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萧穆低声道:“憬琛,喻勉的事…你节哀。”
左明非顿了下,随后微微笑了下:“我没事,倒是阿宥,还急病了,也不见好,我就在宫里耽搁了些日子…”
左萧穆打断左明非的不知所言,他扶住左明非的肩膀:“北岳那边,我已经派人过去了,你放心,生要见人…”
左明非骤然出手扼住左萧穆的手腕,哑声道:“别去!大哥,别派人去。”
左萧穆沉默了,片刻后,他颔首:“好,不去,我不派人去…”
左明非低着头,鸦羽般的睫毛挡住了他眼底翻涌的情绪,“我没事…”
左长瑜提议:“憬琛,要不这些日子你还是搬回左家吧,你祖父和二姐过几日便到家了,他们也很思念你。”
“伯父,我既然担了这丞相之位,那就应该住在相府之中,不然容易给人落下话柄。”左明非抬头时又恢复了一贯的游刃有余,他道:“等祖父和二姐回来,我会回去探望的。”
左长瑜还想再劝,但被左萧穆用眼神制止了,左萧穆道:“你没事就好,那我们就先回府了。”
丞相府是喻勉同左明非共同居住过的地方,憬琛不愿意离开,也在情理之中,左萧穆暗暗地想。
左明非亲自将人送走,看着马车彻底消失在街角,他慢慢卸下温润如玉的表像,目光变得空洞起来,他托着沉重的身体回到房间,然后关上门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伴随着那口气离开身体,他整个人仿佛被抽干力气般地颓然落地,“行之…”
目光落在书案一角,那里有只竹笼,竹笼里是一只停滞的蝴蝶,看到蝴蝶不动了,左明非呼吸一滞,他飞快挪至桌边,快速地摇动竹笼,蝴蝶被惊醒般地重新煽动翅膀,左明非这才松了口气。
他重新拎起竹笼,月华般眼睛凝视着竹笼中的粉色,他不禁怀疑,这小玩意儿真的和喻勉的性命联系在一起吗?
或许,是喻勉诓骗他的。
就和那些提前写好的书信一样。
“骗子…”左明非低声喃喃,对着飞舞得愈发欢快的蝴蝶,左明非登时大怒,他挥袖打翻书案,笔墨纸砚伴随着竹笼落了一地,他整个人坐在混乱的地上,“骗子!你就是个骗子!”
一片狼藉中,左明非仓皇地想,若是喻勉没骗他呢?想到这里,他突然害怕起来,若是蝴蝶受到伤害,喻勉会不会有事?他急忙将竹笼捡起来,抱在怀中,蝴蝶被吓坏般地飞舞着。
“对不住,对不住…”左明非着急忙慌地道歉,旋即,他将竹笼凑到眼前,心中再次怀疑这蝴蝶的无用性,但更多的是无力和沮丧,竹笼被小心地放在胸口。
“你怎么样了?”
“你到底…怎么样了…”
哽咽声湮没在长夜之中。
雪原之上,传闻中病重的阿史那可汗在随从的带领下,来到一处洞口,他示意看守之人打开洞门,之后面色凝重地走进去。
石床上,消失多日的喻勉盘腿坐着,只是他的样子实在算不得好,衣衫褴褛中,可怖的伤口遍布全身,右臂无力地垂在身前,整个人看起来落拓惨重。
听到动静,喻勉缓缓睁开眼睛,面色森然地直视着靠近的阿史那可汗,他嗤道:“可汗好手段。”
“你的同伴全都葬身在雪神山了,你应该感激本汗救了你一命。”阿史那可汗并不把喻勉的轻蔑放在眼里,他语气平静道:“你曾经是个英雄,是大周毁了你,本汗很好奇,为何你还要继续效忠于大周?”
喻勉斜他一眼:“那可汗为何既纵容哥於丹与使团为敌,又默许西朔与使团交好?”
阿史那可汗鹰隼般的目光沉了沉。
喻勉淡淡道:“你想为图戎选出最适合的可汗?还是想让西朔成为哥於丹的磨刀石?这都无所谓了,可汗所做的都是大周皇室玩剩下的,可汗想知道后果吗?”
不待阿史那可汗回应,喻勉唇角扬起一抹残忍的笑意,他宛若诅咒般道:“伤亡惨重,两败俱伤。”
“……”阿史那可汗对喻勉的无礼逐渐动怒,他威胁道:“你就不怕本汗杀了你。”
“你不会。”喻勉百无聊赖地靠在墙上:“图戎一日攻不下大周,你就一日不会杀我,你留下我,无非是因为我是你与大周谈判的最后筹码,怕只怕你活不到那个时候。”
阿史那可汗冷哼:“在这里活下来生不如死,约莫下次见面,你就会求本汗杀了你。”
“若是你能活到那个时候的话。”
“嘴硬,半丈原会惩罚每个倔骨头。”
阿史那可汗毫不留情地离开了。
喻勉动了下无力的右臂,等到稍微恢复了些力气,他左手扳住右臂猛然发力,沉重的闷哼伴随着“咔嚓”声,右臂被他自己接了回去,喻勉缓缓松了口气,他垂眸在石床上沉思,直到一只白色的蝴蝶飞进来。
喻勉神色稍霁,他伸手蝴蝶就停在了他的指尖,随后消失于无形。
自从这日过后,不断有蝴蝶飞到喻勉身边。
直到第十三只蝴蝶停在他的指尖,喻勉终于放松身体笑了起来。
大局已成——
使团的暗卫们已经分散到北岳十三部的各个角落,他们会罗织出一张摸不透风的网,将北岳十三部牢牢地笼罩在这张无形的网络之下。
只是需要时间,需要多久呢?
喻勉心里也没数,他心中坚定着做成这件事的信念,那就是要把这件事做成。
喻勉的拇指摩擦着自己胳膊上的蝴蝶印记,阴沉的心情稍微有些好转,他百无聊赖地将刻坏的木头扔进柴火里,那里散落着几个被雕刻坏的木雕,看起来有些狐狸的雏形。
半丈原不是个好地方,毕竟好地方不会用来关囚犯,这里不用人看守喻勉也逃不出去,虽然喻勉没想过逃,他若是想走,就堂堂正正地杀出去,即便他现在有心无力。
半丈原这个鬼地方,四处全是悬崖峭壁,唯一的通道还被阿史那那个老东西封住了,这里冬天很冷,秋天很冷,春天很冷,夏季融雪之际更是有种深入骨髓的冷。
喻勉分不清四季,只好过一天就在墙上划一道,墙上的刻痕少说也有八百来道了。
在这个地方,喻勉每日只用等各方传来消息,期间他等来了阿史那可汗的死讯,还知道哥於丹继任可汗之后流放了西朔。
老可汗死得仓促,因此喻勉的下落并没有人知道,除了图戎部,其他部落的情况也在掌握之中,消息往来中,已经过去了三年。
除了等待消息,喻勉倒是有了大把时间,人在难捱的时候会回忆从前,有时候喻勉会分不清回忆与现实,后来他就分得清了,那些快乐的回忆都是梦境,冰冷冷的孤寂才是现实。
不过太过孤寂时,沉浸于梦境中反倒是好的。
他有时候会看见师父,师父仍旧是那幅严肃的派头,喻勉面无表情地将生出冻疮的手递到白征安的脸前,白征安对他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喻勉打断他,懒洋洋道:“不是老天爷给我冻的,是总跟你对峙的那个老头欺负我,他将我关在这里,师父,我都冻得没知觉了。”
白崇彧温厚的手掌捧着喻勉的手,一幅压着怒火的模样,“那个老东西,看我下次在阵前砍了他的脑袋!”
喻勉静静道:“你没办法砍的,师父,你已经不在了。”
这时候白崇彧就消失了。
梦境虽好,但喻勉不敢过多沉溺,他总是一半沉沦一半清醒,任由自己做梦,再亲自将自己唤醒,这更像是折磨。
下一刻,白鸣岐出现,他如常数落着喻勉:“呀呀呀呀呀,你看看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了?”
喻勉淡淡一笑,玩笑般道:“为了家国天下。”
“呸,喻行之,好不要脸!”白鸣岐起了一身恶寒,他哼道:“定是你在雪地里贪玩才冻坏的,我要告诉阿爹,让他罚你!”
喻勉微叹:“思之,我已经很难受了。”
白鸣岐难得看到喻勉示弱,他挠了挠头,凑过来担忧道:“看起来蛮严重的诶,你怎么回事?算了,淑宁那里有上好的冻疮药,我去替你讨一瓶过来。”
太真了,白鸣岐的不要脸一如既往,简直和十几年前一样真实。
“思之,别去,她不喜欢你。”喻勉有些不近人情地说,再继续下去,他会混淆。
白鸣岐气鼓鼓地瞪着喻勉,喻勉脸上带着疏离的笑意:“何况不久之后你就要死了,何必耽误人家姑娘?”
于是,白鸣岐也消失了。
喻勉无聊地微叹出声。
直到左三出现,左三红着眼睛捧着喻勉的手,喻勉无奈道:“怎么又哭了?”
“你骗我。”左三的泪水砸在喻勉手背上,他控诉道:“你骗我,骗子!”
喻勉嗓音低柔:“我怎么骗你了?”
左三急切道:“你说过你会回来!”
喻勉点头:“是啊,我会回去,只是现在有些难办。”
“你要去找侯爷和白兄了吗?”左三目光陡然变得狠厉,他欺近喻勉,在喻勉的耳边威胁:“喻行之!我决不允许!你若敢死,我就…我就…”
故作的狠厉持续不了太久,左明非根本无法威胁喻勉,最终,他难过地揪着喻勉衣角,顺势埋首在喻勉肩颈:“你到底在哪儿?”
“怎么样了?”
“你还活着吗?”
“阿勉…”
“阿勉!”
喻勉蓦地睁开眼睛,他的心绪无比烦乱,梦境之外,左明非似乎真的在呼唤他,他能分清与逝者的梦境,却分不清有左明非的现实。
惊醒之后,喻勉发现自己四肢被冻得几乎麻木,再醒不过来恐怕就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了,这样的事情发生过无数次,不过他每次都能恰到好处地醒来。
喻勉百无聊赖地生了堆火,架着被冻得梆硬的羊肉来烤。
直到洞门被人推开,“冷死了,冬天又要来了。”季靖礼背着大包物资进门,颇为自来熟道:“师父,你刚把火生上吗?”
“嗯。”喻勉敷衍地应了声,他懒得纠正季靖礼的称呼。
季靖礼放下物资,搓着手坐过来,感慨:“你是真抗冻。”
“嗯。”喻勉更加敷衍了,与此同时,他不由得腹诽,幸好被困在这里的不是左三。
季靖礼能找到喻勉多亏了喻勉当时给他的蚕茧,这蚕茧在相对温暖的地方孵化后,破茧的蝴蝶直接飞向了半丈原的方向。
季靖礼用了将近一年,试了好多办法才爬上半丈原,当他看到喻勉时,喻勉正披着一张雪豹皮做的潦草大氅,老神在在地烤着几只雪兔。
对上季靖礼震惊的眼神,喻勉云淡风轻地递给他一只兔子,“来点儿?”
当时季靖礼恍惚地接过兔肉,看着喻勉的眼神愈发敬佩,他说:“你必须收我为徒,不然我就从半丈原上跳下去。”
喻勉说:“别跳,你撞死,靠着你的肉我约莫还能过个把月。”
季靖礼激动道:“太好了,师父。”
敢情他只听到了“别跳”,“……”喻勉随他去了。
从那之后,季靖礼隔段时日便会过来,给喻勉送一些必备的物资,而且,喻勉用来传信的雪鹰还是季靖礼帮忙驯服的。
季靖礼拢了拢火堆,看向堆在角落里的木雕,称赞道:“师父,你这狐狸刻得可真像狐狸。”
喻勉瞥他一眼:“你这人话说得真像人话。”
季靖礼笑着摆摆手,笑说:“…实在是你起初刻的东西太过一言难尽,现下看来是熟能生巧了。”
喻勉兴致缺缺道:“聒噪。”
虽然这么评价,但喻勉却想,季靖礼最好再多说几句,耳边已经好几日没出现人声了——
梦境中的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