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社区医院也太简陋了,刚刚那医生也说,他们没有进行大手术的条件,”蒋贺之想当然地问,“为什么不送你妈去钟山医院呢?钟山医院的昏迷促醒科全国首屈一指,而且上回你也看到了,那边干部病房的条件多好。”
“大哥,也许你的家境还不错,”钟山医院的干部病房一天就抵得上洸州应届生的平均薪资,盛宁都快被这声“何不食肉糜”气笑了,他看了看方向盘上的三叉星,反问道,“可我只是一个出生普通家庭的普通公务员,怎么负担得了一天3000的干部病房?”
一声“家境还不错”令蒋贺之花了一点时间才反应过来,这人居然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谁。
送走盛宁,回到晶臣酒店,蒋贺之却是一夜辗转。
只要闭上眼,黑暗中便总浮现出那张脸、那双眼,一如名导的运镜,惊心动魄。
一定是“何不食肉糜”太过无礼,他思绪万千,唉声叹气,最后决定补偿。
蒋贺之从床上爬起身,给一个人打去了一个电话——蒋继之这几日回香港,特意交待了洸州这边常驻的一个副总钟应元关照自己这个不省心的弟弟。钟应元四十出头,却是晶臣里第一批从香港到内地开拓的元老,能力不算出众,但极擅逢迎。听见蒋贺之的声音,他立马一口一个“三少”,用一种谄媚得过了火的音调问:“三少,你那天说要换车,说要能敞篷,又要大空间大骨架,我就直接联系他们德国总部给你调来了这辆,你还满意吗?”
“凑合。”蒋贺之说,你替我去钟山医院安排一间高干病房,我一个朋友的母亲需要入住。他仍想保留这份难得的“神秘感”,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你别透露我的身份,就说钟山医院有个针对植物人康复的临床研究,所有住院费与治疗费全免。
收线前,那头的钟应元突然大胆提了一句,说快到8月22号了,二少希望你今年能够回家,还说四少也特地从加拿大飞回来了。
蒋贺之没回话,直接挂断电话。
第11章 梅楼(二)
长留街村民行动很快,自村宴第二天起,大量的举报信便如纷纷扬扬的雪片般飞进了纪委与反贪局的举报信箱。
待纪委开始调查李乃军,盛宁又叫上蒋贺之,与他回了一趟长留街,登门拜访了桃姐。
桃姐的家境很糟,这里一部分受洪兆龙伤害致残的人,家境都这么糟。
盛宁久未见过桃姐的儿子阿邦,印象里,他出事前是个阳光开朗的大学生,长留街很少出正儿八经的大学生,所以街坊们都以他为榜样,就连盛尧甘雪也常对儿子说,要多多像你阿邦哥学习。但床上的男人早就面目全非了。洸州是座湿气极重的城市,桃姐家的地上、墙上到处是花花绿绿的霉斑,阿邦的身上也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霉味。盛宁被呛得胃液翻涌,就连蒋贺之都微微皱眉,这气味,并不比死亡三天的尸体好闻多少。
桃姐告诉盛宁,她已经把她在小梅楼里捡到的那件东西连带着自己的举报信一起快递去了反贪局,她还说,她寄之前问过村里人,那东西叫U盘,只是他们都打不开,可能反贪局的人有办法。
信和U盘应该都已经到了局长项北手中,盛宁问桃姐:“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去小梅楼工作的?”
桃姐说:“六年前,孩子瘫在床上,家里实在缺钱,我一天要打几份工,阴差阳错地就看到了那个什么小梅楼的招工广告,确切的记不清了,反正联系上以后就被安排去那里干些保洁的活。”
蒋贺之问:“你还记得那地方的地址吗?”
桃姐摇头:“不知道。每次去都是在一家酒店门口等人来接,都得坐上一辆四面都罩着黑布的车,等能见光之后,已经是那地方的地下车库了。”桃姐闭目停顿一下,似又回忆起了一些细节,补充道,有时会有一些非常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跟她一起坐车,一起被送进小梅楼里。她们在车上不被允许交流,也不准携带手表或者手机,进小梅楼的大门前会被保安搜身,那里有很多保安,个个凶神恶煞,就像新湘军那帮黑社会。
盛宁又问:“你确定你在那里见过李乃军,他去那里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肯定是做那种男男女女的事情呀!我在那边拖地的时候,听见包间里面传出来的,不是陪酒就是陪睡的声音,真恶心。”停顿一下,桃姐一脸嫌恶地说下去,在那边出入的客人,穿得都很体面,都像大人物。那些小姑娘作为“小姐”,可以跟着客人随意走动,她一个老妈子就只能埋头干活了。尽管工作氛围十分怪异且压抑,但报酬确实丰厚,干一次抵得上在别家干一星期,只是没干多久,好像就是她捡到那个什么U盘之后没多久,那边就联系不上了,她也就不去那里工作了。
蒋贺之又问:“你还记得,他们每次开黑车来接你的那家酒店在哪里吗?”
“这个肯定记得,就是花都路上那家彩虹宾馆,”桃姐想了想,说,“每次车开出去差不多20分钟,就到了。”
“你蒙着眼睛,没带手机也没戴表,怎么知道是20分钟?”蒋贺之问。
“治疗瘫痪的针灸一次一般是25分钟,平时我送阿邦去村子里那家中医馆,然后就回家做能挣零钱的手工活,差不多20分钟之后,我再走去接他。”说到此处,桃姐突然伸手拽住了盛宁,她两鬓尽如白霜,两眼泛满泪花,喃喃地重复,“11年了,11年我每天都是这么过的,我一秒钟都不会算错。”
他们放大了洸州地图,以桃姐被运走的彩虹宾馆为圆心,以20分钟车程为半径画出一个圆,再将那几十家大批量采购过鹤望兰花苗的单位进行比对,终于成功筛出了一个地址——一家国营老船厂。
蒋贺之用敞篷越野车载着盛宁去了那家老船厂。周末,两人都是日常便装,随意拽了个路人问一声,对方说,这里早就被废弃了,现在是个收藏各种军用民用船舶模型的史料馆,基本不对外开放。老船厂外表看着平平无奇,就连大门都微有时光锈蚀的痕迹,俨然是一处无人在意的“工业遗迹”。只是从围墙护栏间望去,偌大的厂区里确有一片茂盛的鹤望兰花园,还有几栋高矮参差的白色建筑,可能是以前的厂房,可能其中还真有一栋是史料馆。一般人的印象中,涉黄必然绮靡,可谁能想到,一家情色场所居然掩藏得那么深。蒋贺之说,“难怪我们队员头一回上门时,什么也没查出来。”
“怎么进去?”盛宁问。
“不能说是警察查案。你看里面这么多栋楼、这么多扇门,说了人家肯定找借口层层阻拦,等真让你进去的时候,想看的早就看不到了。”说话间,一辆黑色大奔自他的大G旁驶过,蒋贺之细了细眼睛,看见了车后座上一张熟悉的面孔,居然就是钟应元。大奔绕着船厂驶了一圈就不见了,想来是从地下车库直接进入了。蒋贺之突然说,“真是屙屎落狗嘴,我知道怎么进了。”
“你带枪了?”听桃姐的话,里面必有黑社会似的保安,盛宁琢磨着,就两个人,带枪硬闯也未必能成功。
“没有,”即使是刑警,也不能随意把配枪带回家,蒋贺之笑着说,“哪个正常男人带枪逛窑子。”
“那你怎么进去?”盛宁淡淡地问,“你打算直接敲门,让他们请你进去?”
“我打算连门也不敲,让他们求我进去。”说罢,他左右顾看,看到一个戴着眼镜的匆匆行路的年轻人,便走上前,对那人亮出自己的证件,说,警察办案,要征你眼镜一用。
又递出几张人民币,年轻人自觉地摘下了眼镜。
蒋贺之问:“多少度?”
年轻人答:“150度。”
蒋贺之不近视,但这点度数还能招架,他放弃剔掉镜片,直接戴上眼镜,一张英俊的脸登时添了几分斯文败类的气息。
盛宁疑惑地看着蒋贺之走向船厂铁门,然后掏出手机,不知给谁打了个电话。他用粤语道:“我系贺之,我而家就喺小梅楼门外,快啲出嚟接我。”
他还不忘叮嘱一句,你别说来的是我,就说是我二哥来了。
一番操作之后,蒋贺之回头看着盛宁,眼底笑意愈深:“原来你真的一点不看财经杂志或者娱乐新闻。”
盛宁也疑惑愈甚:“什么意思?”
蒋贺之真诚地说:“经常出现在财经新闻里的晶臣二少爷叫蒋继之,经常出现在狗仔镜头里的晶臣四少爷叫蒋慜之,我叫蒋贺之,这个名字没能给你什么启发吗?”
话到这个份上,盛宁当然明白了。
而随他话音落地,船厂铁门真就应声开了,厂区内某扇牢牢紧闭的大门也跟着开了。一群西装革履又身量高大的男人迅速跑了出来,均匀分列在大门两侧,朝着他作出低头哈腰的恭迎之态。
外表平平无奇的老船厂,里面果然别有洞天。小梅楼共六层,每一层功能不一,有餐厅、桑拿、KTV。当然还有豪华套房,带泳池、酒吧,极尽奢靡。
整栋小梅楼都被一股奇特的梅花香气浸染,这香气撩得人头昏脑涨。
钟应元就在KTV里消遣。
钟应元是个长身玉立的中年帅哥,戴着斯文的眼镜,一身光鲜的奢牌,看上去像个人上人,实际上是个鬼中鬼,吃喝嫖赌样样沾。但从蒋瑞臣到蒋继之,两任晶臣的掌门人都挺喜欢他,可能每个国王身边都得有个弄臣来消烦解闷。
蒋贺之进入钟应元的包间,第一时间就把灯都关了。他打开了手机的摄像头,开始检查房间的角落和缝隙,果然让他在一盏香薰灯内发现了一枚反着光的红点。他伸手进去用力一扯,就扯出了一个比一元硬币还小些的针孔摄像头。
钟应元大惊失色,结巴地问:“这、这……这怎么回事?”
“这种地方你也敢来,就不怕被人讹得连底裤都不剩?”蒋贺之将摄像头摔在钟应元的脸上,冷声道,“等我回香港告诉你老婆。”
“诶诶,三——”
隔着镜片,蒋贺之瞪他一眼。钟应元及时改口,又叫他,二少。
“二少,你别呀。我是第一次来,真是第一次来!我也是为了工作,男人嘛,这种应酬少不了。你看,我什么都没干呐——”
钟应元话音未落,门外就哗啦一下涌进来十个花枝招展的小姐,环肥燕瘦但个个漂亮。领班是个翘着兰花指的娘娘腔,他说,“我们梅老板今天不在,她说早知道二少会赏脸光临,无论如何她也得留下见你一面。这些都是梅老板请的,二少要不喜欢,立马再换一拨来。”
这里每个人都卑敬地唤他“二少”。显然,这些小喽啰从没见过真正的蒋继之,再加上包房环境幽暗,兄弟俩不说像了十成十,也有七八分了。
“不喜欢,妆都太浓了。”蒋贺之看了她们一眼,又看了盛宁一眼,他对娘娘腔摆出一副倨傲的态度,说,“带她们下去吧,我有需要的时候会叫你的。”
“滚滚滚,别碍二少的眼,快滚快滚!”又是哗啦一下,小姐们便一个不剩了。
“你不是什么都没干,你是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干吧?”蒋贺之挑着眉问钟应元。
钟应元歪着头,怪模怪样地挤眉弄眼,一口一个不知所谓的“对”。
“我可以先不跟你老婆说,让你自己回去坦白,不过,你也得帮我一个忙,”蒋贺之用目光指了指门外一群高大威猛的黑衣保安,说,“让他们别跟着我,我跟我朋友自己在这里逛逛。”
钟应元当然照办。几沓厚实的港币撒出去,蒋贺之就完全自由了。
他们拾级而上,从KTV所在的四楼向五楼出发。经过一些包间门口,能听见里面传来阵阵不雅的调笑声。盛宁很不喜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皱着眉问:“这些人为什么不去酒店或者夜总会?”
“酒店、夜总会人多眼杂,又不能带回家里,还是这种完全私人性质的会所更安全些,”顿了顿,蒋贺之笑了一声,“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些人还以为自己在猎艳呢,哪知道自己才是别人摄像头下的猎物。”
“真正的大鱼会到这种地方来?”“十腐九色”是不假,但盛宁仍不理解,“别说大鱼,就是李乃军,也一贯谨小慎微。长留街的举报信一出,他立即跑到纪委,主动要求接受调查,而且黄金上提取的那枚指纹,也不是他的。”
“可你别忘了,大鱼也是小鱼长大的,每只大老虎一开始都是贪馋的猫。”蒋贺之说,“当你还是条小鱼,你以为别人不值当为了围猎你费尽心思,暂且可以为所欲为,可等你渐登高位,开始晓得自惜羽毛的时候,才发现脑袋早就拴在别人的裤腰带上了。”
“看来这位梅老板很擅长放长线钓大鱼。可我很好奇,她这样要花多少钱,光这些小姐,每天的开销应该都是笔巨款。”盛宁暂时停下了脚步。从他们所在的这个窗口望出去,能望见城市天际线洸州金融中心,满城漆黑一片,唯它耀眼异常。他眺望远处辉煌的夜景,神态凝重地说,“官场有句话,‘每建起一片高楼,就要倒下一批干部’。”
福兮,祸兮。他不晓得。
五层、六层就都是套房了。随意走进一间,套房里的梅花暗香比KTV里更浓了些,缭缭绕绕,已到了一种能沁人魂魄的程度。
盛宁正全神贯注地检查套房里是否也有探头,他耳边的音响突然炸了一声,这突如其来的异响立即催发了他的头疼,他痛苦地低下头,抬起右手捂住了耳朵。
“头又疼了?”蒋贺之意识到盛宁不对劲,赶紧走上前,又替他按摩起来。
他像上次那样捧住盛宁的脸,拇指在他的眉弓与额角间游弋,盛宁也像上次那样很快感到宁静,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两张脸咫尺相距。房间没有开灯,但窗外有月亮的清辉和若隐若现的灯火,一些光斑叠在他的脸上,他的睫毛随风扑簌。
也不知是不是不近视还戴眼镜的关系,蒋贺之突然感到头晕目眩,脸颊发烫,他停下了按摩的动作,却仍捧着盛宁的脸,近距离地凝神看他。
感受到对方的手指不动了,盛宁睁开眼睛,看着蒋贺之道:“你的手心在冒汗,脸也很红,怎么了?”
四目倏然相对,蒋贺之愣了一会儿才狡辩道:“……头晕。”
盛宁体贴地伸手摘掉了他的眼镜,问:“有没有好一些?”
眼镜脱离的瞬间,眼睛自身的屈光力恢复正常。盛宁的脸一下更近、也更亮了,像四野漆黑中一束皎洁的月光,蒋贺之只感到头晕更甚,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看来不是眼镜的问题。
“还是不戴眼镜好,”盛宁微仰着脸,以指背轻轻擦过蒋贺之深邃的眉弓与眼眶,说,“戴上都不像你了。”
蒋贺之没有回话。阵阵梅花幽香萦绕周身,莫名令人心生浮想,此刻的他被一个灵感彻底激发了——同一个灵感如果连着迸发两次,那就一定要实现它。
“走吧,”盛宁将眼镜塞进蒋贺之胸前的口袋里,抽身欲去,“再去别的地方看看——”
然而他的腰被人一揽,一带,转瞬又回到了对方身前。
双手紧紧捧住盛宁的脸,蒋贺之低下头,用一双滚烫的唇覆在了他的嘴唇上。
第12章 梅楼(二)
这个吻来得猝不及防,盛宁微微瞠目,嘴唇却未来得及阖紧,反倒容对方的舌头更深入了一些。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心脏狂热地搏动。
但很快,两人都从一种情迷的状态中醒过来,也不知是谁先推开了谁。他们各自把头偏向一侧,尽量避免眼神再次交流。
所幸尴尬的气氛被及时打破了——
门外响起了一个女孩惨叫的声音。
两人当即循声赶了过去,声音传自一间房门紧闭的套房。蒋贺之不等旁人到来,一脚将房门踹开,眼前出现的是捉奸现场般的画面——
还当是仙人跳,一个光溜溜的男人被吓得猛地从床上跳起来,一骨碌就滚到了床底下。
床上一个女孩裹着被子瑟瑟发抖,可以看见她脸上有个深陷的齿印,都咬出血了。
“你他妈属狗的?咬人脸干嘛?”地上的男人又痩又小,像只脱了毛的鸡,蒋贺之踢了他一脚,然后亮了亮自己的证件,说,“扫黄,身份证拿出来。”
“同……同志……”男人双手作揖,还想讨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