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明非好笑:“那是你乱点鸳鸯谱,林芝姑娘不算。”
“那不知道,怎么了?”喻勉问。
左明非摇了下头:“没什么,许是我想多了。”眼前尚有急事,此事容后再议。
喻勉留意到左明非身后的匣子,约摸四尺长,这匣子几乎占了左明非一半的行李,他随口问道:“那是什么?”
左明非意味深长地眨了下眼睛:“待到归京,再给你看。”
几人策马驰过垒门,远离军营后不久,在一山谷处,一队人马忽地围了起来。
“新任徐州刺史杨大人请太尉大人与刑部侍郎前往州府一叙。”
说话的人身披甲胄,手持长枪,气势威严,看样子也是而立左右的年纪,以他为首,这队人马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一般,只等喻勉一行人至此,就将人围了起来。
喻勉和左明非攥紧缰绳,及时勒马,两人相望片刻,左明非和声开口:“原是陈大人,好久不见,只是不知徐州何时换了新刺史?”
陈寻睿流露出几分不耐烦,但因对方是左明非,身后是左家,他便给了几分面子:“前徐州刺史战死沙场,朝廷自然要任命新官员,左侍郎还有什么疑问吗?”
马车不紧不慢地行来,一位年过五十的老者探出身来呼唤:“小陈,不得无礼,不得无礼!”
陈寻睿目光微顿,似是对这位老者十分不服气,却也识趣地退开了。
老者长就一副圆润的富态之像,他在走过来时,像一只快速挪动的蹴鞠,这个人,喻勉和左明非都认识。
杨韬光,出身于九大世家之一的杨氏,原太常寺卿,掌管礼乐祭祀,是出了名的左右逢源会做人。
“小陈,见到太尉大人还不快快行礼?”杨韬光批评道,只是他看起来十分喜相,显得这批评有些气势不足,他自己倒十分恭敬道:“下官见过太尉大人,手下人不知天高地厚冒犯到了太尉,还请太尉莫要怪罪。”
在他之后,陈寻睿下马,敷衍地抱拳:“属下见过太尉。”
喻勉神色难明,反倒是他身下的马儿重重地打了个响鼻。
见状,左明非和善地打招呼:“杨世伯,近来可好?”
“哦呦,憬琛贤侄,我自然是好啊,想不到贤侄与太尉竟如此交好,那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嘛。”杨韬光捋了捋山羊胡子,继续陪笑道:“州府已经备下热茶,还请太尉赏光,来府衙一叙。”
“既是刺史相邀,焉有不去的道理?”喻勉看起来很讲道理地说。
杨韬光暗暗松了口气,忙笑道:“那再好不过了,走,回府。”
围着的官兵们不动,直到陈寻睿开口:“回府。”官兵们这才有所行动。
喻勉和左明非相视一眼,看来…这位杨刺史在官兵中不是很能说上话。
“在此之前,杨刺史可否将上任文书拿来给本官一观?”喻勉冷不丁地出声。
杨韬光背对着喻勉一顿,声音很稳地说:“文书尚在府衙之内,不如…”
先随下官回府?
杨韬光的下一句很可能是这一句,但他却说:“不如太尉先看过陈长史的文书?陈长史未随下官回过府衙,他的文书定是带在身上的。”
陈寻睿闻言一顿,他皱眉看向杨韬光。
笑眯眯的老头看起来很是和善:“快啊,陈长史,莫要让太尉等急了。”
陈寻睿恶狠狠地看了杨韬光一眼,随后从身上摸出上任文书,递给手下,让手下传递给喻勉。
待喻勉接过文书,陈寻睿心里愈发不痛快,他出言挑衅:“下官的上任文书不值一提,敢问太尉大人,你的上任文书何在?”
喻勉打量着文书上的玉玺落印,不发一语,周遭空气愈发冷肃起来。
杨韬光嗔怪道:“小陈,休得无礼。”
陈寻睿扬起下巴,根本没把杨韬光放进眼里,他质疑道:“当年喻勉被先帝亲自贬谪出京,先帝厌恶他至极,又怎会留下遗诏任命他为太尉?依我之见,传言并非没有道理,喻勉这个太尉…”闪着寒芒的枪头划破空气,陈寻睿用长枪直指喻勉:“根本就是假的!”
气流冲开喻勉两侧发丝,迎着这样的敌意,喻勉微微抬首,黑沉的目光落在陈寻睿身上,不知从何处升起的凉意从陈寻睿脚底升起。
“…呼。”陈寻睿的呼吸不自觉地急了几分,对上喻勉满是审视的目光,陈寻睿蓦地想起,当年崇彧侯尚在之时,喻勉凭借一杆银枪在战场之上所向披靡。
喻勉随意抬手,面无表情地将陈寻睿的上任文书轻飘飘地扔向身后,看到这一幕,陈寻睿说不上来是惊讶更多,还是愤怒更多。
陈寻睿尚未做出反应,始终以温润姿态示人的左明非忽地利剑出鞘,尚在空中的文书被寒光利索地劈成两半。
“我看,作假的另有其人。”左明非的目光落在地上的残损文书上,嗓音和煦道:“在下在刑部为官多年,诸多案件皆需请奏圣上,因此对这玉玺印文颇为熟络,阁下拿一假文书来糊弄我们,究竟是瞧不起我们,还是…你们根本就是包藏祸心,意图不轨?”
听到这里,杨韬光打了个趔趄,他差点摔在马车上,于是愈发惊慌道:“贤侄不可胡言,不可胡言啊!”
左明非微笑着威胁:“世伯,杨家忠直多年,乱臣贼子的名号,你可背得?”
“不不不不…”杨韬光瞳孔骤缩,语无伦次地摆着手:“左三!你莫要污蔑老夫!”
喻勉直视着杨韬光,语调慢条斯理道:“杨太妃身为杨氏女,膝下有五王爷和八公主。”
左明非望着喻勉笑了笑,似是闲话家常一般地接话:“而八公主的夫家就是陈家。”
“如此,犯上作乱者,便也清晰明了了。”喻勉目光犀利地看向杨韬光与陈寻睿。
左明非眯眼回忆:“听闻陛下登基后,所有皇室宗亲皆有封赏,唯有五王爷不知何故得罪了陛下,被陛下冷落至今。”
喻勉:“那就怨不得他心怀怨恨,意图谋反了。”
两人一唱一和,听得陈寻睿和杨韬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老夫是当今陛下亲自任命的徐州刺史!!!”杨韬光扯着脖子喊道。
“够了!早说过别同他们废话!”陈寻睿不耐烦地打断杨韬光,敌视着喻勉,高声道:“分明当今陛下失德,任人唯亲,惹得天怒人怨,外敌入侵!”
废话那么多,喻勉不耐地摩擦着指尖,却没有打断。
陈寻睿越说越激动,他慷慨陈词道:“为今之计,当扶持新主,方能救大周于水火之中,五王爷同为先帝血脉,素来温良敦厚,是为明主,良禽择木而栖,喻勉,我劝你莫要负隅顽抗,早日交出兵符,我可饶你一命。”
喻勉从身后掏出弩机对准陈寻睿,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咻——”一声,陈寻睿瞪大眼睛,急忙挥动长枪格挡,却没料到这弩箭并非是冲他而来,而是直冲他的战马。
弩箭直直地射在马儿的前蹄上,只听马儿一声嘶鸣,接着弯曲前蹄匍匐倒地,陈寻睿也不可控制地从马上摔了下来。
“陈将军!”
“刺史大人!”
陈寻睿灰头土脸地被人扶起,他怒气冲冲地看向喻勉,却对上喻勉一双满是促狭与挑衅的眸子,那意味不言而喻——
到底谁留谁一命?
喻勉这举动虽说伤害性不大,却极具侮辱性,陈寻睿爆喝一声,挥抢而起:“喻勉!听闻你早年也是用枪的好手,你可敢与我比过?”
喻勉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满是怒火的陈寻睿,这轻蔑的态度惹得陈寻睿更加恼火。
“莫非你不敢?”陈寻睿用激将法道:“崇彧侯当年骁勇善战,没想到他的弟子竟会沦为依仗暗器的宵小之辈。”
杨韬光暗中打量着喻勉一行人,他心中觉得不对劲,片刻后,他大惊道:“陈刺史!莫要废话了,快快将喻勉他们一网打尽!”
陈寻睿心道这老头烦得很,方才还对喻勉他们客客气气,现下就变脸了,他无视杨韬光的喊声,执意要同喻勉比试:“喻行之,你只给我一句话,打还是不打?”
喻勉缓缓道:“打自然是要打的。”
杨韬光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恨铁不成钢道:“孺子不可教也!陈寻睿,你再不动手,等他们的…”
喻勉一个眼神瞟过去,杨韬光顿时吓得蹲坐在马车的车辕上,他手脚并用地爬上马车,及时地闭了嘴,他擦了擦冷汗,钻进马车里,对马车夫道:“走!走…快走!回城…回城去!快!”
凌乔正要上前擒拿杨韬光,却被左明非拦住了,左明非低声道:“不必拦他,让他走。”地面传来轻微的震动,左明非微微侧了下脸,轻声道:“来了。”
暗卫们身着黑甲轻装,只待喻勉一声令下,喻勉唇边扬起一抹得逞的浅淡笑意,他素来不爱居于被动,如今也是。
喻勉拔出佩剑,他嗓音深沉且不容置疑:“给我杀。”
以喻勉和左明非为首,暗卫们宛若一把漆黑透亮的匕首,直直地刺入到红甲叛军内部,蔓延出宛若罂粟的绮丽血红。
事已至此,陈寻睿也明白了,喻勉一直在拖延时间等援军来。
两相比较之下,陈寻睿带领的五百余人与喻勉带领的三十余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也是陈寻睿有恃无恐的原因。
可现在,喻勉势头正猛,援军也马上到来,陈寻睿不由得心慌,但他很快就冷静下来,抛开对喻勉的不服气,陈寻睿一边应付杀气腾腾的暗卫,一边分析得出,为了稳住军心,喻勉必不可能将全军带出,喻勉能放心驱使的,无非只有他的心腹,这个数目必不会多。
果然,随着援军越来越近,陈寻睿估摸着有二百人左右。
陈寻睿稍微定下心神,他高声嘶吼:“众将听令!谁能拿下喻勉,本官必有重赏!!!”
望着奔涌而来的红甲叛军,喻勉眸底杀意沉,他扬起手臂,剑刃无情地划破两人的脖颈,血色喷涌而出,比起这惨状,喻勉的声音更加无情:“祸国谋逆者,杀无赦。”
似是收到陈寻睿的激励,围攻喻勉的人不减反增。
乱斗之中,左明非策马奔驰,他利索地拔出插/入到红甲兵胸膛的佩剑,血花喷溅到马儿雪白的毛发上,宛若红梅点点。
左明非留意到,红甲叛军对他似有忌惮,可每当他想去援助喻勉,这些士兵就会千方百计地将他围住,哪怕以性命为代价也要困住他。
“咔嚓”一声,喻勉手中的剑在格挡住又一波的攻势下,应声而断,他的内力太过霸道,寻常兵器根本承受不住他如此强势的攻击,“啧。”喻勉不尽兴地啧了声,瞬时用断刃割破为首红甲兵的喉咙。
“行之!”一声沉稳的呼唤将喻勉的注意力拉过去,喻勉寻声望去,只见驰策在战场上的左明非忽地踢开身侧的匣子,两柄长杆状的物事先后从匣子里扬向空中。
左明非右手持剑毫不留情地结果掉一人的性命,左手趁势握住稍近的长杆举向空中,两杆棍状物前后相接,竟是被拼凑成了一杆银枪,尖锐的寒锥在阳光下藏不住锋芒,“接住!”左明非奋力将银枪朝喻勉扔去。
喻勉踢开身前几人,借力跃向空中,银枪势如破竹地在空中划出一道直线,之后被喻勉牢牢地握在手中,喻勉从空中落下,红甲兵找准空隙,潮水状地再次包围过来。
喻勉俯身背手转过银枪,银枪在喻勉背上旋转出绚烂的银花,被击中腹部的红甲兵吃痛弯腰,他们身体控制不住地前倾。
喻勉瞬间起身,他手中的银枪宛若游龙状地回到身前,趁着红甲兵依旧前倾的姿势,喻勉灵活地操纵着枪杆,寒芒旋转一圈,喻勉挑破了这圈红甲兵的喉咙——这银枪的锐利强悍与喻勉的霸道桀骜几乎相得益彰。
枪身微微颤抖,仿佛饮血之后的痛快嘶鸣,久违的亢奋弥漫在喻勉心间,这种浴血奋战的酣畅淋漓感他已经十余年不曾体会了,喻勉低低笑出声来,他势不可挡地一路杀到陈寻睿跟前。
陈寻睿被众人簇拥着,望着宛若杀神般的喻勉,陈寻睿戒备地立起长枪。
喻勉玄色衣袍的颜色更深了,他挑起枪尖,直指面前的红甲人马,“你想同我比枪?”他嗤了声,眼里满是此起彼伏的杀戮之气,道:“今日,本官便好好教教你…”
话还未说完,喻勉就觉后背的衣料被人拎起,只听左明非用温润的声音不容置疑道:“不可恋战,先突围。”
喻勉只好遗憾地放弃了教陈寻睿做人的打算,他借力跃起,稳稳地落在了左明非的后座上。
红甲兵被打开了一个缺口,以喻勉和左明非为首,剩余人马疾速奔逃而出。
“他们主要在对付你。”左明非的声音从前方被呼啸的风传入至喻勉耳中:“你手握四州兵符,最是被叛军忌惮,所以他们不会让你活着回上京,行之,我们这一路要麻烦了。”
喻勉搂紧左明非的腰,轻哼一声:“不想我回上京的又何止叛军?”
左明非顿了下,就听喻勉在耳边不以为意地笑问:“憬琛,我手握四州重兵,你呢?你想我回去吗?”
左明非攥着缰绳的手紧了紧,随后他不容置疑道:“这是我们之间的事,在此之前,我绝不允许任何人威胁到你的性命。”
“所以你就锻造了这柄银枪?”喻勉丝毫不在意如今事态紧急,反倒有闲心地将下巴放到左明非的肩膀上,只是忍不住的抽气声出卖了他的伤情:“嘶…”
左明非似有所觉地回头,他皱眉道:“你受伤了?”
喻勉左手从腰腹间抬起,那里被刀刃豁开了一道长口子,好在伤口不深,喻勉浑不在意地将手上的血蹭在衣袍上,回答:“不碍事,我既然敢以身破局,那就做好了受伤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