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雷摆了摆粗糙的手,咧嘴一笑,“别说了五哥,徭役一直都是没成家的去、年纪小的去,我是咱们兄弟里最没牵挂的,万一回不来你们以后给我名下过继一个孩子,别让我绝了后,没人扫坟就行。”
云霆无措地搓着手,不知还能说些什么,云雷重重的拍了拍兄长的肩膀。
“离出发去边关还有七日。五哥你去和嫂子家商量商量,要不把亲事提前办了吧,我吃完你的喜席再安心上路。”
“万一我出去后出个什么事儿,也不耽搁你结亲。”
云霆重重地喘了口气,“……好。”
除了云霆和云雷两兄弟,杜家村还有许多人家在争论谁去服徭役。
有些关系不好、兄弟少的人家,为此甚至频发口角,大打出手。毕竟这次徭役不同寻常,很可能会要命。
族长家也面临着这样的问题,送走来传令的衙役后,族长把全家所有人都叫到了正房。
裕朝规定,十二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男丁可服徭役,也就是说,族长的三个儿子以及长孙云成都在此列。
“七日后漳县新征的这批徭役便要出发去边关了,你们兄弟三人商量一下吧。”
三儿子宝礼皱眉道,“花上个五六两银子去那些家里贫穷,男丁多的人家买一个人顶名不就好了,乡里有钱的人家不都是这么干的。”
“就算这次每家每户都要征一人,也不过是价钱更贵些,还是找得到的。”
在钱面前,人命有时候并不算什么。
族长叹气摇头,不看三儿子而是问长子,“宝仁,你来说为什么。”
宝仁沉声道,“这次朝廷挨家挨户征人,可见事情有多紧急,许多人家本就不愿意去服徭役,爹作为族长不以身作则派儿子孙子去的话,恐怕会有人不服,徭役征的不顺利,县令也不会高兴的。”
族长缓缓点头,还没说话,宝礼家的大儿子云哲便仗着年纪小直冲冲开口,“那就让二伯去吧,二伯在家里最闲了,我娘肚子里又有孩子了,我爹可不能去。”
站在角落里的存兰的手霎地握紧,指甲刺痛掌心。
叶桃红忍不住开口道,“是宝礼他媳妇怀孕,又不是他自己怀孕,凭什么他去不得!难道他媳妇的肚子就一直都这么金贵?”
“老二家的,别在说正事的时候嚷嚷。”族长皱眉打断了叶桃红,“云哲,你一个小辈也别乱开口。”
叶桃红还想说话,被孟福月拉住了,孟福月很了解自家公公,他不会允许自家人吵起来,叶桃红这样只会让自己更加劣势。
宝仁不想看两个弟弟为此争吵,他虽然也不想服徭役,但知道此事避无可避,“爹,要不我去吧,我们家有我和云成两个人,我去更公平些。”
族长敲了敲拐棍,“什么你家我家,我们还没分家!从古至今除非迫不得已,哪有叫长子去冒险的?”
族长顿了顿后开口,“老三家的肚子里还有孩子,老三确实不好在这个时候出去,老二,这次就你先去吧。”
宝义心头一沉,对上父亲的目光,最后咬牙道。“好,我去。”
叶桃红眼睛泪汪汪的,存兰牵着尚不知事的弟弟大脑嗡嗡作响,云哲故意给她一个挑衅的眼神,存兰咬着牙没有出声。
族长沉吟片刻后说道,“让老二去是看在老三媳妇怀孕的份上,但也不能全叫老二吃亏。老三日后多干些活,老二家的,你回头去公中拿二两银子,给你和存兰一人做一身好衣裳吧。”
族长拍板道,“这事就这么定了,老大家的,你这几天多添添手,帮着给老二准备好行装。”
从正房出来后,宝义一家人回到自家住的厢房,叶桃红终于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宝义躬着腰宽慰她,“当初你刚嫁给我的时候,可瞧不上我呢,我这次出去怎么不趁你的意了?”
叶桃红红着眼睛呸了一口,“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就你记仇到现在。”
“大哥家只有一个云成,但云成有出息,老三家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肚子里的那个说不定又是,爹喜欢的不得了,就我们二房一直是个受气包。”
“你要是回不来,别想我一直守着,我带着存兰回娘家改嫁,儿子留给你们杜家养,反正闺女你们也不稀罕。”
宝义搂着她心疼道,“谁说我不稀罕闺女,咱家兰姐儿可是咱俩的心头肉,这次爹松口拿二两银子给你们做好衣裳,你不是一直偷偷羡慕华哥儿和九九吗,也不高兴高兴。”
叶桃红鼻子一酸,哽咽着说,“要是拿你的命去换,就算把凤冠霞帔挂在我身上,又有什么用!还不如直接把披麻带孝的东西买好算了。”
“哪有你说的那么凶险?你这才是咒我呢,快别想了。”宝义粗糙的大拇指一下下擦着叶桃红眼尾细纹上的泪珠,“我和你保证,我一定好好回来,咱们还要一起给兰姐儿攒嫁妆,给她寻个好人家呢。”
存兰看着哭成一团的父母,抱着弟弟在炕上默不作声地抽咽。她也不想要什么新衣服,她宁可不读书,不识字,天天干一大堆活,也不想承受失去父亲的风险。
……
朝廷征徭役的阴云一直笼罩在杜家村上,哪怕秋华年家不用为此事心烦,也受到了影响。
原本关系好的村人们最近都不再走动串门,走在路上能打招呼的人也少了,所有人都心事重重,愁眉苦脸。
就这样过了三五日,村里终于传出一件喜事。
秋华年接过云雷送来的喜帖,笑着说,“云霆终于要成亲了,我们一定去帮忙。”
云雷客气道,“日子定的太紧了,准备的不是很周全,华哥儿你们愿意来就好了。”
秋华年问,“你们家是你去服徭役吗?”
云雷点头,“没错,我年纪最小,而且没有定亲,是最合适的。趁我出发前,把五哥的事儿先办了,也算给村里添个喜事儿。”
秋华年了然,除了云雷说的理由,云霆家这么急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万一云雷死在外面,家里出了丧事,成亲就不知得拖到什么时候去了。
云霆成亲的日子赶得很紧,第二天就是正式成亲的日子了,晚饭后秋华年收拾了一堆东西,带着九九去帮忙。
云霆和云雷两兄弟在他们家干了几个月的活,情分不浅,秋华年也想帮一帮这对勤劳能干、吃苦耐劳的兄弟。
云霆家是村里最穷的人家之一,连摆席的桌子都凑不够,只能挨家挨户去借了一遍。
秋华年找出两张桌子,八个板凳,之前已经被云雷拿走了。
明天的席面定的是“四大碗”,这是村里一种形象的叫法。
说是大碗其实一个碗只有拳头大小,每桌席上摆一碗猪肉,一碗鸡肉,一碗丸子和一碗炒鸡蛋,凑够“四大碗”荤菜。
这些荤菜吃完了不会添,每人只能吃一两口尝个鲜,除此之外,还会再上几大碟子的酸菜、青菜等便宜素菜,吃完就添,保证大家可以吃饱。
家境稍好一点的人家,四大碗里装着的肉比较多,家境不太好的人家,哪怕是四大碗里也只能见到一点混在素菜的荤腥。
家里小菜园里的豆角和茄子长得正旺,秋华年各摘了大半筐全部送过来,除此之外又买了两斤猪肉,五斤豆腐,给明天的席面添菜。
云霆家自己去镇上买了五斤猪肉,一只鸡,还有一堆便宜的内脏剁碎了用来做丸子,平均算下来,每碗荤菜里也就只有那么几片肉。
这还是云霆和云雷两兄弟今年给秋华年家干活攒了一些钱,否则就连这样的席面,家里也摆不出来,不然云霆也不会二十五六还没成亲了。
秋华年被云霆家里的人拉着坐了一会儿,孟福月和叶桃红两妯娌也来了。族长听说云霆要成亲,体谅他们家艰难,让孟福月带了一只宰好的大母鸡和半筐鸡蛋送过来。
云霆家里人高兴地接过秋华年和孟福月他们带来的东西,有了这些添菜,明日的席面就能稍微阔一些了。
除了秋华年和族长家,其他村里人也都在能力范围内添了一些东西,不过毕竟大家家境都不太富裕,所以没有再添肉的。
秋华年和孟福月他们闲坐着聊天,最近村里最流行的话题,自然是服徭役。
“你们家是亲自送一个人去,还是花钱找人顶名?”
“我公公已经开口定好了,让宝义去。”
宝义?秋华年没想到会听见这个名字。若论长幼来算,云成才是最小的,不过他小小年纪就中了童生,前途无量,族长家的人怎么都不会让他去服徭役的。
可就算云成不去,宝义也还有个弟弟宝礼,两个人都已成亲生子,怎么偏偏跳过了最小的,选了老二宝义?
“我家三弟妹已经怀孕几个月了,公公心疼没出世的孩子,才不叫宝礼去的。”孟福月含糊解释。
秋华年发现叶桃红今天身上穿着绸缎衣服,存兰也做了一身,但娘俩脸上却没有一点穿新衣服的喜色,隐隐有了推测。
族长家的事,秋华年不好多嘴说什么。他想了想,对神情恹恹的叶桃红说,“宝义叔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婶子你和存兰闲着没事儿可以常来我家坐坐,九九和存兰关系好,她们小姐妹两个一起读书绣花多好。”
叶桃红正不是滋味着,公公催着她赶紧买料子给自己和存兰做衣裳,为的是叫宝义出门前能安心。
叶桃红和存兰专门去了趟县城,挑喜欢的绸缎裁了几尺,连夜赶成了衣裳。曾经她一直羡慕别人身上的绸缎,现在自己穿上了,却远远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
叶桃红本来还在发愁宝义走后自己娘儿三个在家里怎么待,听见秋华年的邀请,立即高兴地答应了下来。
既然宝礼因为媳妇怀孕,不去服徭役,他家儿子又多,那家里的活儿三房多干点儿,是理所应当的吧?
反正她只干自己的那份,绝不替别人操心了。
到时候把该干的活干完,她就带着存兰去找华哥儿说话,存兰跟着九九一起多学一些东西,总比在家里整天被三房的那几个小子欺负好。
……
第二天清晨,太阳升起来没多久,秋华年就听到院外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
秋华年打开院门朝外瞧去,看见云霆家迎亲的队伍回来了。
云霆骑着和秋华年家借的挂着红布的骡子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几个敲锣打鼓的乐手,还有一顶四人抬的有些破旧的花轿。
乐手和花轿、轿夫都是从镇上雇的,选的最便宜的那档,就用一早上的时间,也花了一钱银子。
云霆新娶的小夫郎坐在轿子里,透过尺寸有些不合适的起起落落的轿帘,能看见他的红盖头和红喜服。
新夫郎的嫁妆昨晚已经送到了,两床被子和褥子都铺在了喜房炕上,一头新柜也摆进了屋里。
除此之外,新夫郎的娘家人还给他陪嫁了一个纺线用的摇机,这份嫁妆在农村里已经算得上丰厚了。
秋华年看着云霆喜气洋洋地路过自家院门口,高壮的汉子脸上的笑意就没下来过,嘴咧到了牙根上,不停和道路两边恭喜的人们打招呼,一群五六岁的小孩子跟在旁边,吵着要糖吃。
杜云瑟不知何时也来到门边,站在了秋华年身侧,眼睛却不看迎亲的队伍,而是径直看向自家小夫郎。
“等到明年,我们也来办一场婚礼。”
秋华年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他和杜云瑟确实还缺一场盛大的、足以铭记一生的婚礼。
秋华年是一个喜欢仪式感的人,在现代时没有机会,到了古代,有了现成的合心意的恋人,婚礼自然不能落下。
不过……也不能让某人这么轻松得意嘛。
秋华年笑眼看杜云瑟,故意说道,“谁答应要嫁给你了?你想娶我,可没那么容易。”
杜云瑟从善如流地顺着他的话问,“那华哥要怎样才愿意?”
秋华年用指节抵着下巴,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番,“你可听过人生四大喜事?”
“请华哥儿赐教。”
“人生四大喜事,说的是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
“洞房花烛夜,以及——”
“金榜题名时。”
秋华年嘴角噙着笑意,将最后半句话说的缱绻又意味深长。
“杜大文曲星,俗话说好事成双,从没有单行的,后半句没成前,可别想前半句。”
他借着院门的遮掩,一张如花似玉的脸突然凑近杜云瑟,双眸清亮,吐气若兰,令杜云瑟一阵心悸,恨不得现在就将这个人揉碎进怀里。
秋华年欣赏着杜云瑟骤然暗沉隐忍起来的眸子,得意地眯起漂亮的眼睛。
谁让杜云瑟永远都是那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反正药还没吃完,肉肯定吃不到,他也要好好让这个人急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