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儿是陪着我,分明是守着他。高鹏不至于这么没情商地戳穿自己的老板,两个高大的男人并肩倚住车门,一边没头没尾地瞎聊,一边共同仰望着那盏未灭的灯。一阵渐渐鼓荡起来的夜风拨开天和地之间的雾縠,今晚的月色又清又艳,殊为难得。
“为你带的咖啡。”蒋贺之才想起自己的来意,递上咖啡道,“这么仰着脖子熬一宿很累的,我也熬过。”
“我不喝咖啡,”岂知高鹏却摇了摇头,“一股药味儿,喝不惯。”
“我也不喝。”蒋贺之摸了摸棱棱块块的腹,皱了皱挺直的鼻子,“查了一天案子还没吃饭呢,你车上有吃的么?”
“有。”高鹏弓身翻找凯美瑞的副驾驶座,然后不知打哪儿翻出一只压扁了的椰丝面包、两只真空包装的五香卤蛋,递过去。
“太糙了,”蒋贺之瞥了这些东西一眼,露出“不精致,毋宁死”的嫌恶之色,“不要。”
“操,忘了,你是少爷。”高鹏并非出生于粤地,一口北方人的普通话字正腔圆。虽说初见跟这位三少爷不太愉快,如今两人的关系已似朋友,他为对方撕了一枚卤蛋的包装,又递上去劝,“尝尝吧,这蛋真挺好吃的。”
“你还知道我是少爷,”蒋贺之摆谱地把头别向一侧,仍然一脸嫌弃地拒绝,“不要。”
“那就只有泡面了。不过没热水,只能干嚼。”
蒋贺之蹙眉更甚,连“不要”都懒得回了。
“少爷,”高鹏被这副骄奢矜贵的资本主义嘴脸逗乐了,挺八卦地问了句,“我听他们说了,你要结婚了?”
蒋贺之还未回话,忽见盛宁家的灯灭了,他顿感被人攥紧了心脏,一下子紧张起来。而几乎同一时间,高鹏也赶紧向那只专属于盛宁的对讲机发出关切的询问。
一个又温软又干净的声音从对讲机那头传过来:“没事,我下楼了。”
高鹏心一宽,扭头看向似乎还未缓过来的蒋三少——
在盛宁走出楼栋大门前,才将将回过神来的蒋贺之赶紧打开凯美瑞的车后门。他坐进去,仰面躺倒,把自己掩藏在了跟夜一样黑黢黢的车窗后。
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
不能见他。
蒋三少那点同性绯闻早在豪门世族间传遍了,以至于豪门世族的保镖与司机也人尽皆知。从高鹏的视角,这老小区的一亩三分地也就一盏路灯还堪一亮,但盛宁一出现就不一样了。也是奇怪,或许是面庞太没血色,又爱穿一身白衬衣,他粲然而来,周身竟都罩着一层月辉似的银光。
“辛苦了,其实没必要这样。”盛宁已经听说,自咸宝生案发生惊天反转,周晨鸢就被他外公唤去了北京。他自认对周家已没了报复的价值,不必劳师动众地留这么些人保护自己了。
“我只是忠人之事,”高鹏笑笑,“盛检你也不必太客气。”
盛宁也笑,清清淡淡的。他朝那辆凯美瑞的车后座投去一眼,眼神若明若暗,但没有说话。
“什么好东西?”高鹏抽动鼻子,一股好闻的饭菜香,五脏六腑都跟着喊饿。
原来,这大半夜的,人家特地跑一趟是来送夜宵的。盛宁将手里一只装着些饭盒的纸袋递上去,说,“里头是生滚粥和炒河粉,本来粥是吃米不见米、不稠也不稀,河粉是猛火3分钟,不粘也不坨,可惜都重新加热过……好在还有虾饺,是手工现包、刚刚蒸出来的。”
“我吃东西一直都糙,这已经很好了。”高鹏心道,看不出这个比神仙还漂亮的人物竟也食人间烟火,还是个中老餮,这么讲究。他多嘴问了句,“盛检,都是你做的?”
“我不会做饭,都是麻烦的隔壁邻居。”
“那……替我谢谢你邻居。”
“会的。”盛宁点头,又朝那黑黢黢的车后窗投去一眼,转身欲走。
身后的高鹏以一声“盛检”将他唤住了。
当时他就在他们相约的茶室里,数步之外,该看见的都看见了。他又去副驾驶座上捣鼓一阵,取出一管受人所托的药膏递给盛宁:“那天你被烫伤了吧?这药膏治烫伤不错,能防感染。”
蒋贺之一直默默听着,听到这里,人已掩住藏住,就连呼吸都敛着收着了。
“只溅到一点点,没关系。”盛宁接过药膏,仍客气地说了声,“谢谢。”
“真的不用去医院看看?”高鹏又替阴影中的三少爷向对方确认。
盛宁摇一摇头,转身又走,然而没走出两步,他再次驻足、回眸,视线投向那辆黑色丰田的后窗。
知道那人就在丈几之外的车窗背后,他几番动动嘴唇,几番欲言又止。
很难不被这样一双宽柔又悲伤的眼睛慑住。虽不是望着自己,高鹏却感到自己全身的直男神经都快被他望弯了,甚至都不自禁地轻起了嗓子,问:“盛检,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什么。”盛宁用目光指指他手中的夜宵,最后看了眼那毫无动静的车后窗,留了声“趁热”,真的走了。
“哎呀,真有美人如斯,谁还稀罕江山啊……”望着这个单薄的远去的背影,只感月亮也跟着移走了,高鹏为自己这荒诞念头不自禁地又打了个哆嗦,低头再看纸袋里的虾饺、粥和河粉,“哎唷,这么丰盛,这么讲究……”
惊觉这根本不是一人份的夜宵,总算悟了过来,于是他对已经重新坐正、自后窗露出人影的蒋贺之说,“我觉得,他知道你在这里。”
“快刀才能斩乱麻,我不能见他。”天知道,他方才紧着拳头,咬着槽牙,曲尽了这辈子的狠心肠,才能忍住不见他。蒋贺之故作轻松地挑挑眉,说,“我都要结婚了,不能再跟前任藕断丝连了。”
也算回答了对方先前的问题。
这会儿已经没了胃口,蒋贺之重又将目光投向盛宁的窗口,不一会儿,灯又亮了。不知是灯丝老化还是电压不稳,那扇透着光的窄窗在黑夜中明暗变幻,真跟烛火摇曳的神龛一样,只可这般远远观赏。
其实在离他们挺远的地方,还有一个人也拿着望远镜一直秘密地监视一切,口袋里还藏着一把可以发射致命毒针的袖珍弩,但到不了射击距离就一定会被发现。
这人便是张蕤。
这个盛宁几乎天天两点一线,身边还有不止一个保镖亦步亦趋。张蕤不说杀人如麻,也算经验丰富,意识到,杀人倒是容易,可除非会飞天或遁地,不然断不可能像上回那样“做得干净”,自己也不可能全身而退。正筹谋着更容易得手的法子,又是他姐张娅来了消息。张娅让他暂把这个盛宁放下,还有个更棘手、更紧要的任务要他立马去干。
何白城一语成谶,没多久,沙怀礼的女儿沙雨祯真就不见了。
先是连着两天夜不归宿,老沙只当女儿还在“体验踏进社会前最后的幸福人生”,也没特别上心。直到同样的情况持续到了第三天,他才意识到不对劲了。打她电话不开机,找她那些关系要好的同学又被告知,她们也联系不上她了。
女儿一定是出事了。老沙不敢往最坏里想,但就算只是绑架,绑架一个公安局长的女儿,也不啻于在太岁头上动土。
谁有这样的胆子?他的心里很快就有了一个答案。
把市局里所有的民警都派出去找女儿,老沙坐立难安,正犹豫着要不要给付勉打个电话,表明立场主动讨饶。他自己的手机倒来电了。
拿起手机一看,显示屏上竟是女儿的号码。
老沙颤颤悠悠地接起电话,开口就骂:“祯祯吗?死丫头你去哪儿了——”
一个陌生的冰冷的男人声音打断了他:“后天就要召开新闻发布会了,你想好在会上说什么了么?”
“你是谁?谁派你来的?我女儿是不是在你手上?”老沙连珠炮似的发了三问,其实三个问题他都自有答案。这会儿哪儿还在意什么发布会啊,他一心只惦记着女儿的安危,急切地说,“你先让我跟祯祯说句话。”
“沙局长,我就是想提醒你,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说着,男人便将自己的手机拿远了一些——
像是遭受了虐待,电话那头立即传来了一个女孩儿模糊又凄厉的惨叫声:“爸爸!爸爸,救我!救——”
喊声戛然而止,多半是嘴又被堵上了。
辨出正是女儿的声音,老沙瞬间脸色惨白,心肝碎尽。紧接着,他全身的血液都跟汽油似的被点燃了,他眼冒腾腾烈火,怒不可遏地、不顾一切地冲电话大喊:“你他妈回去告诉付勉!他敢动我女儿,我就豁出这条老命跟他拼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良久,可能足有几分钟之久,然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悦耳的男声:“沙局,是我。”
这回是蒋贺之的声音。
无需公安解救,女儿沙雨祯完好无损地自己回来了。刚一进门,她便一脸兴奋地嚷起来:“爸,你知道么,我被一家影视公司选去试戏了!警匪片,有绑架戏份,演起来特别过瘾!”
影视公司……警匪片……老沙讷了一下,望着女儿那张上窄下宽完全遗传自他老沙家、搁哪儿都泯然众人的脸蛋,问:“不会是什么港资影视公司投资的港片吧?”
“算是吧,陆港合拍的,找我的是特别有名的一家公司!因为这戏投资很大,要保持上映时的新鲜感,我还跟剧组签订了保密协议,所以手机都被没收了,没法儿提前跟你联系。”初初踏入社会的小女孩哪知道短短两三天,整个粤地的司法系统已经为自己天翻地覆了,还两眼放光地喊,“对了对了,我还在片场见到黎翘了呢,我还跟他合影了!”
老沙当场傻了,反应了数分钟后才明白过来,自己被那位财大气粗的三少爷给做戏骗了,合理合情合法,你拿他毫无办法。
“爸,黎翘哎!你知道吗,黎翘跟我有对手戏哎——”
“好好好,翘翘翘!”强忍住兜这丫头一嘴巴的冲动,老沙将兴奋已极的女儿哄回了房间睡觉,忍不住悄悄用粤俚骂了句极难听的话。
近乎一宿未合眼睛,沙局长在家就打定了主意,无论第二天那位三少爷找上门来说什么,他除了唉声叹气,什么茬也不接,什么话也不认。
果不其然,他难得一大早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对方竟比他到得还早。
“蒋贺之,你这有点无组织无纪律了啊,我这局长办公室的大门,是任你打开的么?”老沙照常笑出一脸佛陀相,故意装傻。
“案发之后,你见过石玥吗?”蒋贺之当然是有备而来的,他将一叠照片甩在局长的办公桌上,最前面的那张是自花姨处得来的石玥毁容前的照片,一个活脱脱的中国赫本,极致漂亮灵动,剩下的便都是毁容后那张令人不忍猝睹的脸。
沙怀礼只敢朝桌面匆匆瞥一眼,便扭转视线,装模作样地唉声叹气。
“一件满城皆知的故意伤害案,先是一个一腔热血的年轻刑警被外讯逼疯,再是一个一向口碑甚佳的检察官因受贿入刑,世上哪有这么多惨烈又不堪的巧合?你作为案子的主办刑警,真的相信它从侦办到结案没有一点问题吗?”
越问越切近真相了,老沙还试图蒙混过关,突然顾左右而言他,朝对方那身笔挺的警服打量起来:“哎,贺之,你身上是不是藏着录音笔了?”
管他人贬我还是褒我,这人就是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蒋贺之却丝毫不搭理这套,忽作恍然大悟状:“年龄对上了,如果一直要挟你徇私办案的人是付勉,那么当年除咸晓光外,另两个未成年案犯之一就应该是张耀元,难怪他的朋友都叫他‘皇爷’,案发后他改了名随了母姓吧,他以前就叫‘殷煌’是吗?”见老沙骤然变色,可见自己推测得完全正确,他便一声冷笑,语速奇快地说下去,“所以还有一个是谁?杜思铭还是周晨鸢?应该是杜思铭吧?杜勋武就是杜思铭……我终于明白了,两个官二代为非作恶,为了不受法律制裁,却让一个穷孩子背锅!质疑的刑警被诬陷刑讯,质疑的检察官被诬陷坐牢,只有你沙怀礼,口口声声说自己没贪过一分钱、没嫖过一个女人、没收过一件别人送来的东西,可却帮着一群高官指鹿为马,害了一个女孩儿一辈子——”
沙怀礼怒吼着打断他:“蒋贺之,我告诉你,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承认!你自己就是个警察,你应该知道,在那种情况下,我说的那些话没有任何意义,何况那就是一个名字——”
“老沙,你还不明白么!这回是我带走了你女儿,下回是谁就不一定了!”蒋贺之也同样吼着打断对方,饿极了的狼一样的目光,灼灼发亮,咄咄逼人,“这件案子我追定了,追到底!一天不把那群人绳之以法,我就一天不回香港,那群人便一天不能安心,你的女儿也一天不得安全!同怀一颗天下父母心,你沙怀礼的孩子是掌上明珠,她冼秀华的孩子就活该被毁了一生,他咸宝生的孩子就活该被人杀害,至死都蒙受着不白之冤吗?”
老沙终于面露触动之色,他知道这位三少爷所言不虚,他也知道,照这个态势发展下去,女儿必然会暴露在危险之中。这会儿他完全不把自己当领导、当干部了,他猛地作出那手掬清香、弓身礼拜的滑稽之态,冲对方讨饶道:“大少爷!我求你了,你别逼我了,你、你回香港吧!”
这副戏瘾上身、可笑又可怜的样儿,令蒋贺之失望透顶。默了良久,他才摇着头、叹着气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第154章 长唳(一)
“你这是……带我去哪里?”车越驶越偏了,老沙望向窗外渐渐萧疏起来的秋景,目光瞢暗一阵,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去见你的一个老朋友。”蒋贺之目不旁视,应付地回一句,便不作声了。
老沙满腹狐疑,却不敢再问下去。这位三少爷严肃起来的样子挺骇人,浓长的眉压着深邃的眼,一张本就立体极了的脸,更像没感情的雕塑了。
午间的太阳晃晃地照下来,旭升精神卫生中心被市区不常见的一片火炬树围裹,秋渐深,这些平日里不起眼的树也应景地红了,彤彤一团,分外祥和喜乐。蒋贺之停了车,看看身旁一脸无措的老沙,先他一步迈进了这家精神病院。
当一个身穿病号服的疯男人出现在他们眼前时,其实第一眼,老沙并没认出对方是谁。脸像核桃壳,手像松枝皮,这么个干枯佝偻的老东西?老沙细着快老花的眼,辨认了好一阵。
轮椅上的疯男人也不认识他了。病号服明显不合身,裤管距离干瘦的脚腕三寸有余,男人正费力地弯着腰,用指尖沾沾舌头上的唾沫,试图将已经破出大洞的袜子粘起来。
这个过于专注而滑稽的姿态终于勾起了沙局长的一阵心酸。他想起来了,原来是陈钦东,那个总笑吟吟唤他“师父”的陈钦东,当年市局里学历最高、前途最无量的一个年轻刑警。昔日徒弟的悲惨现状令老沙的佛陀脸上骤添阴霾,他扭过头,又痛苦又愤怒地诘问蒋贺之:“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你一定从没来看过他。”答案是不言而喻的。鸵鸟永远不会把头探出沙坑,只要视而不见,就可以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就可以逃避真相,豁免罪疚。
“你真系够‘八’嘅喔,”老沙没来由地动气了,不拿自己当局长,他恶狠狠地用粤语骂,“乜七都要‘八’下!”
蒋贺之只当没听见,突然提起音量,对轮椅上的陈钦东高喊:“陈钦东,敬礼!”
再度触发反射条件,老刑警霍然而起,唰地就朝他们敬了个礼。
四野风起,红通通的树叶在风中齐刷刷地飘扬,这位老刑警,就像在一面面招展的红旗下向他曾经的队长敬礼。
这个特别标准的警礼终于激发了一位公安局长的羞耻心。老沙的两颊兀地涨红,几乎央求着对身旁的男人说:“求下你,唔好再逼我……”
蒋贺之仍然充耳不闻,冷冷地注视着老沙片刻,又对那个可怜极了的老刑警喊:“陈钦东,口号!”
陈钦东也再度一边立正敬礼,一边以嘹亮的口号回应:“热血铸盾,忠诚为民!”
“癫佬!”老沙狼狈地后退着逃跑,差点被坑坑洼洼的路面绊一跟头。在一声声“热血铸盾,忠诚为民”中,他冲蒋贺之大骂,“你真系个癫佬!”
“陈钦东,敬礼!”
“陈钦东,口号!”
随蒋贺之喊一声,老刑警便机械地敬一遍礼,重复一遍口号,但一个久病中的男人经不住这样的折腾,膀胱一松,裤管间便滑下了一股水流,一些沾湿了他的黑色布拖鞋,一些流到了精神病院的石板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