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我们有事。”
黎暖树的目光闪了闪,显然已经明白过来。
其他人则不由自主地看向了李灯水,这个刚成年的姑娘,刚拿到清华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姑娘,她美好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却又要进入那个九死一生的世界。
李灯水在确认了日期之后倒是很快恢复过来,还端起饭刨了两口,发现大家都在看她,把嘴里的东西吞下去了,轻轻将碗放回桌上,平静道:“挺好的,至少军训已经结束了。”
蒲天白哀嚎:“对大学生活最后的记忆是军训吗?也太惨了。”
旁边的花田笑反手就抽了一下他的肩膀:“你不会说话就把嘴闭上吧。”
玉求瑕忽然道:“那明天我们去环球影城吧。”他看了看李灯水,又看了看方思弄,“大家都累了。”
花田笑瞪大眼睛:“你们不是都在这里躺尸吗?有什么累的?”
井石屏把话题扯开:“我们还想问你呢,都这个时候了,你还那么拼命做什么?”他自己也许没注意,自从知道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录鬼簿》上之后,他讲话就有点百无禁忌,毕竟最不好的征兆已经出现,也没什么可忌讳的了,“万一死了呢?”
花田笑倒是不知道《录鬼簿》的事,身上那股从始至终的理直气壮的劲儿还在,反问道:“万一没死呢?”
他掰开指头数,其实也不知道在数什么:“都说小火靠捧,大火靠命,不抓住命里的机遇,可能一辈子都没戏唱。我这儿刚拍了玉导的电影,不铆足劲儿抓住机会,说不定就此完蛋了呢!万一没死,那我肠子不得悔青啊?”
“去吧。”这时方思弄说,看向李灯水,“去环球影城玩玩吧,灯水还没去过吧?”
李灯水没有拒绝:“好,那去吧。”
就这么决定了。
“我就不去了。”花田笑遗憾地说,“明天还有工作。”
当晚花田笑走了之后,方思弄忽然想起来问了玉求瑕一个问题:“花田笑这次拍你的电影,跟‘世界’里一样吗?我说他的演技。”
玉求瑕思考了一下:“比他之前展现出来的好很多,但跟‘世界’里肯定不一样。”
花田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呢?跟玉茵茵究竟有没有关系?方思弄还是放心不下来。
第191章 幕间40
第二天, 众人一起去了环球中心,李灯水仍然一副小大人的沉稳样子,但在一些沉浸式项目的惊险之处, 还是露出了孩子的神情。
中途方思弄去接了个电话,周瑶打来的,问了一下他的近况, 又问他在不在北京,最后才说也不是想打扰你, 就是《半生一幕》的粗剪版出来了,明天观影会,你有空来吗?
周瑶说话的语气看似正常, 但方思弄还能听出一点小心翼翼,他心绪复杂, 答应下来。
翌日,方思弄、蒲天白和黎暖树一早出发, 前往傅和正的工作室。观影会的人不多, 除了剧组人员外, 只邀请了一些业内好友,加起来五十人上下。
傅和正是舞台剧导演出身, 将观影会会场布置成了舞台剧式的,有舞台和鲜红的帷幕, 大屏幕在帷幕之后展开。
黎暖树被编剧组的人请走了,方思弄也被傅和正拉到第一排挨着坐,方思弄不习惯这么引人注目的位置,何况今天还来了几个老前辈,怎么说也不该是他坐傅和正旁边,正想婉拒, 傅和正却抢先按住他的肩膀道:“小方,这电影有今天,你的功劳占一半,安心坐着吧。”
方思弄不明所以,却不好驳了老师面子,只能坐正。
主创人员简短发言后,电影开始,全长143分钟,讲述了女主角从上世纪70年代到新世纪之间走过的人生历程。
傅和正的电影有着强烈的个人色彩,以独特的视觉风格和细腻的情感描绘闻名,一般采用非线性叙事,通过记忆、情感片段来打破时间顺序形成跳跃式的时间结构,用反复出现的情节与意象建立电影的情感节奏。
幽微的情感是傅和正电影最大的特征,对爱的追寻和迷失也是这位导演追逐了一生的主题,这个主题在这部电影中同样体现得淋漓尽致。
女主角一共有过三段亲密关系,年少早逝的竹马、青年时一起奋斗的伙伴、年华老去后出现的火花。
人物成长的历程被时代的洪流裹挟其中,比如七十年代她和竹马共同经历了惨淡迷失的少年。后来和第二位“真命天子”一起乘上了经济腾飞的列车,然而有的人只能共患难不能同富贵,经历了惨痛的割舍后她进行了一场出走,在山水间徜徉,却又在几乎已经找到内心平静的时候,又遇到了一个美丽的年轻人,比她年轻很多,会像小狗一样依偎在她的怀里,说一些她根本没有听过的甜言蜜语。可想而知,他说了很多很多遍爱她,其实只是爱她的财富。
最终她再次出走,抛弃了让她软弱的感情。多年之后,在他乡一栋温暖的小洋房内,她在上门来看她的年轻女社工身上看到了一点自己的影子,意识到世界上好像一直在进行一场又一场轮回。
原定剧本是这样的,蒲天白饰演其中早逝的竹马,戏份算不上很多。
不过傅和正拍电影也很有特点,在拍摄之前工作人员拿到的只有人物小传和大纲,几乎不会有规划好了的详细剧本,只有大事件提示,连演员台词可能都不会有,最终的电影效果完全靠导演的情感驱动,由剪辑完成。
饶是知道傅和正的尿性,这个粗剪版还是把方思弄震惊了。
主要是蒲天白的部分。
蒲天白原本的设定就是纯白无辜的白月光,总在女主角弥漫着阳光的回忆里出现,代表的是一个人童年到青年这一个阶段的美好和温暖,在整部电影的多次闪回有不同意义,但基本是“回忆过去美好”、“提供支撑下去的勇气”、“对比现实的残酷”之类的,对演技没有太大考验,不,应该说是对蒲天白的演技没有太大考验,因为他本色出演就可以。
然而这个粗剪版,这个角色所展现出来的完全是颠覆。
蒲天白的戏份被大大增加,甚至有很多初看下来完全无意义的镜头,比如蒲天白蹲在片场角落看东西的场景,其实他在看什么都拍不清楚,是蚂蚁还是野草?又比如蒲天白坐在阶沿上吃盒饭,塑料盒子一次性筷子,发现被拍后对镜头投来一个无奈的、黑白分明的眼神。
太多了,几乎充斥在女主角的每个人生阶段的每个场景里,过去、现在、未来,闪现的时间很短,仿佛只是一个瞬间的印象,可一旦够多,遍成为了一种类似于梦魇的存在,给整部电影蒙上了一层疏离而迷惘的科幻色彩。
于是连带着所有角色都被改变了。
白月光竹马的存在本来是女主的精神避风港,基本都在她失意的时候出现,但在这一版中,他无处不在。
比如女主和二号一起创业时,她看到二号蹲在路边吃盒饭,眼前就闪过了蒲天白吃盒饭的场景,可那个场景明明是不存在的,因为白月光还活着的年代是没有塑料饭盒与一次性筷子的。
这种处理还有很多,贯穿了整部电影。
对此每个人可能都有不同的理解,有的人可能会理解为旧情难忘,方思弄却感觉到一种飘忽的不寒而栗。
“你把他拍得很美。”电影中途傅和正朝他倾斜,低声说道,“你的镜头很奇妙。别人说导演是观众的眼睛,而你,是我的眼睛,看到了我没有设想过的美。”
方思弄注视着屏幕中的蒲天白,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把蒲天白拍得很美,那是一种很寥落的美,镜头仿佛一直笼罩着一层蓝绿色的滤镜,弥漫着化不开的愁绪。在蒙太奇和精妙配乐的加持下、与现实不相符的诡异参差,那些频频闪回,透出一种预言般的神秘。
他也低声说:“我没有想到……您会看到这些片段。”
他的习惯是随手拍摄,哪怕是工作设备里也有很多随手拍下的片段,那段时间他被“戏剧世界”困扰,对蒲天白心存愧疚,不知不觉就将过多的镜头对准他,拍下了很多蒲天白在片场的生活片段。
也是因为这个习惯,他提交工作视频之前会整理出一个新文件夹,把工作要求的部分重新归档交上去,那些随手拍下来的则自己带走储存。这些乱拍蒲天白的片段他当然没有提交上去,不过当时离开剧组的时候他状态太差,可能忘记带走底片,也没有在工作设备里删除。
“我早就看到了,所以我让你放手拍。”傅和正摆摆手,又看回屏幕,此时屏幕中是蒲天白脸部的一个特写,他平静地盯着镜头十数秒,双眼黑白分明、欲说还休。
“发现了吗?”傅和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屏幕,“你用一种很慈悲的目光在注视他。”
“这太美妙了,我注意到之后,完全割舍不下。”
方思弄:“不惜改变了整个电影的基调。”
“没错,这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傅和正用一种近乎叹息的语调说,“我相信,它现在是最好的。”
随着剧情发展,方思弄发现了越来越多不同,再次震惊于傅和正的导演功力,有太多是他可以学习的。
有了蒲天白这个“幽灵”在,女主的整个生命线都发生了改变,不是说她经历的事件,而是对待这些经历的方式。她从一个对竹马的死怀有悲伤,但还是怀揣着梦想走入新时代,最终清醒过来通过出走找回自我的“抛物线”式人生,转向了一种始终与孤独为伴、迷失又疏离的人生。
她好像也成为了空中飘荡的一缕幽魂,在注视着自己,她已经勘破了人生的痛苦与虚无,不管她肉/体再怎样哭哭笑笑,她的这部分灵魂都抽身世外、无动于衷。
所以之后的沉沦时刻她都是清醒的,是自愿的。她年纪一把了,会看不透一个存心接近她的美丽的年轻人怀揣着怎样的心思吗?她是自愿的,她不在乎了,她放弃了自己,清醒地沉沦了。
她的人生,在看到在他们跳过舞的那片雪地上的竹马的尸体时,那个不到二十岁的冬天,就已经静止了。
最后一幕,是在阳光弥漫的洋房中,她教年轻的女孩跳舞,跳半个世纪以前她和蒲天白跳过的那支舞,过往的画面飞速闪回,最后停留在老人与女孩相握的手上,如同完成一场交接。
但交接的是希望,还是悲剧的命运,仁者见仁。
演职人员表弹出,观影厅掌声雷动。
“小方,可以说,没有你就没有这部电影。”傅和正向方思弄伸出手,跟他握了一下,久久没有放开,而是郑重地说,“谢谢你。”
之后才上台去致谢、演讲、开讨论会。
讨论会结束之后是社交时间,方思弄习惯性地退到阴影中,很快就被蒲天白找到了。
观看了这场电影的所有人几乎都能意识到,这个演员要火了,应该不少人想找他说话,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溜到这里,还没被什么人发现的。
而在阴影的保护中,他张口就是:“哥,谢谢你。”
这句话是真情实感的,没有方思弄,他这个角色就是个设定平平无奇的白月光,虽然傅和正的白月光可能好于其他白月光,但绝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能让这个角色浓墨重彩地留在电影史上。
虽然这件事还没有发生,但所有人都知道,它会发生。
“别这么说,无论我做了什么……”方思弄却如鲠在喉,猛然偏转视线,“我依然觉得很对不起你。”
时至今日,他依然觉得是自己和玉求瑕拖累了蒲天白。
蒲天白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先申明不是为了安慰你啊——关于‘世界’的事,说实话,我也不是没有后悔过……也会想,如果那天,我不去找你就好了,你可能一觉就睡到晚上了,我们可能都不会被卷进去——你怪我吗?”
方思弄摇头:“没有。”
他确实没有,因为在他的概念里,他与玉求瑕始终是一体的,玉求瑕被卷进去了,他怎么也不可能独善其身。
蒲天白说:“那我也没有。”
“这不一样……”
蒲天白打断:“我刚刚就说了,不是为了安慰你,我是真这样觉得……哥,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有过这样的感觉……我说不清楚,很难形容、很玄……就是、就是——我现在越来越感觉,这是我的命运。”
蒲天白的眼睛很认真,在阴影中依然黑白分明,跟方思弄记忆中的、大学的样子没有什么分别。
“现在我已经没有遗憾了。”他看向红幕舞台上的大屏幕,黑底白字,演职人员表还在滚动,“作品的生命比我的要长。作为一个演员,我很幸福。”
“谢谢你,很多事。”
第192章 幕间41
没多久, 蒲天白还是被发现了,热情又矜持的人群围上了他,方思弄则默默地退了出去。
他准备走了, 又不得不去跟傅和正打声招呼,可傅和正现在眼见的没空,他便摸到另一个角落里等待。
后来周瑶找了过来, 递给他一杯酒,和他站在一起, 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这部作品可以预见的成功,但周瑶完全不提,净说些平平无奇的小事, 比如自己老公最近忽然开始给自己削果皮,以前都没有的, 又问玉求瑕给不给你削果皮?
方思弄笑说我以为你会问我会不会给他削,答案是会, 我还会给他切成一块一块的, 配个小叉子。
周瑶夸张地眨了眨眼睛, 说我以为你们分开几年重归于好,还闹出那么大的阵仗, 会有什么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方思弄无奈地想着,他们之间的感情从来都没有变化, 从开始是一场灾难,到现在依然是。他们是两个破碎的残片,只有靠在一起的时候会完整一些,所以他们哪怕分开一百次,也会不断重逢。
他视线偏转,去看站在舞台前面的傅和正有没有和上一拨人谈完, 他想走了,当然不是和周瑶聊天无聊,只是他的时间可能不多了,他想待在玉求瑕的身边。
也正是这一瞥,他忽然注意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存在,刹那之间毛骨悚然。
在舞台鲜红的帷幕和灯光的夹缝间站着一个扭曲的人型,站得很直,像肩膀被衣架吊着那样直,但依然难掩扭曲。它绝不是人类,身体介于实体与虚体之间,身形瘦长,不,用“细长”整更为合适,瘦得恐怖,整个包裹在仿佛旧布条般的阴影纱缠绕中,那些阴影不断飘动,时而凝聚,时而消散。
方思弄感觉自己心如擂鼓,猛烈地撞击着自己的胸膛、呼吸急促、肾上腺素飙升,这是极度恐惧的表现,可同时出现的还有另一种表现:僵硬。
他的全部注意力被那东西狠狠吸引,虽然感觉到了身体发出的濒临崩溃的信号,却一动不能动,连眼睛也不能眨动一下,目光仿佛被紧紧攥住,牢牢固定在那东西身上。
他眼睁睁地看着它变得越来越薄、越来越薄,而到了某个临界点之后,又变得越来越厚——
恐惧也来到了顶峰,他意识到——那东西在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