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想要镇子上的大家永远开心！”

　　两个人边说边走，不知不觉来到了先前没有来的地方。

　　与小镇的和谐不同，墓园沉默地屹立在镇子后方。由牢固的铁栏杆围起，透出一股不近人情的冷漠。通过大门，可以看到里面的墓碑。奸商刚想进去，女孩一反常态地制止了他。

　　“我们不能进去，墓园只有有人去世的时候才能进。”

　　奸商停下脚步：“平时不能进吗？谁负责打扫这里？”

　　黛茜严肃地说：“守墓人很讨厌别人的打搅，快点离开这里吧。”

　　浅白色的箭头在地面上分叉，指向镇内的每个人。在少女看不到的视角，唯独墓园内一个箭头都没有。那里无比干净，就好像与世隔绝的孤岛。

　　奸商有种直觉，解决问题的方法就在墓园里。黛茜坚持着带他换了方向。一离开墓园，女孩脸上又挂起笑容，像是一只无忧无虑的小鸟叽叽喳喳。

　　黑袍商人听着她的声音，想起在教会图书馆恶补常识的时候，他学会了不少东西。

　　与前世不同，尸体对于这个世界的人有相当微妙的意义。

　　大多数人对尸体抱有排斥的心理，一旦发生异变，无惧要害的死尸绝对会变成普通人的噩梦。除了丹那样强大的血脉者，普通人通常会将尸体运送到远离居住地的地方。之前到过的钉镇里同样没有设置墓园，更倾向于就地处理。

　　黑袍商人的心思已不在小镇的景色上，等回到老骑士家中，他立刻询问了对方关于守墓人的问题。

　　霍索恩思索了一阵：“刚来的时候我也感到惊讶，在黑雾中堆积尸体无疑于培养怪物。但钉镇有位守墓人，在他的巡逻下墓园从没发生过异变。后来我的妻子去世时，我去了一趟墓地，发现他是死神的信徒。”

　　“生是死的延续，死是生的安眠。死神崇尚让死者回归安息，本不接纳任何活着的信徒。能在这里遇到祂的信徒的确是件稀罕事。”

　　“你在夜晚靠近过墓园吗？”

　　老骑士点了点头：“我刚开始巡逻的时候曾有一次身受重伤，逃到了墓园。守墓人变成的怪物非常安静，只要不破坏坟墓就不会伤害人，我在那里渡过了很多次危机。”

　　墓园的可疑度再次增加，奸商没费多大功夫就劝霍索恩答应下来。

　　老骑士眉眼有一丝解脱之色。做出交易决定后他变得洒脱起来。黑袍商人的实力比他想得更高，让骑士看到了一丝破局的希望。他主动提出由自己吸引火力，奸商趁机进入墓园的计划。

　　“昨晚动静那么大，今天的怪物一定会很疯狂。我对小镇更加熟悉，如果有问题，我可以直接逃去墓园与你汇合。”

　　一切合情合理，奸商自然答应。时间慢悠悠地来到傍晚，最后一抹光线被黑雾吞没。

　　随着黑暗从四周笼下，织成密不透风的牢笼。老人打开地下室的门，和奸商一起走了下去。

　　天马看到二人，仿佛知道什么般兴奋地打了个响鼻。它身上的伤口涂了药，已经愈合成痂，架子上的铠甲与武器擦得闪亮。霍索恩给天马配上马鞍，穿好装备、戴上头盔。苍老的脊背笔直，伸手轻轻拍了拍天马的脑袋。

　　“今天不会很轻松。老伙计，让我们并肩作战吧。”

　　他翻身上马，坐骑嘶鸣一声，在狭小的地下室内站了起来。它如此庞大彪悍，足以粉碎坚固的阻碍。华美的双翼展开，腐烂伤痕丝毫无法影响耀眼光辉。老骑士与天马合一，向着头顶的木板撞了过去！

　　“轰——！”

　　木屑与土块到处乱飞，屋顶连着趴在上面的怪物被全部掀飞。

　　街道上挤满各式各样的怪物，黛茜与妈妈融合形成的黏液怪物伸出手向空中的天马抓去。后者步伐轻灵、轻松躲开。坐在马背上的霍索恩拉起长弓，手臂肌肉弓起，一箭命中了敌人的脑袋。

　　“好——痛——啊——”

　　黛茜的声音尖叫起来，引发了怪物的暴动。天马毫无畏惧地冲入包围圈里，前蹄举起直接踢碎了最近的怪物头颅。

　　温驯眼睛爆发出可怖的寒光，它振翅飞起，配合骑士躲过攻击、横扫怪物。纯白光晕照射之处怪物纷纷融化，一人一马化身小型堡垒，在怪物中所向披靡。

　　在黑雾前时代，没人愿意与骑着天马的骑士对战。作为同伴的他们多可靠，成为敌人时就是多恐怖的噩梦。

　　骑士吸引了所有怪物的注意力，没人发现黑袍商人悄无声息地掠过街头，与所有人相背而行。

　　失去了平日依附在上面的怪物，钉镇中建筑物淡薄得像是一张张贴纸，他在阴影中穿梭，以最快速度来到了墓园。

　　耸立的栏杆坚硬，其上缠满花瓣似的嘴巴，一张一合垂涎着外来的血肉。这拦不住闯入者的脚步。他甚至没惊动任何东西就踏上了墓园的土地。

　　在他进入墓园的那一刻，整个小镇骤然寂静下来。所有争执、纷扰、战斗如同不曾存在，沉默如雪般笼罩了所有。

　　踏入墓园的奸商对此一无所知。与小镇的混乱不同，墓园内部平静安宁。那些疯狂的怪物似乎都不忍打扰亡者，一排排墓碑矗立在黑雾中，宛如一位位静默的祷告者。

　　奸商顺着青石板的小路往前，雾气缠绕着袍角，一点点变得浓郁。

　　没有怪物、没有呓语、甚至没有危险。

　　从黑雾中透出的气息静谧如死亡本身。奸商刚刚拿出提灯，火光便被黑暗无声地吞没了。

　　站在原地往后看去，墓园门外的房屋不知何时亮起烛火，在黑暗中吸引着疲惫旅人的归来。

　　往前望去，黑暗像是一张不见底的深渊巨口，黑袍商人没多大犹豫就走了进去。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窃窃私语：“回头吧，前方尽是恐怖。”

　　又一个声音温柔劝说：“回头吧，前方毫无希望。”

　　不同的声音在黑暗中不断响起。或担忧、或威胁、或诱惑，引导他顺着来路离去。不知走了多久，哒哒的马蹄声从背后靠近，奸商转过头，看到纯白天马向自己跑来，背上空无一人。

　　“霍索恩呢？”

　　天马露出温柔忧伤的眼神，用脑袋拱了拱对方，催促他骑到自己的背上。

　　待对方骑稳，白马身上绽放出柔和的光芒，义无反顾地冲向面前的黑雾。

　　对于骑士来说，天马是最忠诚的战友。

　　当契约者死去，它也会死亡。而当主人坚定无疑，它便具有跨越一切阻碍的力量。

　　黑雾缠绕着它的双翼、骸骨绊住它的四蹄。皮肉绽开伤痕、黑色腐烂蔓延，血液滴落在地上，让呼吸声变得疲惫沉重。

　　前进的脚步永不停止，头颅高昂着向黑暗发起冲锋。洁白的马鬃飘扬着，竭尽全力向前奔跑。奸商抓住它的鬃毛，身下白马踉跄着再站起，载着他冲向黑雾的尽头。

　　道路两旁的墓碑渐渐清晰，上面刻着不同的话语。

　　【愿我亲爱的孩子永远幸福】

　　【这里躺着我最心爱的女人，她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

　　【妈妈，地下好冷】

　　人类的祈愿在此汇聚，一张张苍白的面孔镶嵌在墓碑上，向着奸商转了过来。眼睛的位置镶嵌着铅灰色圆球，散发出浓浓的黑雾。

　　最终，天马精疲力尽地摔倒在尽头最后一座墓碑前。奸商落在地上，看到那座墓碑无字无名，却是黑雾汇聚的中心。

　　涌动的黑雾几乎凝成实质，一个模糊的身影站在墓碑后，背对着他们。巨大的铅灰色球体悬挂在身影头顶，不断吞噬着所有雾气。

　　他们的存在介于虚与实之间，对奸商的到来毫无反应。黏腻滑动声响起，沿途的亡魂们挣脱墓碑的束缚，向生者伸出挽留的手。面前的无名墓碑中央缓缓浮现出一行行字。

　　“有一位外来者闯入了幸福的小镇。”

　　“他带来了欢乐、幸福与祝福，也带来了痛苦、遗憾和泪水。”

　　“有人爱他也有人恨他，他带来了希望也带来了绝望。”

　　“他是谁？”

　　背后是匍匐挣扎的亡灵，身前是冰冷的墓碑。

　　奸商盯着这个问题看了许久，弯腰沙沙写下了答案。

第150章 一颗心

　　这几句话指向的是老骑士。

　　在他来之前, 小镇安详和睦；在他到来之后，发现了小镇深夜的真相。

　　带来了欢笑也带来了幸福，与小镇人相知相识。白天所有人爱他, 晚上所有怪物恨他。可以说，老骑士的到来揭开了钉镇的真实。

　　【霍索恩·罗德尼】

　　当商人刻下了答案, 墓碑连同字痕慢慢消失。墓碑后的人慢慢转过身来, 露出一张熟悉的脸庞。

　　疲惫不堪、遍体鳞伤。苍老的眼睛望向黑袍商人，铅灰色圆球将无数黑丝插入他的身体里, 宛如寄生昆虫的植物。

　　“死神在黑雾前世纪就已陨落，唯有死者会信奉。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些东西, 不过你很幸运。不仅没有死去，还异化成了某种特殊的怪物。可惜作为死者的你终究无法离开这里。”

　　能够制约怪物的不是已经陨落的死神, 而是更强大的怪物。

　　“...在我死后, 那些黑雾信徒将我带到了这里, 并往我身上移植了这种装置。它们介于金属与生命之间, 具有自我繁殖的特性。”

　　骑士亡魂脸上露出矛盾的神情。

　　“与其说是机械造物，倒不如说是一种半成品封印物。我不知道他们想要做什么，那种装置与我产生了排斥，而钉镇的人们救了我。他们那时快要死了, 装置蔓延到了他们身上。当时的我只有两种选择：带着他们与这些装置一起毁灭；救下他们，这些装置也会留下。”

　　“你选择了后一种。”

　　奸商一边说着, 一边抽出了一把镰刀, 在空中挥了挥后觉得不太顺手, 又加上了迦南力量的附魔。

　　霍索恩苦笑道：“是的，我选择了后一种。在灵魂链接的时候, 我感受到他们拼命想要活下去的意志。即便如此，绝境中的他们还是选择帮助我。我实在无法置之不理。”

　　“为了维持他们【活着】, 我将镇民们分割成了两部分。白天是人，晚上变成污染怪物。又把一半的自己分割出去，灌入虚假的记忆成为钉镇居民，通过杀死怪物来清理他们灵魂中的污染；另一半成为了钉镇的守墓人，防止他们异变。”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逐渐发现自己当初的决定只是在推迟堕落的到来。装置拥有了自己的思想，如果没有你来，再过十几年，恐怕这里的所有人包括我都会沦入黑雾中。”

　　白色绷带飘起做出一个“停止”的手势，奸商笑眯眯道：“好了，我已经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了，接下来让我处理一下你的问题吧。”

　　霍索恩沉默了一下：“我不建议你在我身上继续浪费时间。这个装置已经扎根进我的灵魂中了，如果你分开了我们，整个钉镇都会暴走。它的本体还在更远的地方。”

　　“那是我该思考的问题，而不是你。尊贵的客人，你已与我达成了契约，以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换取拯救这座钉镇。”

　　锋利的镰刀高高举起，表面镀着一层洁白的光芒。奸商毫不犹豫地向着那些黑丝斩下，声音无比冷酷。

　　“——哪怕是黑雾亲至，我也会将您所希望的结果奉上。这座小镇中的任何人都不能少，您同样包括在内。”

　　双方之间的丝线被轻松斩断，巨大的球体爆裂。墓园内所有球体齐齐翻转，用眼珠似的竖缝直勾勾盯着黑袍商人。

　　墓园的景色顷刻虚化，哪有什么墓碑与小路。这里分明是一片废弃的空地，往前就是钉镇破损的栏杆。

　　无数大小不一的球体漂浮在空中，彼此以黑色雾气相连，越往黑雾中去个头越大。

　　骑士站在他的面前，容貌渐渐变得年轻，身上穿着布满血迹的铠甲。他死在了自己最辉煌的年纪，因为异变，身体仍旧维持着活性。整个人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剑，而眼眸深邃得历经千帆。

　　天马发出低低的悲伤的嘶鸣，重新站起来回到主人身边。它与骑士生命相连，因为对方处于亦生亦死中，白马还保持着纯洁的姿态，仅仅是双翼腐烂、遍布伤口。

　　“如果你想找到装置的核心，得继续往里面走。”

　　霍索恩指了指自己的后方：“往那里去，那东西就藏在黑雾里。”

　　钉镇内传出古怪的声音，无数怪物向着他们所在的位置涌来。每个怪物身上都留着镇民的影子，身上不同位置镶嵌着铅灰色球体。

　　这些装置吸取黑雾增强怪物的污染，彼此浑然一体。隐藏在其后的意志决心将他们留在这里。黛茜所化的黏液怪物走在最前方，滴落的液体将地面腐蚀出斑斑黑痕。

　　骑士站在原地，目光最终落在了自己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