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血让他久违感受到那日雨夜般的寒冷,冷意从骨头缝里散出来,蔓延全身。手脚也有些软,以致他脚下一个不稳,从鸡棚上面栽了下去,摔了个七荤八素。
一个成年男性从棚子上摔下来动静不可能小,但院子里依旧安静,没有预想中鸡窝遭黄鼠狼一样的混乱打鸣声。
只有看上去过于老旧的房屋打开摇摇欲坠门板发出的轻微声响。
应容许捂着肾,苍白染血的脸抬起来,急切解释:“别误会,我不是贼,也不是杀人逃逸,我遭遇了一点意外外外外……”
他像是忘记上油导致卡顿,进不成退不成的齿轮,或是年久失修的卡带录音机。
从屋里走出来查看情况的人抿抿唇:“……果子狸?”
沉默又尴尬的三秒钟后。
“嗯,是我。”应容许干巴巴道,“介意搭把手么?”
应容许突然想起一句歌词。
“缘分让我们相遇乱世以外”——介于歌词下一句不太符合事实,他默认自己卡带录音机的身份,学陆小凤翻来覆去在心底唱同一句歌词。
一个疑似杀手和一个被一群杀手迫害的可怜人,你搭救我我搭救你的,确实很符合相遇乱世以外的定义。
一点红不是青衣楼的人,这点从那三个被他和楚留香生擒的杀手嘴里就已经问了出来。不仅不是,还成为了他们的杀了么订单上的一员。可惜应容许从中搅局,如今仁兄依旧活蹦乱跳,青衣楼却面临支离破碎分崩离析的境地。
好一个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
应容许靠在比那小破客栈环境更糟糕的床头,微薄烛火下脸白的能去扶桑应聘艺伎,嘴里还不忘记叭叭:“天杀的青衣楼……”
一点红熟稔的打了一盆水来,他眼睛垂着,声音很轻:“你被青衣楼的杀手……”
“啊,被阴了。”应容许供认不讳,“我被请去帮人治病,刚出来第一天就被人找上门捅。”
一点红把盆放在床头,拧了拧手巾,认真道:“我可以帮你杀了那人。”
应容许:“……倒也不必。”
他想了想对方被青衣楼惦记还能杀出重围重伤倒在林子里,而不是死在当场的武力值,稍作评估道:“你现在要是有空闲的话……咳,可以当我来回的保镖吗?时间应该不长,报酬好说。”
“不需要报酬。”一点红道,“我会护你安全,他们伤不了你——在我死之前。”
反正这条命也是你救的。他在心底补充。
第19章 天天嗑红药的我
贯穿伤和划伤区别还是挺大的,当初一点红身上最大的伤口让他回去之后即便吃了药也修养了近一周……当然,这和他不等伤势全好就去宰人有很大关系。
应容许身上三个血洞,红药又不像游戏里那样立竿见影,不可能一下子就长出血肉。
一点红处理伤口的手法很专业熟练,药粉一洒,绷带一裹,一只半身木乃伊新鲜出炉。
三刀六洞的痛感实在强烈,应容许磕止痛药跟磕糖丸似的一口气嚼了三粒才没毫无形象的在床上打滚。
他勉强支棱起来,借着微弱烛光潦草的打量屋子。
房子破旧,但也能遮风挡雨,就是屋内设施实在让人不敢恭维,有只黑乎乎的影子唧唧唧叫着窜过去,应容许定睛瞅了瞅,心里哇了一声。
原皮大杰瑞!
除了床上和旁边那方表面略微斑驳的小桌,这房间连个凳子都没有,看着不像人住的地方,像孤魂野鬼借着歇脚的地方。
一点红缄默的换了盆清水让他擦脸,服务细致入微。
他站在一旁,像是一颗挺拔的松,一柄出鞘的剑,或是其他什么冷硬冰寒的物件儿,唯独没点活人气儿,应容许挪动屁股往里移了移,就这么一点动作,底下床板就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晃动。
“……你要不坐会儿?”
这房子从外面看就知道只有一个屋子能睡人,大半夜把人吵醒还鸠占鹊巢的被伺候,就算应容许脸皮是城墙砖垒出来的,也有点不好意思。
一点红摇了摇头。
“别这样,兄弟。”应容许苦逼道,“上一个这么黑灯瞎火站在我床头的,我刚睁眼他就把剑捅下来了。”
那点微薄的烛光跟黑灯瞎火也没太大区别。
一点红眼睛动了动,挨着床沿坐下来,应容许眼一瞟,这人大半屁股都在床外,光尾骨那沾了下床,坐下比站着还累挺。
应容许摸摸伤口,又摸摸脸,问:“我长得像是你不小心担待就会打你的样子?”
“……没有。”闷葫芦终于出声,犹豫两秒,往床上又挪了挪,看上去总算不那么累人了。
“嗐,好歹咱们也算是同床共枕过的关系——就是时机都不太巧,见面两次,不是你重伤就是我重伤,不然回头结伴去庙里拜拜吧,转转霉运。”
止痛药药效刚上来,伤口还是顿顿的发疼,还带着奇怪的涨感。应容许持之以恒的拿热脸去贴冷屁股,以求让自己转移转移注意力。
大概也觉得自己的回应太冷淡,一点红想了想,努力寻找可聊的话题:“你要去给人看病?”
“可不,刚上路不久就差点被人送上路了……”应容许抱怨一句,“有人请我去薛家庄给他们二庄主看疯病,顺利的话,来回拢共没几天,应该不耽误你事情吧?”
“不耽误。”一点红道:“我最近……没什么事。”
他嗓音本就偏低,微垂的眉眼被浅浅烛光晕染一层轮廓,像P了一层滤镜。
应容许定定看他两秒,眼睛不自觉向旁边偏了偏,落点巡了片刻,落在小桌子缺了一块的腿上。
“青衣楼后来没找你麻烦?”
一点红若有所思:“那些人是青衣楼的?”
不是,哥们。
你连谁找你茬都没查出来么?!
一点红平静道:“那次之后我找地方养伤,没再出去。”
他其实也没正儿八经养几天伤,拖拖拉拉的前两天才刚好,准确说是没时间再出去。
雇主不知道从哪听说儿子的死是他们组织的人干的,目标不明确的情况下,干脆想把整个组织的人挨个骗出来杀,第一个挑的就是最有难度的。他在两个杀手组织之间跳反下单,一点红从寺庙离开后就千里奔袭取雇主项上狗头,然后拖着破破烂烂的身躯回去复命,一切结束后才有时间找个安全屋养伤。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特别平静,平静到有些诡异的麻木,根本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一样,扑面而来的人机感。
应容许忍住问他“你们杀手都这样么”的废话,想来也是,经手的人命多了,换谁都不把命当命,人是一种适应性很强的生物,而大多数的情况,都是环境迫使人不得不去适应。
不适应,就会死。
应容许承认,他有些双标和先入为主。他和一点红认识的时候这人太过虚弱,像是被蛛网缠绕裹缚的飞蛾,所以即便他发现对方可能和频繁找他茬的杀手属于同一行业,也难免对他宽容一些。
应容许托着腮,身上渐渐不那么疼了,转而涌上困意和放松感,让他的大脑松懈下来。
所以他问了一个问题:“你说,世界上为什么会存在杀手组织呢?”
他其实也没真想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但一点红回答了。
“因为是江湖。”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不缺少仇怨。
一点红缓缓道:“一些人,总是不能脏了手的。”
不能、不敢、不愿——所以他们选择花钱买命,是买目标的命,也是买杀手的命。
应容许突然有些想笑。
这样静谧的夜,这样偏僻的位置,搭配上小桌上快要燃烬的烛火,夜里的凉风盘旋在屋外,仿佛构筑起一个小小的,与世隔绝的茧房。
茧房里,一个杀手和一个不太喜欢杀手的人坐在一张床上,对谈杀手组织的话题。
应容许打了个哈欠,对一点红朝里招手:“不早了,睡觉吧。”
话题结束的突兀,一点红也没什么表示。他应了一声,抬掌熄灭烛火,又坐回床头,然后就抱着剑不动了。
也不知道这人之前把剑放在哪,又是什么时候拿起来的。
应容许慢吞吞躺下去,慢吞吞拍了拍身边的空位:“反正之前也一块睡过……躺下吧,睡饱了精神充足,万一再遇到那个杀手,可全靠你保护我这个武功废柴了。”
他实在疲惫,眼皮沉的像灌铅,一句话没说完就耷拉下去,意识昏昏沉沉的往下坠。
朦胧中,身旁似乎有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响了没几下就沉寂下去。
一点红直板板躺在床沿,剑也没放下,眼睛盯着窗户和门口,一方面是防止刺杀应容许那人循着痕迹找过来,另一方面是他确实睡不着。
昏迷的时候就算了,他现在意识清醒,实在不习惯身边有个人。
他就这么守了一夜。
事实证明,武林新锐应公子虽然不太适应这里彪悍的民风,处理血迹方面倒是很开窍,他在整个镇子里乱飞一通,就算追着血迹找也很难找到人,何况他降落前还特地注意了一下血迹情况,一点红在打水时收拾了一下院子里的不和谐痕迹,就算六扇门F4来了都得花不少时间找过来。
谋杀未遂的某杀手提着剑绕了一大圈也没找到人,眼见天都快亮了,不得不提前离开。
他牵出马匹,匆匆往回赶,一天半左右的路程被强制压缩,总算在午饭之前回到他该在的地方。
换好衣服又去外面免费表演一圈,他回到房间,指尖叩叩敲击桌面。
“应容许,应神医……”他若有所思,阴沉沉的盯着虚空一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被惦记的应神医此时刚醒没一会,在蔫了吧唧的灌红药。
难吃,真难吃。难吃到他想阴暗爬行把原皮大杰瑞抓出来自己钻进洞里,难吃到他想闪现到大不列颠狂炫醋精薯条,难吃到他想化身魔法少女给红药施展美味魔法……
他满脸平静的咽下药粉,苍白的脸上写满“生不如死”。
天杀的,他当年为什么不去当个奶爸?小花一捧小草一洒就能奶回来的伤,现在偏偏要吃这难吃到极点还不好改配方的破红药!
还没有肥宅快落水来冲淡嘴里挥之不去的苦味儿!
应容许平静的在心里以头抢地发了阵羊癫疯,接收到一点红投来的视线时,表面依旧无懈可击。
“我的伤不影响行动,总之……先去找薛家庄的人吧,他估计找我找疯了。”
一点红点头,沉默又自然而然的走在他身后,莫名给应容许带来了安全感。
薛家庄的手下找他真快找疯了。
短短一个晚上,手下眼底下就出现了黑眼圈,他找不到人,不得不待在客栈守株待兔,见到应容许时还激动了一下:“应大夫,您没事吧?”
应容许回了他一个和蔼可亲的微笑,轻轻抖了下衣服。
“——我看上去像是没事的样子吗?!”
手下:“……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
应容许指着一点红,平心静气:“这是我的护卫,他会和我们一起走。”
手下:“……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