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戴?
凌宸没想到这对夫妻俩对戴亚男如此熟悉。他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问:“我就要一串。”
“真不好意思。”女摊主扬起一抹生意人独有的客气笑容,“那两串是给我们老客人留的,真匀不了。”
“一串都不行,看来那个小戴是你们的大客户了。”凌宸故意说。
“我们小本生意,哪有什么大客户。”女摊主解释起来,“但是小戴人特好,有学问,还给我家小子批改作业呢。”
他们正说着话,忽然一个看上去六七岁的小男孩从女摊主的车下钻了出来。原来女摊主把自己的三轮车改造了一番,上层装折叠桌椅,下层居然有个小小的空间,刚好能容纳一个孩子坐在里面挑灯学习。
男孩身材又瘦又小,手里捏着一个有点脏的作业本,大声问:“妈,我听到您提到小戴阿姨了!小戴阿姨在哪里呢,我要给她看我这次的考试卷子,拿了九十八分呢!”
可是男孩左看右看,没看到熟悉的身影,只看到一位陌生的年轻男客人坐在小戴阿姨常坐的位置上,目光淡淡地打量着自己。
男孩瞬间变得扭捏起来。
凌宸工作中极少和孩子打交道。毕竟殡仪馆这种地方,很多成年人担心孩子“魂轻”被冲撞,举办遗体告别仪式时都不允许孩子前往。不过面前的男孩看起来不是什么熊孩子,凌宸冲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刚巧这时候女摊主去忙了,男孩扔下作业本走到了凌宸面前。
凌宸说:“小朋友,你对小戴阿姨很熟悉吗?能不能给我讲讲她的事情?”
男孩眼珠一转,很机灵地问:“那你对小戴阿姨很熟悉吗,为什么要听她的事情?”
凌宸:“我是她的朋友。”
“我不信。”男孩说,“小戴阿姨说过她是单身狗,她才没有这么帅的朋友。”
凌宸摇摇头:“男女之间除了感情以外,也可以成为普通的好朋友。”
男孩努了努嘴,对他的话并不太信。
凌宸换了种方法,改为利诱:“这样吧,如果你告诉我你知道的事情,我可以再多点一些烤串,照顾一下你爸爸的生意。你们摊子上最贵的是什么?”
“那还是算了吧,我爸很辛苦,烤太多串很累的。”男孩讨价还价,“如果叔叔你能给我买别的东西,我可以告诉你小戴阿姨的事情。”
“……”这孩子还挺狡猾。凌宸爽快地说,“行吧,你想要什么?你们这个年纪应该都在玩奥特曼小卡吧?”
“我才不要奥特曼小卡呢!”男孩哼了一声,“抽来抽去都抽不到想要的小卡,还要加价和别人换卡,这些都是骗钱的!”
没想到他年纪小小,还挺有觉悟。
凌宸:“那你要什么?零食?”
“我想要烟卡!”男孩大胆提出要求。
烟卡是低年级的男孩酷爱的一种diy玩具,他们会收集好看的烟盒,撕下盒盖,叠成适当大小,然后彼此“战斗”。如果有谁拥有昂贵、漂亮、少见的烟盒,那就会获得其他男孩崇拜的目光。
刚好现在烤串还没上桌,凌宸占好位置,起身去不远处的小卖部买了一包烟。
他特地选了一盒包装漂亮的女士细烟,无视上面印着的“抽烟有害健康”的文字,熟练地拆开烟盒,把烟盒盖子平整地拆了下来。
他回到座位旁,那个小男孩眼巴巴地瞅着他,见他真的拿着一盒烟回来,小男孩,立刻上蹿下跳地蹦跶起来。
“叔叔真好,谢谢叔叔!”他飞快地接过凌宸递过来的烟卡,小心翼翼地攥到了手心里。
凌宸问:“现在可以说了吧?”
男孩拉开凌宸对面的椅子坐下,他从兜里掏出自己辛辛苦苦积攒的烟卡,一边摆弄,一边分心回答:“小戴阿姨可聪明了,她是大学生,我算不出来的数学题,她看一眼就知道答案啦。”
“还有呢?”
“她总是一个人来摊子上吃东西,最爱吃烤肉筋、烤淀粉肠和烤面包,但是她从来不吃烤鸡翅、烤鸡脖或者鸡的其他部位。因为她说她被‘鸡金’伤透了心,不想再看到鸡了。叔叔,鸡金是什么啊,我家有烤鸡翅烤鸡脖,但是我从来没听说过烤鸡金。”
凌宸想他要怎么解释呢:“鸡金不是鸡,而是……嗯,是一种植物。养鸡金的人,最终只能成为资本家田里的养料,变成绿油油的韭菜。”
“听不懂。”男孩茫然地摇摇头,“不过小戴阿姨确实不吃韭菜,她说她最讨厌当韭菜。”
从小男孩口中,凌宸听了不少关于戴亚男的八卦,但有用的一个没有。
他难得有些急躁:“你还知道关于她的什么事?你现在说的这些,可抵不上我送你那么漂亮的烟卡。”他伸出手,作势要拿,“你若不多说些,就把烟卡还我。”
“不行!我、我再想想。”男孩急得不行,双手按住桌上的烟卡。他苦思冥想许久,突然眼前一亮,“我想起来了!小戴阿姨说过,她最近在写一部关于群租房的故事,已经写了好几个月了。她说她要写一个每个在京城讨生活的人都能看到自己影子的故事,还说要把我爸爸妈妈也写进去呢!为了写好这个故事,她看了好多书,还救了一只猫咪……”
“什么?”凌宸一愣,写剧本需要看书也就罢了,怎么还救流浪猫了?
就在此时,凌宸身边响起一道带笑的男声:“她说的应该是《救猫咪》,一本‘编剧圣经’。”
凌宸侧眼望去,原来贺今朝已经从男摊主那里离开,重新飘到了他的桌旁。他嫌桌椅油腻,不肯坐下,只虚虚坐在空气里。
刚好,凌宸之前点的那些烤串也出炉了,女摊主手脚麻利,把刚出炉的烤串放在不锈钢托盘上,送到了凌宸面前。
“烤串上齐了!客人,要是烤串淡了凉了您跟我说。”女摊主上完烤串,又转身拍了拍儿子的屁股,气恼道,“你怎么又过来缠着客人了,是不是又讨烟盒?天天玩这些,回头我就把你这些烟卡都没收了!”
男孩一听,两手赶忙把那些烟卡都拢进怀里,然后他向凌宸吐了吐舌头,赶在妈妈发怒前呲溜一下窜走了。
矮小的折叠桌旁,只剩下一人、一鬼和一托盘的烤串。
油汪汪的烤串烤得外焦里嫩,一根钎子上肥瘦相间,肥油的部分呈现乳白的色泽,上面泛着一层油光,点缀了少量的孜然辣椒,烤串的香气霸道地钻进食客的鼻子,光是闻一下,就让人肚子咕噜咕噜的乱叫。
虽然贺今朝嫌弃路边摊的卫生,但香喷喷地烤串放在眼前,他还是忍不住按了按肚子。虽然他死后就没有了饥饿感,可是生前的本能还是会让他对美食做出反应。
凌宸捡起一根烤串,一口咬下。刚一入口,肉质的醇香就在舌尖爆开,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戴亚男会在半夜跑出来吃这家的烤串了。
凌宸大方地把一半烤串分到贺今朝面前。
贺今朝扭头。
行吧,凌宸想,大小姐又犯洁癖了。
凌宸乐得他不吃,把那些烤串通通拿到自己面前,边吃边问:“贺今朝,你有没有查到什么线索?”
“查到了。”提起正事,贺今朝终于把头转了回来,“我查到了他一周前的直播记录,戴亚男确实来了他的摊位,在摊子上呆了半小时左右,结账离开前又点了一根烤肠。剩下的……你自己看吧。”
说着,贺今朝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敲了两下凌宸的手机。凌宸的手机原本是锁屏状态,贺今朝不过一碰,立刻有一段视频凭空出现在手机上。
……
“姐,结账!”年轻的女孩走到烤串摊前,语气熟稔地和两位摊主打招呼。她鼻梁上架着厚底眼镜,深金色的头发上半部长出了好长一截黑发,被她随意用抓夹固定在脑后。脸上浓重的黑眼圈,代表了她最近一段时间都睡眠不足,整个人看上去没什么精气神。
女摊主立刻报出一个数字:“十八!”
“啊?您算少了吧。”戴亚男立刻说,“我可点了好多呢,这也就是烤年糕和蔬菜串的价格,那些肉串都没算呢。”
男摊主说:“小戴,你帮我家那个淘气儿子辅导学习,我们感谢你都来不及,怎么好找你收钱呢。”
“你们做生意起早贪黑的也不容易。”戴亚男麻利地扫码付款,“钱该给多少给多少,你们要是不好意思,那就……送我两根烤淀粉肠吧!”
女摊主推辞不过,最终同意了。不过,当天的淀粉肠只剩下一根,女摊主说:“小戴,以后你不管什么时候来,我们摊子上的淀粉肠都给你留两根,绝对不会像今天这样不够吃。”
“没关系啦。”戴亚男推了推眼镜,常年昼夜颠倒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其实我也不是自己吃,是要带回去给我们房东的小狗吃。那家伙嘴馋的很,我要贿赂它,它才肯给我开门。”
在等待烤肠烤好的几分钟里,戴亚男一直站在烤炉旁,和夫妻俩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她是个闲不住的人,在镜头里左晃右晃,并不在意自己的身影出现在直播镜头里。
忽然,她的手机响了。她啧了一声,抱怨道:“都这么晚了,这些打骚扰电话的怎么还不下班啊?”
但是当她把手机掏出来后,她刚一看清手机上显示的姓名,脸色瞬间大变,变得……格外谄媚。仿佛电话那端的人是她的衣食父母,她不得不说尽好话,讨得对方欢心。
“喂,丁老师,是我,是我,小戴……啊?现在吗?今天有点晚了,明天不行吗?……好的好的,没问题……好的,那我立刻出发……我用带上电脑吗?好的,行,好的。”
挂断电话时,烤肠也恰好出炉。男摊主麻利地把烤串装进塑料袋里,递给她,顺口问:“小戴,这么晚了你还要出去啊?”
“是呢。”戴亚男接过烤肠,语气雀跃,“刚才一个制片人给我打电话,说他们公司的导演看了我的故事,特别有兴趣,叫我立刻过去谈谈。”
“那敢情好啊!”女摊主由衷地为她高兴,“小戴,我们是不是很快就能在电视上看到你写的电视剧了?”
“还早着呢。就算导演感兴趣,立项之后还要找平台、找演员,等到正式开机也不知道猴年马月了,不过……嘿嘿。”戴亚男憋不住嘴角的笑意,“只要我踏出了第一步,后面一步步走下去,再远的路都不算远了!”
……
短短几分钟的片段很快播放完毕,屏幕重新黑了下去,映出了凌宸严肃的脸。
他抬头看向对面的贺今朝,从男人脸上看到了与自己相同的肃穆。
“这个‘丁老师’……”凌宸低声道,“……深更半夜把小姑娘叫出去,借口看剧本,看的到底是什么剧本?”
贺今朝在娱乐圈里沉浮多年,自然知道圈子里的脏事究竟有多少。
他不想把事情往最坏的方向去想,但戴亚男在深夜赴约后,就不明不白地死了……
这京城里的影视公司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丁制片人”究竟是谁他们根本没有头绪。
“先别急,咱们还有时间。”贺今朝轻轻拍了拍凌宸的手,像是一团轻柔的云撞进了他的手心。“等明天白天,咱们再去问问戴亚男。”
他们最大的优势,就是可以和戴亚男的灵魂沟通。
“嗯。”凌宸语气沉重地应了。
面前的烤串依旧冒着热气,可这时的凌宸一点胃口都没有了。他拿过旁边那盒已经拆封的细烟,向隔壁的客人借了火,点燃了其中一支。
烟头的丁点火光忽明忽灭,轻柔的烟雾徐徐升腾,在夜色里化开。女士细烟没有常见的尼古丁臭味,反而带着一丝淡淡的甜。
凌宸把烟轻轻搭在餐盘旁,静静注视着它。
在丧葬文化里,自古就有向亡者上贡、敬香的传统。这里没有线香,凌宸只能拿一支烟代替。希望烟雾能裹着美食,送到那个女孩的梦里。
一支烟燃尽不过十分钟,它在凌宸的注视下,逐渐零落成一桌烟灰,夜风一来,它便散了。
“咱们走吧。”凌宸起身,看向贺今朝,“累了一天,我今天想早点休息。”
第44章
昨晚在新租的房子里囫囵睡了一夜, 凌宸本以为自己会睡不踏实,却低估了这几天东奔西跑的疲惫感,一沾枕头就被黑压压的梦境笼罩。群租房没有太阳, 时时刻刻都像在晚上,凌宸中途醒了几次,见窗外无光, 还以为是黑夜漫长,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到好不容易睡醒, 他看看表,才知道居然足足睡了十五个小时。睡醒后,他懵懵地在床边坐了许久,思维才逐渐回拢,在这种地方住久了,人就会像常年不见阳光的植物, 即使水养充足,也会逐渐枯萎。
“小凌,你醒了?”
听到他这边的洗漱动静,贺今朝从隔壁房间穿墙而来。
凌宸嘴巴里还塞着牙刷,他低头吐掉口中的白沫,才开口:“我睡了那么久, 你怎么不叫我?”
贺今朝笑笑:“看你这几天东奔西跑太辛苦, 舍不得叫你。”
凌宸毫不客气:“我何止辛苦,根本就是命苦,最苦的就是遇见你。”
他在单位从不出外勤,每天就是宿舍——办公室——遗体化妆间三点一线, 即使熬夜第二天也会调休补回来,总得来说工作生活都很慢节奏。
这次他借着“休长假”的机会, 为了贺今朝的死因东奔西跑,接连跑了三座城市,又是抓私生、又是拍戏、现在又卧底城中村……这哪里是长假,简直比加班还辛苦。
“看在小凌为我操劳的份上,今天就好好犒劳你。”贺今朝打了个响指,“我刚刚点了一份家庭版烤肉套餐,再过半小时送上门。咱们先吃饭,吃完了再计划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