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明非微怔,继而收回目光,含笑摇头:“没有。”
凌乔噗嗤笑了,打趣道:“公子这么大的人了,竟还喜欢这种小孩子的东西。”
可能是左明非脾气太好的缘故,凌隆凌乔两兄弟亲近他比亲近喻勉许多,起码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打趣喻勉。
左明非用眼神数落了凌乔一眼,但没什么威力,反倒被凌乔挑衅回一个鬼脸。
左明非含笑摇头,收回目光。
“喜欢泥人?”喻勉不知何时睁了眼,看着左明非戏谑道:“那便让凌乔买了来,他还不至于连个泥人都买不起。”
主仆三人恶意打趣,左大人形单影只,一时落了下风。
看着惯会八面玲珑的人不知所措,这无疑是件乐事,当然,如果这个人长得不错,那就更加赏心悦目了。
喻勉故意提起:“你八岁时候比现在坦率多了。”
左明非无言以对,为何提起这件事?
望着那对渐渐染上绯色的耳根,喻勉眸光微闪,似随意似恶意道:“起码不口是心非。”他嗓音低沉,这样慢条斯理地讲话,平添出几分暧昧缱绻。
“……”绯色从耳根蔓延到耳尖,感觉到耳朵传来的热意,左明非愣神,他并不是容易被挑衅到的人,约摸是耳朵也中毒了。
“除了爱哭以外,并不招人烦。”那撩拨人的声音还在继续。
左明非兀自镇定:“喻兄说笑了,此前是我失智所为,并非我本意…”
“左三。”
慵懒沉缓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但这笑意别有深意,竟让行事端方的左大人不太敢应答。
虽然左明非没有回应,但这并不影响喻勉偶尔兴起的恶趣味,他悠然道:“你脸红什么?”
“……”
先前在上京,喻勉满心都是复仇大计,以至于他没心思去考虑其他,现下仇也报了,冤也平了,他空闲下来,阴谋算计暂时被搁置,他忽然生出闲心,百无聊赖地思索起来左明非的名声到底是哪里来的。
要说天赋名声,在左明非之前,名头最盛的是当属当年的崇彧侯世子——白鸣岐。
说起来,白鸣岐当年差点成为左明非的姐夫,为了讨人家姐姐欢心,白鸣岐和左明非很是亲厚,这种亲厚不像他和喻勉一起长大的兄弟情谊,而是身为长辈给小辈以身作则的自觉,因此,要说才气,左明非和白鸣岐是有共同之处的。
除却才气,左明非自有本身的风骨和过人之处,至于像人品秉性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吹捧左明非的人已经说得够多了,喻勉懒得深究,在他看来,左明非有口皆碑的原因不外乎是——
长得好。
马车到了客栈,凌隆还未来得及通报,便见一个素衫身影下车,朝客栈里面走去,这身影多少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
凌隆奇道:“左公子走那么快干吗?”
凌乔伸了个懒腰:“废话,你敢同主子呆那么久吗?”
说的也是,兴许是被主子恐吓了。
晚市热闹,左明非颔首穿梭在人群中,不久后停在一家书肆门前,进门后,他缓缓路过悬挂的字画,最终停在一幅雪中劲松前,店家过来问:“客官,您看点什么?”
“这幅雪松图,可以送给我吗?”左明非举止仍是温文尔雅,只是言辞无状,像个文雅的流氓。
店家愣了下,原本以为这文雅公子是什么贵客,现在看来,怕是脑子不太好,于是他嗤道:“客官,您可知这幅画是何人所画?”
“翰林院画侍诏,姚松。”左明非笑意温润。
店家得意道:“正是,姚先生可是陛下亲封的御画师,文人名士那可是争、相、求、画,咱家店里也只剩下一幅,您要是不买啊,多的是有人求破脑袋。”
左明非的目光落在画上,雪景苍茫寂寥,孤松挺拔嶙峋,他惋惜道:“姚观人擅长描摹人物神态,他最出名的当属那幅百花娘娘图,画景并非他所擅长。”
店家还未出声,就听屏风后有人不悦道:“那依你看,这幅画值多少钱?”话音落,一个满身墨渍的公子从屏风后拖拉走出。
他眼底青黑,清瘦的身形几乎淹没在宽大的衣袍中,活像个夜游鬼。
左明非笑得从容不迫,温声回答:“这画出自你手,自然是最好的。”
“夜游鬼”满眼讥讽,哼道:“你是会做人,好话赖话都让你说了。”说着,他毫不留情地扯过那幅雪松图,三两下就给撕烂了。
店家心疼得手足无措:“哎呀,哎呀先生啊,您这是干什么?好好的画儿,您可是画了半个月呐。”
姚松将碎纸扔下,没好气道:“破烂玩意儿,也值得你大呼小叫?行了行了,你上茶来吧。”他示意左明非跟自来,“等你快俩月了,再不来我就走了。”姚松在案几后落座。
左明非坐在他对面,“出了些事。”他道:“我差点忘记与你有约,直到看见你在泥人摊贩前留下的记号,我才想起来。”
姚松玩笑道:“这都能忘?痴呆了?你和你家老爷子换脑子啦?”
左明非揉了揉眉心,叹气:“我中毒了,一些记忆的细节始终想不起来…”
“中毒!”姚松打断他,严肃道:“什么毒?谁给你下的?是不是喻勉?我就说他心狠手辣狼心狗肺,你先前去找他我就不同意!”
“不是他。”左明非安抚道:“观人,你先别急,你还记得当初我为何要去救喻勉吗?”
姚松惊讶:“你连这都想不起来了?”
左明非摇了下头。
姚松皱眉道:“我不知道啊,你当时行色匆匆的,要我提前过来钱塘将你的一处园子收拾出来,我当时还猜测你是不是在这边藏了什么外室,谁知你告诉我喻勉有危险,说等救下他之后在这里同我会和,还再三拜托我不准说出去,我当时正好也…也有事不想呆在上京…”
左明非颔首:“这我记得,八公主要嫁给别人,你心如死灰,便想远离上京这块伤心地…”
“我用得着你提醒我!”姚松大喝一声,随即他半信半疑道:“不过你连这事都记得,为何去找喻勉却不记得?”
左明非颔首:“我隐约记得自己要去救他,却不记得自己为何要救他…无论从哪方面来看,救下他,不管是对左家,还是对我,都毫无益处。”
姚松讶然地打量着左明非,乐道:“行啊左憬琛,你这中个毒反倒是不糊涂了。”
“糊涂?”左明非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己好友。
姚松:“对啊,你先前对喻勉掏心掏肺的,不仅跟他一起忤逆陛下,还陪他找崇彧侯府未曾谋反的证据,又和他一起在寒冬腊月蹲大狱,后来得知他要离开上京,又千里迢迢回来为他送行…”
随着姚松不满的声音,一些模糊的回忆如同春芽破土一般在左明非心底萌生——
龙颜大怒之下,两个身影直挺地跪在御前,一个清隽如竹,一个阴沉孤傲。
平反冤案中,喻勉杀伐果决,几次三番得罪官员,左明非周游在形色之中,为喻勉减轻了大半负担。
当雪花从窗外飘入大牢,左明非躺在石床上高热不断,喻勉冷着脸为他输送内力。
孤坟前,左明非望着喻勉的马车渐行渐远,难言的失落从回忆里蔓延到心底…
“…没有白兄就没有如今的我,他故去多年,如今与他有交际的也没多少人了。”
左明非眉心微动,为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行为寻找理由:“喻勉是白兄至交,能帮到他,也算是对白兄有交代了。“
姚松发出疑问:“你想对白鸣岐有交代为何不去照顾他的亲妹妹?再说,喻勉怎么看都不像是需要帮助的吧。”
“……”左明非被问住了,兀自不解起来。
姚松语气认真:“毕竟他不弄死所有人就不错了,要我说你就多余去救他。”
确实多余,左明非心下惋叹,现在他不仅中毒了,还失忆了,连武功都没了。
“话说回来,你这毒如何解?”姚松担忧道:“究竟是何人要害你?”
左明非思忖:“害我之人恐怕就是对左家不利之人。”
姚松挠挠头,叹道:“憬琛,你就别再思量左家了,左家还有那么多活人呢,你想想你自己,你到底中的什么毒?”
左明非三言两语地解释了自己所中之毒,姚松又气又急:“这些邪门歪道是闲着没事了吗?净炼制一些逆天的玩意儿,不行不行!你现在跟我走,我与扶苏谷的言神医是朋友,他一定有办法给你解毒。”
“观人。”左明非握住姚松拽着他的手臂,坦然道:“我现在不能走。”
姚松愤然道:“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至多活一年’!”
“我无意让你生气,只是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我随时都会失去神智,”左明非闭了下眼睛,神思清明道:“在此之前,我要做的还有很多。”
姚松烦躁道:“多什么多?而今天下太平,朝政安稳…”
“安稳不了多久了。”左明非目光旷远,神色凝重,片刻后,他对姚松道:“如今你已离开上京,就别再轻易回去了。”
“我用你替我打算!”姚松呛他一句,旋即闹心地问:“你真不跟我走?”
左明非笑道:“我若是随你离开,怕是没出城门就会被喻勉抓回去。”
姚松奇怪:“他抓你干吗?”
“做人质。”左明非早就心下了然,他回忆着从清醒至今同喻勉相处的桩桩件件之事,缓慢道:“他需要用我牵制住左家,我也想查清他在干什么,而且,我身中之毒来自九冥,他身边就有九冥的人,可能会有转机,我们算是…各求所需。”
第10章 泥人
凌隆在喻勉门前已经跪了半个时辰。
他跟丢了左明非,自觉来领罚,也是他大意了,以为左明非武功尽失,不用特意照看。
算起来这次,他已经弄丢左明非两次了。
凌乔站在喻勉门口,看着自己哥哥受罚,他既心梗又无奈,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凌隆,恨不得代他受跪。
房门被“嘎——吱”一声打开,凌乔比凌隆还慌张地看向喻勉,紧张地咽了下口水。
喻勉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淡声吩咐:“你明早便回琅琊吧。”
“属下…领命。”凌隆低头称是。
琅琊喻氏,坐拥天下第一大书院,书院教授文武全才,凌氏兄弟二人以及喻勉的诸多护卫,皆是出自琅琊书院。
凌隆幼时被喻勉救下并送入琅琊书院,勤修五年,终于站在了恩人身边,眼下却因为这细枝末节的错误要被送回书院,丢人且不说,可谓是十分憋屈。
“主子,凌隆不是故意的…”凌乔忍不住求情。
喻勉的眼风略过凌乔,凌乔急忙咬住舌尖,低声道:“是属下僭越了。”
“下去吧。”喻勉浑不在意道。
凌乔过去搀起凌隆,凌隆推开他,低声训斥:“以后在主子跟前,别没大没小的。”
“哥…”凌乔委屈地望着凌隆。
凌隆暗叹一声,和凌乔一起离开,走到没人的地方,他从胸前掏出一块凉透的烤红薯,安慰凌乔:“不是说想吃吗?现下厨房没人,去热一热。”
凌乔捧着红薯,憋屈道:“你不会是为了给我买烤红薯,才跟丢左大人的吧?”
“总归是我不小心,与你无关。”凌隆拍了拍凌乔的后脑勺,交代:“我不在时,保护好主子,别总跟李扬他们拌嘴。”
“谁让李扬总炫耀他们暗卫厉害,我们近身保护主子,更厉害的好不?”
左明非走进客栈,偌大的客栈里除了喻勉,空无一人,喻勉闲闲地坐在过道旁的椅子上,油灯点点,他旁若无人地翻着一本书,哪怕听到左明非的脚步声,也并未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