍微停了一下,给他让开了道,然后继续慢吞吞的跟着车队挪动。
陈时越由衷的感叹了一句:“你脾气真好。”
“我们是去送葬,又不是去投胎,那么着急干什么。”傅云耐心的谆谆善诱。
陈时越点头:“我觉得你说的很对。”
只是下一秒,前方路段一声巨响,车轮摩擦发出尖锐刺耳的刹车声。
“我艹你妈,你他妈再怼一个试试!!”
“老子就怼怎么着?小杂种会不会开车!!”
……一片混乱吵嚷。
傅云按下车窗,往外看了一眼,回头从车里手套箱中拿出一袋瓜子,扔到陈时越腿上:“果然这个世界上还是不冷静的人居多,来磕点瓜子,等他们吵完再走。”
陈时越拆开瓜子袋,炒瓜子的香气充盈了整个车厢:“我们要不要下车劝一下他们,别误了下葬的时间。”
“不下。”傅云干脆道:“万一动手怎么办,我害怕。”
陈时越:“……”
“让开啊,我告诉你,我弟弟结婚误了时间,老子剁你们全家!”一道穿透力极强的骂街响彻整个街道。
傅云原本是安安稳稳坐在驾驶座上玩手机的,突然一放手机转向陈时越:“外面的人刚刚说什么?”
陈时越一愣:“啊?他说要剁你们全家。”
傅云摇摇头:“不是,上一句。”
“他弟弟……今天结婚?”陈时越说完也反应过来了:“我勒个亲娘,汪老板妹妹不是也今天结婚吗?!”
傅云解开安全带翻身下车,陈时越紧随其后跟下去。
一下车就闻到空气里浓郁的火药味儿,大概是结婚的人家刚放完礼炮,地上还散落着红纸金粉,沿途铺满街道。
傅云个高腿长,率先拨开围观的人群越众而出,然而等他看到眼前场景的一瞬间,俊朗面容就阴沉了下来。
眼下整条街的情况都十分诡异。
以中间地带为分界线,一侧是白幡高扬纸钱飞舞,丧事唢呐齐鸣锣鼓喧天,棺材被车队和丧仪队围在正中,队列中人披麻戴孝,神情悲怆肃穆。
另一侧是整整齐齐一排漆黑锃亮的豪车,车灯和车头上都扎着鲜艳至极的大红礼花,为首的那车身上贴着两个喜字,看上去红火而喜庆。
一家喜事,一家丧事。
此时正正好一起挤在小镇上狭窄的马路上,谁也不让谁过。
“呸!晦气东西!老子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活人给死人让路的道理!”婚车上下来的那男人朝地上唾了一口唾沫,恶狠狠的瞪过来。
傅云不悦的眯起眼睛,不待他说话,身后一个年轻人一个箭步冲上去,大骂一声:“你他奶奶的,今天你还就得给死人让路了!”
陈时越一惊:“陈朗!回来!”
陈朗扑过去,瞬间和对面的男人扭打起来,陈家这一脉的小辈都生的好,陈朗仗着身量高,大一把将那男人掼到地上。
那男的跌跌撞撞爬起来挥拳而上,被陈朗一掌接住,又跌了回去。
陈时越上前把他一拽,低声喝道:“行了!”
陈朗把手臂一甩:“哥你别管我,好狗不挡道,挡路的狗就要做好挨打的准备。”
地上的男人还在不干不净的骂着,紧接着婚车上下来几个伴郎模样的男人,撸起袖子朝陈朗走过来。
“闭嘴!”陈时越对那男人冷喝一声。
“怎么个事啊兄弟?”为首那伴郎手上拎着棍子,对着陈时越一抬下巴:“你和你这弟弟一起上?”
陈时越直起身来,简短道:“来。”
几个伴郎嘴里骂了几句,握着棍子就抡了过来,陈时越抬腿屈膝一顶,劈手夺棍,顺手把陈朗扯到身后去,一棍砸在为首伴郎的后背上。
傅云蹙起了眉心,刚要出声,只听身后一声暴喝:“小朗时越撑住!兄弟们来帮你!”
棺材后面乌泱泱涌过来一众小年轻,跃跃欲试就要加入战局,“咕咚”四个抬棺的大汉同时俯身,将漆黑的棺材落到地上,溅起一地尘土,也撸了袖子往过走。
傅云倏然变色:“下葬中途不能落棺!!回去!!”
他话说的太晚了,四个抬棺人早就撂下棺材冲到车队中央,一众黑西装的伴郎和这边麻衣白孝的汉子在路中央扭打在一起。
傅云磨了磨牙,大步挤进去把陈时越从中间拖出来,陈时越浅色外套上烙了好几个脚印,颇有些狼狈不堪,傅云拽着他的手腕从战局中央带到了一旁。
“看不出来,挺能打啊。”傅云没好气的道。
陈时越捂着胳膊肘:“情形所迫,情形所迫,不是故意动手的。”
他蓦然顿住话音,傅云脸色一变,伸手用力将他肩膀一推,棍子擦着耳畔呼啸而过,陈时越回头一看,方才躺在地上那男人正呲牙咧嘴的冲他比了个中指。
傅云走过去拾起棍子,看也不看他反手一掷,那男人见势不妙转头就跑,脑后风声呼啸,棍棒正中后脑勺。
“都停下!”陈四叔站在棺材旁高喝一声,怒斥小辈们:“停手!在老太爷送葬路上动手,像什么样子?!”
“停手!让他们过去!”陈四叔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可一到关键时刻这威严就显现出来了。
半晌之后,众年轻人咬牙切齿的瞪着对面,依言松开了手。
“快滚!”陈朗骂道。
两方人马对峙半晌,方才一直躲在车里的汪老板急匆匆的下车来将他们娘家的亲戚都劝回了车上。
“好了好了,大家上车吧,别误了小潇的吉时。”
众人骂骂咧咧的上了车,陈时越原以为他们会绕道而行,不料为首的婚车一脚油门,从丧仪队伍里直接插了过去,轰隆隆扬下一地尾气。
陈朗气的不轻,转身回车,重重甩上车门。
傅云拍了拍陈时越:“没事了,走吧。”
陈时越没动。
傅云疑惑道:“陈时越?”
陈时越哆哆嗦嗦的转过身来,下意识扶住傅云的手臂,腿一软直接面对傅云跪在地上。
“扑通!”
“哎呦我去,你这是干什么!没有压岁钱啊,起来!”
傅云察觉到不对,低头将他整个人架起来,半拖半抱的带上了副驾驶:“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有鬼,傅云,我看见了,就在那里。”明明是不到初冬的天气,陈时越的嘴唇却已经冻成了青白色,胸口仿佛压着什么似的,又沉又闷,疼的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