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点呢。”我坐回沙发上,望着窗外黑压压的雨幕。
“就在这里。”男人说:“到时候你放一把火,只要把所有东西都烧干净,我们就能即刻离开英格兰。”
“这样一来,八个祭品凑齐,只要把关于祭祀的传闻散开,就能制造一场不小的骚乱。”我开始笑起来,因为长期熬夜而泛红的眼睛却依旧是无神的。
“是这样没错。你好好准备,明天下午,她就会登门拜访。”
1840年7月4日阴
第八个祭品,像是命中注定般访问了河岸街。
我早早让佣人放假,独自去院门前迎接她。
“夏尔先生,这是您预订的花。”
可当我看清这张脸时,竟倏然意识到什么。
这一刻,当卖花女出现在河岸街11号的时候,我坚信我一直引以为傲的自由,时时刻刻都处于被监视、被捆绑质疑的枷锁中。
什么法兰西的完全信任,什么独立完成任务的肯定,还有对深入敌营战士的钦佩……都是假的。
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你把我供奉在神坛上,可炉中燃烧的却是别人的香火。我又该去哪里翻找我信仰。
“先生?夏尔先生?”卖花女似乎对这个陌生的环境感到害怕,她有些着急地把花塞到我怀里,随后向我简短地告别。
可我却开口,“其实……我的花园里种了很多蔷薇花。”
她怔住了,扭过头来。
我又问:“我是说我……我能不能邀请你,喝下午茶?”
卖花女几乎没有考虑,用一个笑容回答了我。
第094章
我只是陪她喝了下午茶。这是我们第一次单独相处,她似乎也很紧张,端起红茶的时候险些把水撒出来。
像是想缓解尴尬,她率先打开话匣,“先生,您也喜欢蔷薇吗?”
我的视线警惕地在庭院中扫视着,回答起来倒是有些敷衍,“是的,它们很美。”
卖花女却在很详细地向我解释关于蔷薇花的优点,“它们的花期很长,能从四五月份开到九月,据我所知,很多花农建造了温房,我想如果蔷薇也被种植在温芳内,就连冬天也能盛开。”
“是这样没错。但一般情况下很少会有花农在温房中培育这么廉价的……我是说,普通的花。”
啧,我说了什么。
我开始怀疑起自己当初训练沟通技巧时得到的第一名是假的。
“夏尔先生,您是对的。”她丝毫没在意我的冒昧,笑着说:“可这也是它的优点之一,因为太过常见,太过普通,所以经常生长成一片。”
“是的,我也这么想。”我开始不自觉地想讨好她,想让我的话成为她下次微笑的理由。
上帝,希望你原谅我。
“而且,我发现你每天卖出的蔷薇花也很多。还有篮子上那些白色蔷薇,我发现你乐于把她们送给路过的女士们,这让我感觉很奇妙。”我抿抿唇,双手也开始不自觉地交叉摩挲,这一切都表明我很紧张。
我不知道自己的表现是否能让她开心。
“我……我是说,不论是穿着考究的女士,又或是路过的洗衣店内的女帮工,你都会一视同仁地赠予她们礼物。”
卖花女的笑容在面颊上僵硬了两秒。我试图去分析这个表情,却无能为力。
可她即刻又重新垂下眸挑唇说,“夏尔先生,因为我是盲人。盲人对待所有人都一视同仁。”
见鬼。
我就要把一切搞砸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我知道。”她倏然笑了起来,那是个肆意的笑容。
我的视线再也无法离开她,所以我看见了她浅棕色的瞳仁内灰蒙蒙天色的倒影。
“夏尔先生,说实话,我通常坚信用最普通的花能够换取更多的收获。”她换做两只手拿杯子,空洞的目光飘散在虚空,随后说:“花不该是昂贵的,作为生活与生命的必需品,我更希望它唾手可得。”
“可再怎么说,还是会有人买不起花。就算你在街角送给每一个人,可另一条街的人也会被排除在外。”我并不希望她对这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抱有期许。
“所以我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待的太久。”卖花女的表情却在我的否定中更加轻松,她用温柔的嗓音说出一些不得不令我信任的话,“先生,长久以来,贵族与富商被花朵簇拥了几百年,甚至连他们的洗澡水里也洒满了最昂贵的玫瑰花瓣。我们并不会觉得这是一件错误的事情,就如同这也不耽误其余人产生拥有花朵的野心。”
我几乎没能抓住她后面那些话的重点,而是追问道:“你刚刚说自己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待太久?你是说……”
“嗯,我要离开萨维尔街一阵子。”她回答我。
不得不说,这是一件好事。
“夏尔先生,您今天能订花太好了,本来我还打算在萨维尔街等一等,等到向您告别以后再走。”她边说边不好意思地垂下头,闷声闷气说:“虽然只是离开半个月。”
“为什么要离开?你要去哪儿?我不是说你的方式有问题,我是想了解原因。”实际上我更期待她回答我一个遥远的地址。
可卖花女只是说,她要去西区。
至于为什么,她解释道:“因为……我听说伯爵夫人的桂冠要在那里展出,到时候人流会比较大,想必花会卖的更好。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对面的少女为难地皱起眉,很小声说:“夏尔先生,我好像遇到了麻烦。我、我发现有人跟踪我。”
我怔了怔。
啧,那个跟踪她的人大概率是我。
看着她因为我而瑟瑟发抖的摸样,即使这是从前喜闻乐见的画面,此刻我也开心不起来了。
我只是说,“这片区域并不太平,就像你计划那样,去到西区以后就会好起来。”
或者,如果我动手的速度够快的话,明天清晨就能永远避免这种事情再发生。
我们又聊了更多,直到邮差送信的声音打断了这一切。
我坦白告诉她,这是我十天之前写给自己老师的信,我遇到了一些烦心事,想问问他。
说到这里,卖花女这才意识到已经是邮差挨家挨户送包裹的时间了。她放下杯子,向我道别。
我许久没有和他人告别。
“我送你吧。”于是我打算把这场告别拉长再拉长,方便我回忆起当初还未变成这副模样时对待告别的做法。
“夏尔先生。”可她却偏要在这时候打断我,并且问出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您有没有画过我?”
我几乎是因为这句话听见了一声尖锐的耳鸣。要知道,自从我毕业以来,只为祭品绘制过肖像画。
这是我的习惯之一。除此之外,我还遵循着每个人只画一回的规矩。
我讪讪站在门前,沉默良久后道:“没有。”
她像是有些不甘心,还要垂头确认一遍:“真的没有吗,先生。”
我觉得手心在出汗,就算她已经表示未来还有机会,然后无视掉自己的眼眶洒满了日落前的余晖。
“我……我明天就要离开了。”我最终挑选出告别的方法。
或许谎言能够制造出一个相对欢乐的结局。
“我是说,我要离开伦敦了,就在明天。”
果然,卖花女不再追问那些让我头疼的问题。她只是笑着跟我道别,随后拒绝了我送她一程的请求。
“很高兴认识你,夏尔先生。再见了。”
……
卖花女拎着空荡荡的篮子走在前面,而我手中攥着短刀跟着她。
伦敦的雾气中,人工点燃的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扯长。
我忽然发觉自己像是一缕游魂。
而前方,就在不远处,是这世上唯一能收留我的躯体。
1840年7月5日大雨
我画了一晚上的画。
期间,当怀表里的指针声把我逼到要疯了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忘记洗手。
我丢下画笔,将那副即将完成的肖像画丢在大厅内,随后跑向了浴室。
水龙头流出的液体是冷的,还因为外面的瓢泼大雨而散发着泥土又或是青草的气息。
可我即刻就意识到这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因为盥洗池内的水愈发浑浊起来。
我吞吞口水,在镜中看清了举起的双手上沾染的泥土与血迹。
随后我尝试回想起有关这些痕迹的记忆,可大脑却不听使唤地生出别的东西。
最开始,是一声刺耳的枪响。
紧跟着的便是一个女声。
“我知道……你是骗人的。”
“院子里,根本…根本就没有蔷薇花……”
“夏尔……夏尔先生……”
而后,我的眼前出现了少女临死前满是鲜血的脸。
她就在我身边,没有挣扎,只是睁大了眼睛,双手用力抓住了我的手臂。
我说不出话,浑身都在颤抖。
卖花女的呼吸逐渐变得微弱,直到最后,当伦敦的雾将我们埋葬在前,她还在问。
“真的……一幅也、也没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