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击即中,他死了,就这么容易。
笼罩了她们十五年的噩梦,就这么死了,就这么容易。
那她们这些年来所遭遇的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天空中划过一道惊雷,掩盖了门口东西落地的声音。她猛然抬头,对上了姐姐惨白惊恐的脸。
之后的记忆很混乱,姐姐的手很冷,眼泪也是冷的。她们抱在一起哭,准确的说是姐姐抱着她,她手里还有刀,手上全是血。
那男人的血都是臭的,带着酒精和腐烂味。
她记得她的肉/体还是蛮冷静的,告诉姐姐没关系,我会去警察局自首,你不要害怕。
“不要报警……”姐姐一直在哭,许多决定在那个短暂的瞬间在她的脑海中划过,最终,姐姐说,“你还是逃跑吧……”
姐姐后来还说了很多话,可她都记不得了。
她只记得姐姐很用力地把她往外推,双手冰凉:“你走呀!你走呀!不要再回来了!你不是还要做宇航员吗?”
宇航员?什么宇航员?
她浑浑噩噩地想着,被推出门去。
哦,可能是小时候胡诌的,她从来没有相信过,姐姐却记了这么些年。
她在大雨中游荡。
可能得感谢这场雨,没人看到她满手是血。
她的脑子很乱,整个人仿佛是漂浮着的,两方念头在他心中激情交战。
——逃吧,逃得越远越好,没必要给那个混账赔命,他不配。
——不,我还是去警局吧,去承认自己杀了人,这样姐姐就自由了。
——诶?姐姐……对,我要是决定逃跑,也要带上她啊,她连条鱼也不敢杀,一个人怎么活下去?
——可是为什么呢?她什么也没有做,为什么要跟着我一起跑?
——还是去自首好了……
最后,那扇小窗中透出来的光线,和臆想中的花香促使她做出了决定。
她决定去自首。
她来到警察局门口,站在大门外的绿植下做最后的心理建设时,一队警员正冒雨回到警局,与她擦肩而过。
也许是雨太大了,也许是她太瘦小了,也许是绿植下面的阴影太黑了,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她。
她听见其中一个警员说:“我师父带我去了现场,啧啧,女儿杀了爸爸,把爸爸的肠子都扯出来了。”
她的心跳忽然飙升,迈出的脚步顿住了。
她又等了一天,等到了新闻,确认是姐姐。
姐姐在送走她之后,又扯出了那酒鬼的肠子,然后点燃了煤气罐。
现场被发现的时候,姐姐焦黑的尸体手里还攥着一截肠子。
其他的证据都被大火掩没了,结果自由的不是姐姐,而是她。
后来她无数次地想过:是什么驱使着姐姐这么做的呢?是对那酒鬼的恨……还是,希望她也能自由呢?
总之,结局就是,她的确自由了。
后来她成了小有名气的纹身师,有了一些积蓄,开过一间小花店,可难过的是她手底下什么花也养不活。
之后她专注在人皮上纹花,纹了上万朵,色彩热烈鲜活,在跳动的血肉上几十年也不会褪色。
“是的。我得活着,活着才能有未来。”
她活了下来,但不止是她活了下来,她要连带姐姐的份一起活下去。必须这样。她必须活下去。
方思弄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没做评价,话峰一转道:“你为什么要去杀元观君?”
现在毫无疑问,兰鑫、张秀晶和余娜都是她杀的,她是鬼,她没有心魔,或者说她就是心魔本身。
方思弄也能理解她从不熟悉的软柿子开始杀的心理活动,可软柿子杀到现在虽然没剩几个,但姚望也不该选元观君吧?元观君看起来很是深藏不露的样子,除了玉求瑕,这堆人里感觉就她难搞。
“她想要摧毁这里!”姚望却道,“我们必须阻止她!”
方思弄感觉脑海中一道明光闪过:“她要摧毁这里?”
“她要去的地方是这座遗迹的承重台,我想不出她还能去干别的。”姚望说,“不能让她这么做。”
方思弄的瞳孔微微放大:“啊……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我知道剧本是什么了。”
“是什么?”
“易卜生的《野鸭》。”
《野鸭》讲述了一出家庭悲剧。
这是一个四口之家,男主人雅尔马是小镇里的摄影师,妻子吉娜帮他打理店铺,她们有一个可爱的女儿海特薇格,共同生活着的还有雅尔马的父亲老马。一家四口在小镇上过着平凡的生活,然而,这种平静被雅尔马的老朋友格雷戈斯的到来打破了。
故事开始于格雷戈斯的父亲老格为儿子举办的一场接风宴,因为老马误入,宴会人数成为了不详的十三人,这使得主人老格非常不开心,但他的不满没能影响离家多年的儿子的心情。
格雷戈斯与昔日的朋友雅尔马重逢,非常激动,他异常热情、打蛇随棍上地逐步入侵了雅尔马一家的生活。
格雷戈斯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相信揭示真相可以带来解放和幸福。他发现雅尔马的妻子吉娜过去曾是自己的父亲老格的情妇,且雅尔马可能不是海特薇格的亲生父亲。格雷戈斯试图揭开这些秘密,认为这会让雅尔马一家人过上更真实、更有意义的生活。
雅尔马的父亲老马原本是位退伍老兵,人生中最骄傲的时刻就是在森林里打到熊。生活落魄之后他变成了一个弓腰驼背的老人,靠给人抄书维生,不过这都是表象。
雅尔马的小屋中藏着一个秘密。
在摄影室后面有一个阁楼,老马在里面挖了池塘、种了植物、养了小动物,自制了土枪,经常会在里面打猎玩。
后来老马还弄了一只受伤的野鸭回来,很漂亮的野鸭,在剧本中代表着梦想和自由。
那座阁楼是全家人的小秘密,全家人的小天堂,爷爷和爸爸在里面打猎、寻找往日的荣光。妈妈和女儿也会在里面跟小动物互动,海特薇格最喜欢的就是那只野鸭,所有人都在这间阁楼里得到了一点幸福。
格雷戈斯的到来打破了这一切,他认为雅尔马一家正是在通过一种自我欺骗来应对生活中的困境。雅尔马通过理想化的家庭生活来逃避现实,吉娜引导他相信了这种假象,而海特薇格通过与野鸭的情感联系来找到安慰,老马更是把一间漆黑的阁楼当成大森林……
他的理想主义不允许自己的朋友就此沉沦,他认为真相可以将朋友引向现实,而宽恕带来崇高。他揭露了吉娜与父亲老格偷过情的事实,而海特薇格眼睛上的遗传病跟老格一模一样。
但与他想象的不同,真相既没有带来解放也没有带来宽恕,只带来了背叛的痛苦和绝望,雅尔马无法接受自己所珍视的家庭生活竟然建立在谎言之上,他对家人尤其是对海特薇格表现出冷淡和疏远。
年轻的海特薇格深爱着父亲,并希望能恢复父亲对她的爱。格雷戈斯鼓励她牺牲她最珍爱的东西——那只野鸭——以此来证明她对父亲的爱。海特薇格在格雷戈斯的诱导下,认为通过这样的牺牲可以弥补她父亲的痛苦。
悲剧就这样发生了,在一个无人知晓的清晨,海尔薇格溜进阁楼,试图射杀野鸭,以此作为爱的象征。然而,在混乱和绝望中,她的枪走火了,射中了自己。
海尔薇格意外死去了,这场死亡并没有带来任何解放或崇高,反而让所有人陷入了更深的痛苦和绝望。
是一场彻头彻尾、无法挽回的悲剧。
森林就是阁楼,方思弄就是雅尔马,姚望就是海特薇格,而元观君,就是格雷戈斯。
在剧本的最后,格雷戈斯与雅尔马一家的房客凌瑞医生还有一段对话,医生控诉格雷戈斯这种向穷人索要“理想的要求”的行为,而格雷戈斯反驳说,这就是我的命运,倒也很好。
什么命运呢?
格雷戈斯亲口总结:做饭桌上的第十三个客人。
是的,恶魔。
在玉求瑕用恶魔称呼元观君的时候方思弄就意识到不对了,不管遇到什么情况,玉求瑕应该都不会用恶魔去称呼一个人。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第177章 十三人31
姚望听完, 沉吟了很久,道:“那我们现在在什么时候?”
方思弄:“剧本结束在女儿的葬礼上,而明娜的灵牌写着十七年前, 所以我猜是在剧本发生的十七年后。”
“如果你是对的。”姚望有所保留地说,“那这里的剧情也发展得太过魔幻了……”
“我认为是摄影师小屋的阁楼异化为了森林,而那只怪物就是野鸭, 这是合乎逻辑的。”方思弄道,“或者说, 耶尔的小屋整个异化了……怎么讲呢,简单说,成了一个横跨在生死之间的地带, 死人可以在其中生活,活人也可以。离开小屋向外, 是活人生活的领域,而向后进入森林, 则是死亡、幻想和想象力的加剧。”
姚望也想了一会儿, 问道:“那主角是谁呢?”
“按照原作来说应该是摄影师与格雷戈斯中的一个, 但剧情发展到现在,我觉得你也有可能是主角, 甚至玉求瑕也有可能是。”
“玉求瑕?他在里面扮演的角色是哪个?”
“……名字我记不起来了,应该是摄影师家的房客, 一位医生。”方思弄说道,“这个人物在原著里是被称为医生,不过没描写过他救治病人,更多表现为一种心理上的关照。他与格雷戈斯是对立的角色,顺带一提,摄影师与格雷戈斯也是一组对立面, 简单来说是生活的自我欺骗与严酷的理想主义的对立。医生与格雷戈斯的对立则是一种理性的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的对立,医生不相信格雷戈斯所坚持的理想主义能带来解放和幸福,称格雷戈斯是‘四处向穷人寻求‘理想的要求’的病人’,他认为有些谎言和幻觉是人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他四处行医,主要就是在病人身上培养‘生活的幻想’,现在他租住在摄影师家里也是这个目的,在摄影师身上培养‘生活的幻想’,包括那间阁楼,还鼓励摄影师用闲暇时间搞点‘小发明’。”
其实方思弄本来对这些人物都没有太多感觉,不过可能因为医生是玉求瑕饰演的,他下意识的就有些爱屋及乌:“医生一直对格雷戈斯与他代表的一点沙子也容不下的理想主义成一个拒斥态度,希望能将摄影师一家从格雷戈斯手下救出来、回归平凡的生活,他称格雷戈斯嘴里的‘理想’是外国名词,用本国的话来说,应该是:谎话。”
姚望打断他道:“照你这么说……这是一部反对理想的戏剧?”
方思弄想了一会儿,摇头:“不,易卜生从来不是反理想主义的,他只是描写人类脆弱的悲剧,不切实际的的理想伤害的都是一群还不起帐的穷人。”
姚望喃喃,没有看他,像是在自言自语:“穷人就不可以有理想吗?”
方思弄没有听清:“姚望,你说什么?”
姚望转脸看向他,那一瞬间眼神锋利如刀。如果现在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出身富贵的人,玉求瑕那样的人,她应该直接一拳锤到对方脸上去,可对面的是方思弄,是一个和她一样的穷人,她能闻到他们骨子里相同的气息,他们从同样黑暗的地狱里爬出来,却不约而同地拥有着一些痴心妄想,也许他们两个身体里的确有一些不同寻常的特质,特别狠或者特别坚定什么的……最终还真叫他们做成了。
如果没有这个天杀的“戏剧世界”,他们应该正过着一种“理想的生活”吧……
不,还有一种可能,也许他们拥有的并不是“理想”,而是,怎么说的……“生活的幻想”。
她心底一叹,最终摇摇头道:“没什么。”
方思弄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来,便继续说道:“戏剧,说白了就是剧作家个人观点的输出,你可以赞同也可以反对……说回这个剧本,在这个世界中我们只能靠它出去。”
姚望点点头:“你说得对。”
“仔细分析一下,‘阁楼’对这几个人物的意义……对摄影师来说,它是生活中的一种自我欺骗;对女儿来说,是幸福的小天堂;对医生来说,是他治疗病人的一环,在他看来,有些幻想和谎言不仅仅是逃避现实的手段,也是维持心理健康的必要。”他不能说出人物的真名,便统一使用了代号,“这就意味着——”
姚望道:“我们三个的愿望是一致的,只有元观君站在我们的对立面。”
“没错,她想要摧毁阁楼,因为在她看来,这栋阁楼——这整片森林,都是软弱的谎言。”
“这样一来,我们要做的事就很清楚了。”
两人四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