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镜仔端了端眼镜,摇摇头。
他们那天最后送货是老地方了,百脑汇数码城。数码城里头铺位凌乱,纵横交错分出了很多隔间。每次走进里头,灯光都不好,有一阵苦苦的仓库灰尘味。徐冬河抱着盒子往二楼走,差点踢到楼梯口的泡面碗,面汤上已经浮了一层油腻。
徐冬河冷得把卫衣帽子扣在了头上。他本来应该去“柯力数码”送货。柯力是个非常胖的胖子,每次都会笑眯眯递只烟给徐冬河。徐冬河不太和顾客闲聊,但是柯力是个人来疯,碰到谁都要聊两句。
他上次指了指徐冬河左手的卡西欧手表说:“新买的?”
徐冬河点点头。那其实是李致知送他的生日礼物。黑色表面,金色表针。表带上贴了两颗细闪的贴纸爱心。
柯力笑说:“女朋友送的吧?”
徐冬河夹着烟,低头看着那两颗爱心笑了笑。
这次徐冬河走上二楼,挺多铺位不知道为什么都拉下了卷闸帘。“柯力数码”在B行最深处。徐冬河又闻到了一阵仓库才有的灰尘味道。
他停住了脚。柯力在那头探头看着他,脸上没有笑容。徐冬河忽然大声问他:“请问这里的厕所怎么走?”
柯力说:“这里没有厕所。”
徐冬河忽然转头,飞快地穿过B行铺位,转头跑下楼。二楼正假装闲逛的几个便衣立刻跟着跑下了楼。徐冬河跑出大厅,把货品盒子扔进眼镜仔的货车里。眼镜仔一脚油门就冲出了主街,闯过红灯,转弯开走了。
徐冬河拼命跑,帽子从头上掉下来。他跑过日料一条街,转到电玩城那条路上的时候,被那边蹲守的便衣拦了下来。徐冬河喘着气,往后退了半步。电玩城里尖叫着跑出来一大群初高中生。那天是2011年12月30日,明天是周六,连着元旦假期。他们一群人擦着徐冬河走过去,闻家升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们去街口的鸡排店买鸡排和旋风土豆吃。一群人挂在街边护栏上讨论是去小网吧联机打游戏好还是去江边新开的那家密室逃脱玩玩。闻家升跟着他们往江边走。他其实没有和其中的哪个交好过,只是集体生活需要混在集体当中过,是叔叔教他的。
有人转头叫了他一声:“‘蚊子’你玩密室逃脱还是跟‘披萨’他们一起玩桌游?”
闻家升说:“随便。”
他转头,停住了脚步。李致知和尼莫从职业学校打打闹闹走出来。尼莫恼火地叫着:“我不给,这个卡是姐姐送我给我充红钻的。”
李致知说:“QQ秀里没有美人鱼套装。没有适合小丑鱼尼莫的衣服。”
尼莫骂道:“你再叫我尼莫,我明天开始就和你绝交。”
闻家升故意叫了声:“李致知?”
那群“口香糖”果然也停了下来。有人扬手和李致知打招呼说:“你很久没和我们一起玩了啊?最近变成好学生,看不起我们了啊?”
李致知没吭声。尼莫拉了他一下,小声说:“走吧,我让爸爸送你回家。”
李致知想转身的时候,被人攥住了手腕说:“借我们点钱。”
李致知说:“我没钱。”
那个人恍然地说:“对啊,听我哥说你爸都要破产了。前几天不是有个员工要从你爸那个塑料厂厂房上跳下来?死了没?”他问其他人。有人摇头,有人点头。
不知道是谁又问了他一句:“那你脚上这双新球鞋借来穿穿啊?”鞋是李宝珍看李致知脚又大了,这两天新给他买的。
有人在人群背后轻声说:“你敢穿啊?穿了脚会瘸的...”
所有人都哈哈笑起来。
李致知站在职业学校校门口的空地上,感觉整个冬天有一种拔高的音频在耳壳深处涤荡开来,令人晕眩。他低头看着自己从旅馆楼梯上摔下去,摔裂过的右脚。有一种和当时一样的无力感在心底漫漶开来。
他拖着自己的右脚,走过去,走进那群“口香糖”中间,往刚刚说话的人小肚子上踹了一脚。周围的人都愣住了。
尼莫想上去拉的时候,这群他很了解的学校混子已经和鬼针草一样粘过去揍李致知。闻家升坐在街边护栏上,嚼着啫喱糖观战。
这肯定是一场单方面的围殴。尼莫急得哭了起来,抖抖索索拨电话给爸爸。闻家升走过去,拍掉了他的手机。
职业学校的保安过来拉架的时候,天慢慢飘起了小雪。李致知的那件卡其色棉外套被人不知道踩了多少脚,皱巴巴地扔在护栏边上。他的校牌跌到了外面机动车道上,被一辆疾驰而过的白色马自达碾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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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余去派出所捞徐冬河的时候,雪已经下得有点大。眼镜仔没被抓到。因为没有什么像样的证据。老余签字确认了下,就把徐冬河带走了。他走出派出所的时候,咬着没点起来的一支烟抬头看了眼天空。
徐冬河拿回自己的手机才发现李致知给他打过一串电话。他在老余车上回电话过去,没人接了。徐冬河问“吱吱吱”:下课了吗,回家了还是到夏仙阿姨家等我了?
“吱吱吱”的小北极熊头像灰着。徐冬河蛮少见他不在线的。
老余打了把方向盘,说:“你知道自己十七岁了吧?万一被抓真的会被判刑的。”
徐冬河还在低头给李致知打字。老余继续说着:“我知道你小子应该不是这种人...你现在五万块基本还完了,应该没想着再做这行了吧。我可以帮你和叔叔说...”
徐冬河打断他说:“把我放小区门口就行。”
他下车,又转回身敲了敲车窗玻璃,和老余说:“我就再做一段时间,攒一点钱给我和李致知。”
老余沉默了一会儿,半叹了口气,抬头和徐冬河说:“有事先找我商量,听到没?”
徐冬河笑笑,转头走进了小区。
他走到夏仙阿姨家单元楼门口就看到李致知坐在楼梯上,抱着自己的外套打瞌睡。徐冬河坐到他身边,摸摸他的脸,笑问:“你怎么不进去等我?”
李致知抬头,脸颊和额头都还肿着。他看到徐冬河,突然就眼睛红了。他抹了抹自己的眼泪,又低头去抹被人踩得一塌糊涂的新鞋子。他小声哭着说:“打架了,没打赢。”
徐冬河又心疼又莫名觉得有点好笑,于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李致知脸上挂着眼泪,在徐冬河胸口打了一拳。他又摸摸徐冬河的手背,问:“你早上叫我多穿点,自己才穿这么点出门啊。”
他把自己那件脏兮兮的外套要套到徐冬河身上去。徐冬河扯了过来,把他和外套都抱进了怀里。
雪还在下。小城进入二十一世纪后的第十一个冬天。李致知坐尼莫爸爸的车回来的时候,他爸爸责问着:“谁教你们可以这样去打架的?郑肖友,你朋友会跟别人打架,你知道吗...”
尼莫有点尴尬地转头去看李致知。李致知望着窗外,雪落在城中教堂尖尖的顶上,落在院子里的天使像身上。
车子在路口等红灯的时候,李致知就拉开车门跳下了车。他一只脚踩进了雪水坑里。尼莫趴出窗户叫着:“李致知...”
李致知抱着自己的外套,低头往夏仙阿姨家走。他想统统告诉徐冬河。他要告诉徐冬河,有好多人欺负他。李致知憋着眼泪,在人行横道跑起来。
与此同时,徐冬河右手被拷在派出所的椅子上,转头看着门外慢慢积起来的雪。值班的警员在位置上吃着泡面。徐冬河一整个下午没吃过东西,没喝过水。他疲累地闭起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小学的时候,落后乡村小学还可以自己带饭盒去。早上铝饭盒就放在蒸饭间里,中午去拿。每次走进凝满水汽的蒸饭间,都好像天花板有一场温暖的雨要下。
他睁开眼睛,盯着左手腕的手表发起呆来。他怕李致知下了课就会找他,找不到他会跳来跳去生气。徐冬河想象了一下,忽然低头笑了。吃泡面的警员转头看了他一眼。
雪已经停了下来。徐冬河松开手,把李致知从楼梯上拉起来。李致知跳到了他后背上,徐冬河背着他,走上二楼,走上三楼。声控灯一楼一楼亮起来,一楼一楼灭下去。
李致知嘟囔着:“我刚刚跑回来的路上,手机被我甩飞出去,摔到行车道上,摔烂了,都不知道修不修得好...”
楼道里空阔,他的声音仿佛落进温暖寂静的宇宙。徐冬河从宇宙深处回复他:“修不好给你买新手机。”
李致知高兴地问:“真的啊?给我买新手机?”
徐冬河点了点头。李致知开心地在徐冬河的脸颊上亲来亲去。徐冬河被他弄得东摇西晃,只好停了下来。过一会儿,声控灯跟着熄灭下来。李致知把头搁在徐冬河的肩头,轻声说:“想吃维生素C。”
徐冬河会意,转过头,亲了亲李致知的嘴。李致知追上去吻他。徐冬河吮了下李致知的嘴唇。下面有人慢慢走上来,脚步声快靠近的时候,楼道灯忽然又亮起来。
两个人立刻撤开头。李致知满脸通红地把脸埋在徐冬河肩头。徐冬河继续背着他朝楼上走。底下上来的人超过他们,跑上了楼。李致知闭起眼睛,手里玩着徐冬河挂在脖子上的项链。他再睁开眼睛,看到楼道窗外,对面单元楼每个窗格有一盏黄澄澄的灯光如同温暖的炉火般亮着。
徐冬河微微喘着气,和他说:“到家了。”
第19章 2011,维生素C(六)
徐冬河去“柯力数码”找柯力问过,李致知原先那只智能手机如果是正版货,价格起码在2500以上。2011年后半年推出的这系列的新款,售价已经到5000元了。徐冬河有点震惊一只手机那么贵。他答应了李致知送他一只更好的手机作为考上普通高中的礼物。
老余听到他俩在那里讨论这件事,哼笑了声说:“考都不一定考得上,礼物要得这么快。”
李致知说:“虫虫鱼一条,鱼清理干净后切成两段备用。放进油锅里煎至两面金黄后盛出...”
老余骂道:“你就是活该被打。”
知道李致知被同校同学打了之后,老余拍了拍躲在阳台上看足球杂志的眼镜仔,开玩笑说:“对付初中生的事交给我们眼镜哥就好了。”
虽然过去有些年头了,但眼镜仔当年一个初中生打破了三个高中生的头,然后被关进劳教所的事情以各种版本流传下来,成为本城的父母告诫小孩好好学习不要拉帮结派打架的第一案例。李致知拍了下徐冬河的大腿,叫道:“那我以前听说过你啊眼镜哥。听说那三个高中生里有两个没抢救回来。”
眼镜仔端了端眼镜。老余又拍拍他说:“现在越传越离谱了。”事实上是,三个人都还好好活着。眼镜仔从劳教所出来之后,又上了几年学,把初中混毕业了之后就在街上帮人打架。哪个派今天缺人打架,叫他一声就行。
老余有天送货回家的路上碰见他小手指都打折了,好像也感觉不到痛,蹲在街边吃盒饭。老余拽他去社区诊所包扎了一下,然后一起回家陪余姐吃火锅。
老余问他:“打架是什么很好玩的事啊?”
眼镜仔低头吃着鱼丸,支支吾吾地说:“没别的会做的事。”
后来老余就拉着他一起送货了。
元旦过后,眼镜仔跟着徐冬河去私立初中门口接了一趟李致知。他看着一大群初中生穿着校服冲出校门,突然想起他在劳教所见到老余的时候。老余进来那天身上也还穿着校服。县城劳教所比较像一所矫正学校,也有校服。他们每天穿着浆洗得十分硬挺的青蓝色工装校服上课或者劳动。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老余喜欢跟他玩在一起。老余说是因为他话少安静,没那么多屁事。
从劳教所出去的时候,老余在纸条上写了自己家里的座机电话给他。但是眼镜仔回家路上就把纸条揉吧揉吧丢了。
他不理解人和人之间的一切羁绊和情愫。所以也不理解徐冬河和李致知之间在发生什么。大家在红茶餐厅吃饭的时候,徐冬河说他已经和柯力预订了一只最新款的手机。李致知两只手分别抓着只筷子欢呼起来。
老余无语道:“徐冬河,你是不是欠他的。对他那么好干嘛啊。”
徐冬河笑笑。老余继续碎碎念着:“还帮他交补习班费,还是按次收费的那种,贵得要死,也不知道这东西的脑袋瓜一节课能学进去多少。你是打算帮他爸妈把他养大算了是吧。”
李致知要越过徐冬河打老余,被徐冬河箍着双手拦了下来。李致知嚷嚷着:“我现在很努力读书!”
老余学他怪腔怪调地说:“我现在很努力读书,考班里二十多名。”
徐冬河说:“之前是三十五名,已经进步了。”
老余叹气道:“李致知,你金鱼爸爸就是太溺爱你了。”
他们吃过饭,徐冬河和李致知背着书包去江边夜市玩去了。年前这段时间,好多摊位支起喇叭喊着大降价,女装清仓,男装买二送一。江边围栏上挂满了五彩LED小灯。李致知咬一口手里的脆皮年糕串,又递给徐冬河咬。
他们踢着地上零零落落的包装袋,停在夜市口看拉洋片。眼睛凑在小洞前,洞内有树有花,有河流,有人的一生。一切都咻乎而过,沉静又天真,好像人生是很容易度过的。
李致知仍旧把眼睛凑在洞口,特别兴奋地观看着。徐冬河已经站在一边,手里拎着他们买的一对企鹅抱枕。他看着李致知,心里盘算着要怎么办。他其实只给了柯力五百元的预付金。等手机到货了,他还要交齐四千五的尾款。老余说得没错,李致知补习班的学费真的很昂贵。徐冬河几乎花光了之前攒的所有钱。
后来回想起来,徐冬河才发觉,是十七岁的他太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人生不是那么容易度过的事情。特别是对于一个才十七岁的少年人来说。
下一周送货的时候,由于连绵阴雨了许多天,车厢里都散发着一股霉味。主道在下班高峰期开始塞车。雨刮器坏了半片。徐冬河拿着抹布跳下车,擦了擦车头玻璃。他带满水珠坐回副驾驶位。
老余不在,徐冬河和眼镜仔可以基本没什么交流。车子挤过晚高峰的车队,转进辅道。到达送货点的时候,车窗玻璃又已经雾蒙蒙。徐冬河先下车,拿了货箱进去。眼镜仔拿了支烟出来。
过一会儿,徐冬河拿着现金袋子出来。他把尼龙袋扔进后座,然后坐回副驾驶位。眼镜仔把烟头伸出窗外,单手开着车子。徐冬河说:“我多要了五百。”
眼镜仔转头看他。徐冬河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愣神看着前面说:“在叔叔的送货价,老余的加价基础上,我又多要了五百。”
他们把车开到修理厂修雨刮器的时候。眼镜仔靠在卷闸门边,徐冬河蹲在他边上朝雨幕吐了口烟。
眼镜仔第一次主动说话:“为什么?”
徐冬河有点茫然地抬头看他。眼镜仔说:“我不是问为什么加价。是为什么非要给李致知买这么贵的手机。”
其实徐冬河自己也不太明白。从小老师也说他是个十分质拙的人。其实不算聪明的那档学生,但是有一股犟劲。所以他成绩没有特别差过。
当时他也是固执地想要送李致知一只最好的手机。只是想那样而已。
有过一次之后,徐冬河谨慎地在另几单上都加了价。他现场报出送货价,面无表情地看着买家。把钱拿到手的时候,徐冬河才会发觉自己手心沁满了汗。他快步走上货车,把钱扔到后座,然后打开瓶装水猛喝一口。
柯力通知他拿手机那天,他已经基本凑齐了四千五百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