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还是值得举杯庆祝。”维纳并不觉得跟他说这些已经远超普通聊天的范畴,垂眸道:“人们已经想要改变天意了。”
对方的嗓音带着点儿笑意:“我是说,想改变天意的人已经死掉了,不是吗?”
唐烛接过他递来的酒杯,意识到他指的是谁。
答道:“是啊。”
……
为了防止霍乱传播,老公爵命令码头的警员立即就近处理尸体。
亨特警长征用了就近老码头的那个露天石台。据说,很多年前,那是用来处死海盗的地方。现在则成为了荒废院落里的渔民晒网地。
而如今,石台中央堆满了淋上煤油的树枝。
一具具尸体被黄白麻布紧紧包裹,横七竖八堆放在上面。
原计划“主持”这场殡葬仪式的人早已被替换下来。
青灰色衣裙的女人站在湿冷的海风里,手里举着唯一滚烫的火把。
“雨,还没停。“唐烛仰起脸,不知是替谁的尸身责怪天气。
可这句话竟使身旁这个身处异国的女人第一次留下眼泪。
雨雾中,她的眼睫上挂满了水珠,像是快要睁不开了。
“没关系……”
阿亚尔垂手点燃就近的枝丫。
火焰顺着煤油蔓延开来,破碎的火苗在虚空中抖动。偶尔像是濒临熄灭,却总能重新从碳化的木块中探出头来。
火蛇终于蔓延至罗伊的身躯,浓烟滚滚升天而去。
石台被火光包围,所有看似类人的形体最终消失不见,代替成为草木灰中的黑色骨头。
很久以后,唐烛才敢去看阿亚尔,她的脸被大火烤的略微泛红,虔诚为罗伊念完最后一句祷告词。
最后,他们就在这“焚尸台”旁告别。
唐烛试探着说:“风暴天就快要结束了,能载你回家的船就在三天后启程。”
女人低垂着眼睑:“您怎么知道我是说风暴天的事。”
他如实回答:“我上午问了付涼。”
阿亚尔说:“这样啊,那看来真的要结束了。”
她的话前言不搭后语:“您是个好人。”
唐烛怔了怔:“……我”
“是。”她说。
他连连摆手,觉得自己压根没帮上忙:“不,付涼才是。”
闻声,阿亚尔顿了顿:“是,我很感谢他……您很了解他?我的意思是,如果您觉得他是好人的话,那么他一定是的。”
“嗯……应该算是吧。我理解多数人难以这么评价他。”唐烛很难形容他,只能从自己身上入手:“毕竟被人看穿的感觉,不是很好。”
不过幸亏付涼并没有某些男主“热衷于拯救每个平凡人”的爱好。
他的爱好有且仅有追逐令自己着迷的事物。
比如研究各个地区的泥土黏度、不同产地的墨水颜色及气味差异、人类情绪对文字书写的影响等等……
阿亚尔没有在意唐烛的走神,浅浅道:“几年前,我跟随家人去过伦敦一次。那时候卡文迪许先生便已经受人瞩目。贵族青睐他更妒忌他,平民崇拜他却也消遣他……”
她更像是替付涼抱不平:大家欢呼着推他上神坛,又期待着神战损的那一天。
唐烛猜测自己也会是人群中的一员,如果没有提前得知未来的故事情节的话。
因此他不想过多评论其他,只是说:“人就是这样,不是么。”
最后,唐烛从怀中拿出一只系着麻绳的小小玻璃瓶,在最接近罗伊的废墟旁装了一点点灰烬,交到了阿亚尔手中。
他舒了口气,像是再与一个故友聊天:“准备什么时候返航?”
阿亚尔握紧了那只瓶子,像抓着一颗透明的心脏。
她沉默了片刻,缓慢却坚定道:“等天晴了。”
不久后,唐烛将她送走。
他站在大敞着的黑色铁门里,目送马车消失在道路拐角。
背后余温未尽,手臂伤口上临时涂抹的麻药慢慢失去疗效,卷土重来的痛感越加清晰。
他抽了口冷气,原地踱了几步,却没能走远。
毋庸置疑的是,他仍旧对阿亚尔那句“您很了解他?”耿耿于怀。
唐烛原以为自己早已获得先机,他比这世界中的任何人都要率先了解付涼。
因此他相信自己能借助于此,预判对方的心态与处事方法。
但当他与一双如此冷静的眼对视时,完全没预料到他即将看到的是什么。
像书中那位名声远扬的天才侦探初次登场时,对亨特警长说的。
“时间在身体上划开的伤口,永远不会愈合。”
唐烛摸了摸自虎口蔓延而上的旧疤。
记忆中,他的身边从没有过时刻陪伴的朋友或爱人。换句话说,从来不会有谁了解他那段成名前不堪回首的历史。
付涼的质问,带给他不切实际的错觉。
像是很多年前,他们就认识。
……
当他陷入比灰烬更难复生的回忆时,圆形焚尸台旁已经多出了一个人。
促使他回过神的,是眼前木炭上多出的一张信纸。
唐烛顺着燃烧的纸张向上,找到了一只修长的左手,裹着昂贵西服的手臂,与一张情绪依旧寡淡的侧脸。
因为不久前的对话,使他难以开口寒暄,只得站在原地看着那封熟悉的信消失在风雨里。
“现在可以回去了吗。”付涼完成了不像样的“祭奠”,拍了拍手打破沉默。
唐烛有些吃惊,更多的是疑惑:“你、你说什么?”
他甚至转头四处张望了一番,确定此刻附近只有他们两人。
对方另只手里还有一把未打开的伞,语气略显不耐烦:“你已经送走他们两个了,可以回去了吗……”
不等他误解,付涼又道:“维纳让我来找你。”
“或许……是因为我刚刚在船上找你,其实、其实也没什么事,我只是——”
“并不是因为这个。”青年无情打断,一双漆黑的眼转而看向他。
“那……”唐烛被盯着,紧张到几乎感觉不出身上隐隐发作的痛楚。
以付侦探敏锐的观察力,当然能察觉出他的警惕,可惜他还是没选择把视线收回去,继续说:“他想邀请你去度假,让我转达。”
唐烛以为自己耳朵出现了问题:“……啊??维纳大人……邀请我?”
还是度假?
付涼冷静道:“嗯,他一听说你受伤的事,就决定了。”
唐烛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这、这没什么的,我是说……不需要这样。”
如果收了补偿,那他这份好不容易赚来的人情可不就瞬间挥霍完了。
不成,这可是他要积攒下来准备保命的。
想到这儿,他立马又添了句:“完全没必要,真的!我都是自愿的!再说,我和维纳大人也不熟啊。”
对方却是一副“不理解”的眼神望着他,“谁说是和维纳度假?”
唐烛整个儿呆住了:“啊?”
付涼却风轻云淡道:“维纳邀请你去度假,和我。”
第016章 积雾山庄
自港口前往红山街的马车,因为维纳的加入而组成了车队。皇家护卫跟着小跑前进,在街头十分惹眼。
维纳心满意足坐在宽敞的车厢内,劝解道:“我知道你又要说,如此张扬的行为会为你的侦探工作带来不便。可我又没让你骑马在最前头当门面。”
他的心情看起来不错,毕竟“宝藏丢失案”解决甚佳,就等于伦敦那边舒心惬意。
而坐在对面的付涼则是一副爱搭不理的表情,虽然他时常这样,但显然现在更甚。
“你让我坐上这辆车,就是为了说这些?”
维纳一副纯良模样,“不,你知道并不是。其实我是想提醒你,再怎么说小唐先生也是因为你受了伤。不表达谢意的话,可能说不过去。”
付涼说:“所以你就提议让他和我一起去度假。”
维纳理直气壮:“是啊。随行的医生会把他照顾地很好,郊外空气也更加清新,多合适养伤。否则可怜的小唐先生,一个人在红山街,没人管没人问的。那群富人也只会趁机攀关系,胡乱送些礼物……”
好一个没人管没人问。
“再说了,当我提议时,是谁一口答应并且主动去那个破旧老港口找人的。”
“是我。”
付涼丝毫不羞于承认这些,还认真道:“维纳,我不得不告诉你,就算他不答应,我也会想方设法将他弄过去。”
后半句话让维纳始料未及,半响后哑然失笑。
“你这……又想闹哪儿出?你……你该不会除了做那些稀奇的实验,还增加了其他爱好吧?”
付涼没有否定,也没有承认,只说:“昏暗且人员交杂的环境中,他几乎能瞬间发现危险。不单如此,他的身体似乎能下意识给予反击。”
维纳立刻明白他指的是什么,神秘兮兮说:“其实也正常,星洲很多原住居民,都是中国人的后裔,我可听说,一半中国人都训练武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