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给出的暗示已经很明了了——旧时美好。”玉求瑕接过话头,“我推测,那种怪物应该是‘完全沉浸在过去的人’,‘樱桃园’就是‘过去’的象征,而停留在那时的他们在这个世界上从内而外异化为怪物,无时无刻不在醉生梦死。”
“这是一个完全沉浸在旧日的世界,丰盛的食物对它们来说是奖励而不是惩罚,同理,去‘注射疫苗’的机会也是。”
“站在树下与树连接的时候我们都回到了旧日最美好的回忆节点,沉浸其中然后死去,对它们来说应该是很完美的结局。”
“所以在这个世界中,对‘旧日美好’越留恋的人越容易留在这里。”玉求瑕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又继续道,“从晚餐开始就是第一重筛选,越怀念过去的人越禁不住诱惑,在‘注射疫苗’时,也更容易深陷其中。”
方思弄在知道剧目时已经想明白了其中的逻辑,也忽然想明白了玉求瑕跟他复合的原因——为了不让他过于沉湎于过去。
他心中隐隐有一些不祥的预感,还是强压下来。
一切都等出去之后再说。
玉求瑕接着道:“我推测,一个人如果在这套流程中迷失,他(她)会先变成一只怪物,而之后,再得到‘注射’机会的怪物,如果又迷失,就会彻底死去,成为‘树’的养分。”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虚点:“这是一个从人,到怪物,再到死亡的转换过程。”
方思弄立即意识到他这个推测的来源:他们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遇到了一次“注射队伍”的回归,按他们昨天亲自去“注射”的经验看,一共36棵“树”,会需要36位“注射者”,但是那天只回来了21个怪物。
那没有回来的15个,应该就彻底留在树下了。
这时,桑滁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问道:“那我们……要怎么出去呢?”
“这就是最重要的问题。”玉求瑕道,“我们需要找到陆伯兴的愿望。”
“我觉得这个似乎并不难?”姚望忽然说,“他似乎也没有走出过去呢。”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陆伯兴,也就是019本人。
这是一个没有白天黑夜的世界,但这里的人还保持着有白天黑夜的时间段在生活,至少24小时制,和模拟的日光在佐证这一点。
这是一个科技已经高度发展,同时却还停留在过去的世界。
需要人工维护的旧空间和旧物、日夜不断的狂欢、以及不能被宣之于口,甚至不能出现在任何人概念中的“明天”……
这是一个没有明天、也不期待明天的世界。
所有人都想永远沉浸于旧日。
“所以……现在这个情况,到底是他刻意放纵的结果。”井石屏道,“还是他想要扭转的局面?”
余春民问:“有什么区别?”
“如果是前者,那他的愿望应该是驱逐外来不稳定因素,让这个小世界里的‘旧梦’永远维持下去。”井石屏皱着眉头,“如果是后者,那他也许会想……再次毁掉‘樱桃园’,就像剧本里写的那样。”
“从剧作法和人物性格理论来分析,我倾向于前者。”元观君道,“评论界普遍认为,契诃夫一直魂系着他所熟悉的人们,心中对他们充满同情,因此没有力量无情地与旧世界诀别,所以我不认为他笔下的人物可以做到,而且《樱桃园》是契诃夫晚年的作品,怀旧的色彩更为浓重。”
桑滁狠狠抖了一下:“那……那驱逐外来者……外来者不就是我们?”
这时玉求瑕说:“很有道理,不过我恐怕有不同的看法。”
元观君:“为什么这么说?”
玉求瑕手心朝上,将众人的视线引向了一直默默站在旁边的李灯水:“因为我们优秀的李灯水同学发现了一个名为‘重生’的执行文件。”
在众多目光注视中,李灯水却并不显得唯唯诺诺,很平静地推了推眼镜:“我破译了密码,进入后,我查看了历史,发现有3条运行记录。”
余春民在众人震惊的表情中又懵逼了,问道:“……什么意思?”
“就是说这个程序已经执行过三次了。”元观君霍然转头看向玉求瑕,“可你怎么确认这个‘重生’就是我们想象的意思?”
玉求瑕无所谓地耸耸肩:“戏剧一般不会太难懂。”
楚深南哈的笑了一声:“相当于我们在反派的电脑上偷偷搞事,结果发现这个事反派自己已经干过三次了?”
姚望面色凝重:“那他这次为什么不自己干?”
“……是什么阻止了他?”
讨论陷入僵局,片刻后,井石屏对李灯水道:“然后呢?进入文件后,接着说。”
李灯水:“然后我发现了新的密文,以及一个‘总闸’。”
“‘总闸’?”
“密文一共是36条,各自对应着一个执行端,而‘总闸’可以同时启动它们。”玉求瑕接过话头,“这个数字想必大家都不陌生——‘树’刚好有36棵,我想,我们大概能选择是一棵一棵手动使它们‘重生’,或者用这个‘总闸’让这件事在一瞬间完成。”
桑滁激动道:“那我们还在等什么?”
李灯水:“启动‘总闸’还需要密码。”
“这确实是个问题。”玉求瑕将视线转回老手这边,显然需要一点戏剧和阅历方面的支撑,“但我其实还有另一个疑虑——这世界里完全没有‘柳鲍芙’的痕迹。”
第54章 掘墓人23
“柳鲍芙是《樱桃园》明面上的主角, 甚至可以说是‘樱桃园’人格化的形象,她美丽、仁慈、热爱自然、富有同情心,同时又庸俗、空虚、耽于享乐, 她只生活在很浅显的生活表面,是整个俄罗斯旧贵族的典型代表。”玉求瑕说道,“但她不是受到批判的, 刚刚元老师也说了,作家同情那个时代, 而且显然,他很爱她,他笔下的陆伯兴也很爱她。剧本开篇就是陆伯兴在寒夜里耐心地等待女主人回来, 他一直都记得数十年前柳鲍芙在一个深夜里跟他说的一句话:‘别哭啦,小乡巴佬, 等你成家的时候伤就会好的。’[1]”
“陆伯兴最后买下了樱桃园并砍倒了所有樱桃树,可在拍卖会之前他曾极力想要拉柳鲍芙一把,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柳鲍芙的养女娃略与他是一对的时候, 他的眼神却一直在柳鲍芙身上……陆伯兴无疑是爱着柳鲍芙的, 却在一切尘埃落定后当着柳鲍芙的面砍倒了她最爱的樱桃树。”玉求瑕轻轻拨了一下掉到脸侧的头发,“如果这是一个以陆伯兴为中心的世界, 我不相信里面会没有柳鲍芙的痕迹。”
“哇。”元观君不自禁发出一声感叹,“原来你是这一派观点?”
《樱桃园》是一部被评论家们分析烂了的作品, 陆伯兴这个人物自然是分析的重点,他是在作品中的所有人都沉浸在糜烂的旧日光景中唯一坚定的新兴力量,可他与剧本中的“官配”娃略小姐的爱情却让很多人直呼看不懂,娃略是柳鲍芙的养女,在柳鲍芙侨居法国的这段时间一直像女管家一样打理和守护着这片樱桃园,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和陆伯兴结婚, 但最终没有。
主流观点认为造成这个结局的原因是陆伯兴的目光已经放远,一直在向远方眺望,无暇顾及身后,而娃略却一如从前地停留在原地。
作为一个“不停工作的人”,一个新兴资产阶级的代表,爱情在陆伯兴这里是被漠视的,所以这对有情人终不能成眷属。
这是一派观点,而此时,还有另一派异军突起的少数人,认为陆伯兴根本就不爱娃略,无关乎什么眼光和阶级力量,而他真正爱着的是娃略的养母柳鲍芙,一个年近五十的女人……
这显然是比较邪门的一派,是以元观君才有此一问。
玉求瑕面色不变,平静地阐述道:“至少我不会在一个毫不相关的人面前费力地摧毁她珍视的东西。”
“所以你认为,促使这种行为发生的动力是……”元观君挑起眉,“——爱?”
“或者恨。”玉求瑕两手一摊,“无论哪种,都会留下痕迹。”
这时楚深南道:“各位,虽然我不想打断激烈的讨论,但是我必须提醒大家,晚餐时间快到了。”
众人这才去关注时间,距离六点只剩五分钟,而直到现在,花田笑和丁听蓉都没有回来。
但时间不等人,元观君招呼道:“我们先下去吧。”
原本以为花田笑和丁听蓉可能都遭遇了不测,结果被卢娜带到饭桌的时候众人就看到了坐在座位上毫发无伤的花田笑。
他没心没肺地跟众人打招呼:“我一直在帮卢娜的忙,她让我不用上去,就在这里等大家。”
众人落座,心里知道丁听蓉大概是凶多吉少了。
晚餐已经在桌面上摆好,是丰盛的东南亚菜。
方思弄今天还是很饿,但与昨天相比尚且可以忍受。
等卢娜离开,确认周围没有什么重要NPC后,元观君道:“继续刚才的话题——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玉求瑕:“我认为在寻找密码的时候,还需要注意一下,柳鲍芙去哪儿了。”
今天跟着卢娜守了一天接待处、并没有参与讨论的花田笑一脸状况外地问:“什么密码?谁是柳鲍芙?”
旁边的蒲天白就转头给他解释起来。
玉求瑕这边也让李灯水将破译出来的第一层密码分享给了众人。
李灯水:“这是在每个‘任务房间’里应该都有出现的线索,经过几重转译后,我用这串英文字母破解了那个名为‘重生’的执行文件。”
每个人都接收到了李灯水分享的文件,第一行就是英文字母:ITEROYEDSWERBC
桑滁道:“这完全就是乱码啊,哎哟不行,看得我眼睛晕。”
李灯水说:“而现在我们要找的是那个‘总闸’的密码。”
余春民:“怎么找?”
李灯水不说话了,她是个随时随地都能将自己“退出去”的人,但似乎从来不说“我不行”、“我不知道”这种否定自己的话。
此时,一直在私聊的二人组那边,花田笑的声音忽然提了一点起来:“养母?”
蒲天白一愣,问:“怎么了吗?”
花田笑说:“今天卢娜提到了‘妈妈’。”
所有人都转向了他,因为从前几天的“谈话游戏”中,他们了解到077没有妈,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个世界里的所有NPC都没有妈——不是骂人的意思,是根据这几天的经历与线索推断,这些NPC应该是计算机程序类似的东西,确实没有生物学意义上的妈。
可卢娜提到了“妈妈”?
玉求瑕立即道:“你把你今天能记着的所有事情说一遍,越详细越好。”
花田笑看着众人的表情,也一下正色起来,回忆道:“今天我跟她一起待在‘接待处’,说是接待处,其实就跟服务台一样,大厅里这些家伙出了事一找不到人就来找她,什么碗摔了啊,相邻两桌喝醉了打起来了啊,都是卢娜去处理。”
“哦中间她离开了一会儿,后来带着一排怪物出来了,应该是今天的‘疫苗注射’队,送走了它们后我们就一直待在接待处,没人找我们的时候她还会跟我聊天。”
元观君问:“聊了什么?”
“你现在这么猛一问我,我真有点想不起来了。”花田笑苦着一张脸,“我想想啊……”
方思弄是真有点佩服他,和这种重要NPC的对话,他居然能说记不起来就记不起来了。
片刻后,花田笑深吸一口气道:“这样,我是个‘沉浸派’,我需要‘进入’角色,我演给你们看啊——”
槽多无口,但众人都不敢打扰他。
花田笑缓缓吐出那口气,闭上眼睛,慢慢进入环境和人物……
先是上午,他跟着卢娜到接待处的时候,卢娜说:“太好了,今天正是要忙起来的时候呢,还好有你帮忙。”
今天?忙起来?为什么?他想问,但没敢。
然后她离开了一会儿,带着怪物们走出去,站在门口告别……
这时候有个怪物到接待台面前来讲鬼话,看着情绪很激动,他是一个字也听不懂,他告诉怪物再等等,怪物好像也听不懂他说话,更气了,好在卢娜很快回来了。她们用那种他完全听不懂的语言交流了一会儿,怪物终于离开,而卢娜也低着头随口说:“欧文那以前也总说自己倒霉。”
之后又有各种各样的事情,有时候是人类找过来,有时候是怪物,只有人类过来的时候他才听得懂发生了什么事,反正大多数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卢娜有时候会过去处理,有时候会吩咐别的服务生……
那两桌打起来的时候她过去了,回来之后还朝他笑了一下,半抱怨半解释地说:“巴伦回来的时候也有人打架……”
过了中午,事情少一点了,她的话就多起来,而他也敢搭几句腔了。
她先说:“有些时候觉得日子真像一场梦。”
他小心翼翼地回:“谁不是呢?”
她又说:“我以前总想把玛德琳嫁给一个有钱人,这样很多问题都可以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