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明非一剑刺穿喻勉后方敌人的胸膛,两人默契相当,左明非与喻勉并肩而立,声音叹惋之中是不遗余力的坚定:“落子无悔,从过去到如今,我从未后悔我做过的任何决定。”
“啧,仔细你的手臂。”喻勉看向左明非手臂的伤口,血液已经凝固,但伤口却依旧狰狞。
左明非的唇角带着淡淡笑意,他干脆利索地取走敌人的性命,回应道:“不碍事,你已经帮我报过仇了。”
喻勉一边对付着涌如潮水的敌军,一边欣赏着左明非剑招中的杀意,还不忘饶有兴致地评价:“拂衣剑招毫无闲云野鹤之意,我看你这拂衣剑不如改个名。”
左明非手中的剑招如同酣畅淋漓的山水泼墨,他身影萧萧肃肃而立,此时正与喻勉背靠背地对峙着又一波的敌军,他眸色淡漠地注视着眼前的敌军,声音却是无限温柔:“不如请兄长赐名。”
“修洁孤高,凌霜傲雪,萧然尘外丰姿。”喻勉手腕反转,持枪对峙冲向敌军,枪头风声呼啸,凌厉无比,一众敌人应声倒下。
喻勉蓦地回身看向左明非,长时间的打斗让人的体力逐渐衰竭,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但在满身的阴鸷杀意之中,他望向左明非的目光里却盛满了柔和的调侃之意:“这首《声声慢》与你极为相配,不如就叫…凌霜。”
“凌、霜。”左明非舌尖滚动,他珍重地念出这两个字,忽然他福至心灵地反转剑招,剑尖宛若闪电般地在空中舞出霜花般的招式,剑身淬着冷意,宛若凛冬梅枝上凝结出的花——
何必归田园,凌霜自当立堂前。
不执拂衣剑,瑞雪终会兆丰年。
一瞬间,左明非意识到了自己的剑意——不同于拂衣剑,却出自拂衣剑,也是殊途同归,为追寻一个太平盛世。
红甲卫在地面惨叫挣扎着,左明非如若醍醐灌顶般地望着手中的剑,“好极。”他兀自喃喃,随后满眼笑意看向喻勉,“行之我…”
但喻勉却早已不在原地。
左明非迅速回神,看到喻勉直朝潘笑之而去,眼下情况未明,喻勉打算将潘笑之丢回宫里,省的潘笑之在此碍手碍脚。
潘笑之的肩膀不断挣扎:“放开,大胆!本官还有圣旨未宣布!”
喻勉才想起来,潘笑之是拿着三道圣旨来的,第一道圣旨是罢免他的太尉之位,第二道是任命他为丞相,这第三道…他有些怀疑第三道圣旨还是针对他,保险起见,这圣旨不如由他代为保管。
想到这里,喻勉居高临下地望着潘笑之,理所应当地朝潘笑之伸手:“拿出来。”
“放肆!你大胆!喻勉!你敢抢圣旨吗?”潘笑之牢牢地抱着怀中的圣旨,疾言厉色地斥责喻勉。
喻勉用行动表明,他敢。
望着这一幕的左明非:“……”好吧,喻勉一贯是神出鬼没的。
倏地,持续的丧钟声停了下来,左明非心头微动,他屏住呼吸,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丧钟只响了四十四下,并未至四十五下,莫非——陛下还在?
宫门前愈发混乱,潘笑之惨叫声不断,喻勉避开他的伤口,冷脸抢夺着圣旨,就差把潘笑之捆起来。
战况不明,双方士兵体力逐渐流失,马蹄声越来越近,让人越来越焦躁不安。
这时候,沉重的宫门“嘎——吱——”响起,它被人从内打开,“喻卿,莫要欺负笑之了。”熟悉的平稳音调骤然响起,众人皆是一惊。
“陛下!?”
“是陛下!”
“陛下没事?”
“陛下…陛下…”
有人愣怔,有人跪倒,有人惊愕,有人暗喜。
喻勉眸色晦暗不明,心道果然如此,于是他率先躬身行礼,高声道:“臣等恭迎陛下,愿陛下圣体安康,千秋万岁。”
“爱卿劳苦功高,快快起身。”延光帝如往常般道。
君臣之间的默契往往在一瞬间,自古君圣臣贤为人乐道,可惜喻勉不是贤臣,延光帝也不是明君,在这场心照不宣的各怀鬼胎中,皇帝给喻勉权势,喻勉奉上忠心,这很公平。
第133章 渔翁得利
“父皇!”季颂寰喜不自胜, 他强忍着泪水激动地喊:“父皇你没事!”
延光帝望向这边,看到季颂寰纵然激动也老实地呆在左明非为他构建的保护圈之中,他心中不免欣慰, 但同时又心有落寞——因为从此在季颂寰心中, 太子这个身份,将会是季颂寰首先考虑的身份。
“朕无碍, 让寰儿担心了。”延光帝淡淡一笑。
“父皇无事便好…”季颂寰暗暗擦了把泪, 他几乎要将大腿掐紫才忍住没跑过去。
季秉容的指甲刺穿了掌心,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樱唇半张地望着延光帝, 喃喃:“怎么可能,你没死…不可能!不可能!!!”
“八妹, 近来可好?”延光帝目色平静地走上前来,语气似是闲话家常一般。
“你明明每天都在服用乌雪蒿, 为什么…”季秉容紧紧盯着延光帝,用力指向城墙上:“而且, 丧钟已然敲响!你却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
顿了下,她便恢复成理直气壮的神态:“都道君无戏言,皇兄贸然敲响丧钟,可是在戏耍天下人?您这般又与周幽王何异?”
听到这里,喻勉下意识打量延光帝, 只见延光帝虽然行动自如,但脚步却有些虚浮,而且呼吸急促紊乱,非是康健之相。
延光帝:“四十四下。”
季秉容不明所以地蹙眉:“什么?”
“丧钟只响了四十四下。”延光帝闷咳几声, 缓了会儿才道:“钟声送污秽,今天是除夕, 愿钟声除旧迎新,望今后否极泰来。”
季秉容嗤道:“皇兄好说法,不过臣妹劝您,要是想给季家留些颜面,就以自戕谢罪,省得过会儿等昭远公世子一到,我们兄妹兵戎相见,平白给外人看了笑话。”
宫门前横尸无数,断枪残戟散落满地,夕阳逐渐落幕,给这片血色又渡上了一层凄惨的红。
“放肆!”潘笑之怒视着季秉容:“叛贼大言不惭!”
延光帝望着季秉容脸上得意张狂的笑意,眸中忽地浮现出不忍,他看向季秉容的神色宛若在缅怀一座墓碑。
左明非和季颂寰听着若隐若现的马蹄声,内心逐渐焦灼不安,左明非心忖,虽然他们有禁军加持胜算很大,可战场上形势变化莫测且刀剑无眼,若是等昭远公世子的五千精兵一到,这胜算就不好说了。
左明非下意识看向喻勉,只见喻勉正若有所思地盯着延光帝,于是左明非也顺势看向延光帝。
倏地,延光帝的目光骤然冰冷,“众卿听令!”
惯常中气不足的声音忽然变得嘹亮高昂:“嘉献公主性情歹毒,杀弟屠兄,弑君篡位,祸乱朝纲!今褫夺封号,逐出皇室,贬为庶人。”
季秉容忽地站起,她怒不可遏道:“荒谬!本宫身上流有皇室的血,生是皇室中人,死也要入皇家陵墓,你没资格将本宫逐出皇室,谁都没资格资格!!!”
“诸将听本宫号令,成败在此一举,能取昏君项上人头者,本宫重重有赏!”
延光帝同样不甘示弱,他一字一顿道:“其罪不容恕,今赐死以谢罪,由太子代为执行。”
瞬时,左明非便明白了,他所谋划的也是皇帝所谋划的——这诛杀逆贼的功劳是皇帝亲手为太子送上的。
季颂寰先是微顿,他有些难以置信,父皇是要他亲手杀了姑姑?继而,对上左明非沉着淡定的目光,他急忙行礼回应:“儿臣遵命!”
禁军同红甲卫再一次打得不可开交,不过这打斗比起先时的锐气逼人逐渐衍变成为生死一线的浴血奋战。
喻勉正要加入进去,却听延光帝叫住他:“喻卿。”
喻勉侧眸,听到延光帝又咳了几声,缓缓道:“你要清楚自己的身份,既然作为丞相,那就没必要去冲锋陷阵。”
延光帝接过潘笑之手中的第一道圣旨,单手递给喻勉:“这道圣旨,爱卿忘了接。”
喻勉眉头微动,他彻底转过身来注视着延光帝,然后慢条斯理地抬起双手,接过了那道罢免他太尉的圣旨,缓声道:“臣接旨。”
延光帝的手仍然摊着,似乎在向喻勉索要些什么。
喻勉佯做不懂,又将圣旨递到延光帝手中。
“……”延光帝心平气和地呼了口气,提醒:“兵符。”
喻勉黑着脸从袖中掏出一半兵符,眼睁睁地看着延光帝从他手中拿走了这一半兵符。
“陛下兵行险招,就没想过失败了会如何?”喻勉手握两道圣旨,眼睛盯着场上局势,口吻显得有几分不以为意。
延光帝轻轻一笑,“兵权在手与大权独揽,朕料想你会选后者。”说完,他又咳了起来,咳声听起来像是要被撕裂:“咳咳咳咳…咳咳…”
等延光帝平缓下来,喻勉嗓音沉缓道:“陛下难道不担心臣会两者都要?”
“爱卿又焉知朕没有留有后手?”延光帝望着远方还未到达的军队影子,神色浮现出几分忧愁。
喻勉听不出意味地笑了声,语气不虚不实:“臣此前对陛下最大的误解,就是觉得陛下良善耿直。”
延光帝也道:“朕此前对爱卿最大的误解,就是觉得爱卿独断专行。”
喻勉敷衍道:“臣不敢。”
延光帝兀自道:“其实将秉容指给憬琛,是朕有意为之。”
这件事喻勉早就知道了,延光帝所谋不过是降低左家在朝中的地位,也就是降低世家在朝中的地位。
喻勉不怎么在意地回应:“于陛下而言,收回世家之权,这无可厚非。”
“不。”延光帝的眼神扫过宫门前的尸首,其中不乏谋反的世家大臣,他眸光不起一丝波澜:“即便不为憬琛指婚,世家如今已然大势所趋,何况一个左家?”
喻勉眉心微动,深沉的目光落在延光帝身上,他心中有个缥缈的猜想,又可笑地觉得不可能——喻勉猜,延光帝起初为左三指婚,为的是引他入局。
延光帝哂笑着摇头:“朕以为按照爱卿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会解决掉秉容以绝后患。”
喻勉冷笑出声:“陛下好算计,若真如此,便没有今日的祸患了。”
延光帝低声笑了起来,他畅快又肆意地笑着,胸膛起伏不定地耸动着。
喻勉眉头微蹙,心想延光帝这是没达成目的被气笑了?
直到血气上涌喉间腥甜,延光帝脸色大变,他捂着胸口骤然吐出一口黑血,紧接着如同被抽干精气神的躯壳一般颓然落地。
“陛下!”潘笑之惊慌地跑上前来。
喻勉目光一紧,他眼疾手快地上前扶住延光帝,顺势点膝跪地,牢牢地支撑着延光帝,“陛下。” 他皱眉呼唤,延光帝现在死掉可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
延光帝暮气沉沉地坐在地上,全靠喻勉的支撑,他才没有完全倒下,他紧紧抓着喻勉的手臂,脱力般的晕眩充斥在眼前,他全凭直觉地看向喻勉,满眼虚空却掷地有声道:“可你没有杀了秉容。”
喻勉的眉头皱地更加紧蹙,他开始思索,一个死掉的皇帝和一个疯掉的皇帝,哪个对局势来说更有益处。
“这就说明你行事较为缜密,不会为谁失了分寸,而非如传闻中那般专横跋扈唯我独尊。”延光帝闷笑了声,他狠绝又虚弱地擦去下巴上的血迹,道:“既然如此,朕便敢用你!”
喻勉微顿。
延光帝闭上眼睛沉声道:“大周沉疴已久,然疴疾难除,需剔肉放血再塑筋骨,朕不如父皇杀伐果断,有些事朕来做便是倒施逆行,你做却是理所应当,既然如此,朕便还诸臣们一个权臣!”
“父皇不敢任用的人,朕敢。”他蓦地睁开眼睛,眸中一片决绝。
“父皇不敢放权的人,朕敢举朝之力为他所用!”
“……”喻勉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他不认为延光帝是在给予他信任,与其说这权力是信任,倒不如说这是帝王的豪赌。
“成,则大周浴火重生四海升平。”延光帝离开喻勉的支撑,他摇摇欲坠地打算起身,却始终难以支撑起身子。
见状,喻勉斟酌过后,无声地递出自己的手臂。
延光帝不以为意地抓着喻勉的手臂,他终于站了起来,接着道:“败,则江山更替另有明主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