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予枫循声看过去,是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穿着黑色马甲,笑嘻嘻地坐在马扎上,手里正拿着鱼竿。
彭予枫不感兴趣,继续转过头,继续沿着河岸一个人走路。
少年说:“我叫小柳!”
彭予枫经过他的时候挥了挥手。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
彭予枫经常来清安河边,每回都能和小柳遇上。小柳一直在钓鱼,但彭予枫从来没见过他成功过。也许这河里根本没有鱼,小柳只是想找个地方打发时间。
七月底的时候,彭予枫终于和小柳说上了话,他买了两瓶康师傅绿茶,分了一瓶给小柳。小柳惊讶地看着他,说:“你不是哑巴啊。”
“不是。”彭予枫说,但声音却很嘶哑。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整个夏天都没说话,在妈妈去世之后,味觉“丧失”了,语言竟然也“丧失”了。小柳又像是变魔术一样变出另一个折叠马扎,放到自己旁边,邀请他:“你坐。”
两人就这么熟悉起来,彭予枫发现小柳竟然也跟他一样,对自己的性向感到迷茫。他们俩有时会去上网,小柳在网上统一对外声称自己有二十岁,和附近的大学生聊天,喊着哥哥带他打游戏。
彭予枫看着小柳,说他:“你早恋?”
“没有。”小柳说,“我谁也不喜欢,都是逢场作戏。你有过男朋友吗?”
彭予枫说:“我还没上高中,没有……男朋友。”
“你想找一个吗?”
“可能吧。”
“你以前交过女朋友吗?”
“没有。”
“你真的这么乖?”
“也许吧。”
小柳说他有过一个喜欢的人,是他隔壁的邻居,那人比他大六岁,早就去了外地。小柳讲话很成熟,知道许多彭予枫不知道的事情,还偷偷带他看了片。小柳说,彭予枫你别以为我喜欢你啊,我只是觉得你一个人很孤单。
“为什么?”彭予枫也开始钓鱼,但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成功。
小柳坐在他的旁边,神情严肃地说:“你经常在河边走,我都怕你想不开跳下去。”
“所以才天天来?”
“天天来是因为无聊嘛,这不是放暑假了吗?”
“下个月就要去高中了。”
“嗯,我知道,但我没考上高中,我念中专。”
“哦。”彭予枫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在这个小城市里,读高中是他唯一要做的事情。
小柳说自己学习成绩很糟糕,但爱看书。彭予枫有时候会在他的包里发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问他最喜欢哪一本,小柳说是《罪与罚》。
小柳说:“但我不喜欢《罪与罚》的结局。”
彭予枫以前也看过,却有些记不清结局了,小柳说:“说不上来,总觉得男主应该死在西伯利亚,你不觉得死在西伯利亚挺好的吗?不用再怀有希望。”
“你是不是特别悲观?”彭予枫问。
“我不悲观。”小柳说,“我只是不希望你有可能会死在清安河里。”
小柳一直担心彭予枫会不会在夏天跳进清安河里死掉,但彭予枫没有。
“清安河没什么特别的。”彭予枫说,“一条再普通不过的小河,比它漂亮的河多了去了,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清安河?”
每当这个时候,小柳总是会神秘地笑笑。一整个夏天过去,小柳被晒黑了不少,他的黑发浓密,眉毛和眼睫毛也很长,彭予枫说小柳看起来有一点异域风情,开玩笑地问他祖上是不是有什么胡人血统。小柳呲着牙笑:“那没有。”
“为什么这么喜欢清安河?”
彭予枫坚持不懈地问了很多次,在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小柳终于告诉了他。
“还记得我喜欢的那个人吗?”小柳说。
“记得。”
“他死啦。”小柳的眼睛看着远处,脸上还带着笑,“其实……他只去了外地工作了一年,回来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想不开了,就跳进了河里。”
小柳的声音很轻很轻,彭予枫沉默半天,只能无力地说:“对不起。”
原来清安河真的死过人。
小柳放下鱼竿,走到河边蹲下来,把手伸进清安河里,让水淹没手掌。过了很久,他转过身,对彭予枫说:“彭予枫,清安河就是我的爱人……它变成了我的爱人。”
“它不是。”彭予枫那时候还不能理解,“何况现在很少有人会说’爱人’。”
小柳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好吧,那我们回家。”
彭予枫上高中后渐渐和小柳断了联系,上大学后离开家,小柳的QQ号也不用了。彭予枫毕竟只和他做了一个夏天的朋友,年纪相仿的两个少年,只是在那时都怀有沉甸甸的心事。
直到过去很久,彭予枫遇上陈礼延,他也像小柳一样——或许还有很多人像他们一样——把某处的星辰、河流、湖泊、山峦、树木当做一个不可能触摸到的人。
假装着,那个不可能触摸到的人,始终没有离开。
第63章 选择
彭予枫休假的第五天,陈礼延午休的时候坐在楼道里,把通讯录中的手机号码来来回回地点开,想要问问他是不是已经安全到达。
除了能看见彭予枫的步数,陈礼延看不到他的任何消息,他本来就不怎么喜欢发朋友圈。
陈礼延想起他刚刚和彭予枫认识的时候,对他的事情什么也不了解,只是依然……有点在意他。
怎么会变成这样?陈礼延机械性地含住一根烟,在口袋里摸打火机的时候手滑,打火机顺着楼梯咕噜噜地滚下去了。
“靠。”陈礼延立刻起身去追,这任性的打火机最终在往下两层楼的角落被保洁阿姨捡起来,阿姨嗓门洪亮,带着强烈的谴责意味——
“谁在楼道抽烟啊?不可以的。”
陈礼延:“……”
“对不起。”陈礼延把烟放回口袋里,“阿姨,我没抽,我一时脑子糊涂了。”
“等等,小伙子你脸色很差劲。”阿姨转转眼睛,打量陈礼延,“有事要去医务室看。”
“我没事。”陈礼延一愣,有点苦涩地笑起来,眼眶也微微泛红,“阿姨,谢谢你啊。”
陈礼延一路小跑,经过熟悉的走廊,走到自动贩卖机前——那地方几乎是他和彭予枫的秘密基地,两人没事就出来晃悠几圈。自动贩卖机前,他们喜欢凑在一起,研究货架上有什么新上的饮料。彭予枫是个对选择很保守的人,陈礼延和他恰恰相反,是一个喜欢尝试新品的人。
有些很好喝,有些很难喝。陈礼延喝过好喝的饮料都要记下来,然后给彭予枫买。
只是,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陈礼延的脸出现在镜头里,刷脸打开贩卖机,他看见里面很久没上新,只剩下几瓶孤零零的矿泉水。
他很想彭予枫。陈礼延不能骗自己,他骗不了自己。他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了,但如果人生的每个选择都会造成千万个平行世界,陈礼延想,如果这是真的,那一定会有无数个平行世界中,自己并没有和彭予枫分开……他好嫉妒那些平行世界中的自己,他好嫉妒仍然拥有彭予枫的“陈礼延”。
周末,陈礼延想让阿谭问问彭予枫的情况,阿谭不理他。
他滑动手机里的微信列表,看见宋景明的名字,停留很久,最终放下。彭予枫除了最初租房的时候和宋景明吃过饭,后来也并没有走得很近。彭予枫说,宋景明根本不知道他的性取向。
继续往下看,陈礼延找到周韬和妙妙,这对情侣算是彭予枫为数不多的朋友,但人家住在南京,也不会知道彭予枫和陈礼延之间发生了什么。陈礼延突然过去问,周韬和妙妙肯定觉得奇怪。
陈礼延想了很久,居然发现,没有别人了。
彭予枫本来和这个世界就没建立多少联系,陈礼延把他放在自己的保护圈里,根本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变成这样……没有预设过的结局,却偏偏走向这个终点。
陈礼延想,他爱上彭予枫,想要和他在一起,却在几个瞬间里有过短暂的犹豫。他确实是对世俗化的幸福有着向往,他原先根本没有想过会爱上彭予枫,有一个平行世界中,陈礼延大概会在之后结婚生子……他再接着回忆,回忆带着彭予枫曾经去过的烘焙店。他喜欢那里的气氛,喜欢看着大人爱着他们的小孩。
他选择了彭予枫,这些都不可能了。他又被郝云飞和爸爸的话刺激,心里感到过害怕。陈礼延现在恨自己,为什么要害怕,为什么要犹豫。他恨自己,但是他再也没有办法去否认这件事情。
然而,此时此刻,当他落入一个最可怕的终点时,陈礼延才发现——那些他有可能错过的“正确人生”只能带给他很小的恐惧,真正的恐惧是……彭予枫离开他。
他和彭予枫就这样了吗?陈礼延一想到这个就觉得昏天暗地。不行,他一想到这个就会窒息。
放下手机。陈礼延发现自己的手突然控制不住地发抖,接着,他的嘴唇也跟着颤抖。他赶紧睡在沙发上,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过了一会儿,陈礼延觉得胃里有一阵强烈的恶心感,他头晕眼花地想要去浴室,没走两步却坚持不住,直接吐在了地板上。
“喵!”
橘猫吓得躲在猫砂盆里,陈礼延手脚发麻,强烈的恐惧感像是雷电一般穿过陈礼延。他喘着气,感觉自己快撑不下去了……这时候,门外响起脚步声,一个矮小的身影拎着一大袋东西走进来,看见陈礼延后立刻惊呼出声:“延延!”
“阿姨……”陈礼延的视线模糊,“你……你别踩到……我没收拾……”
郑阿姨白着一张脸,跪在陈礼延的身边,试着用手架住他的胳膊,试着把陈礼延抱起来。但是陈礼延长得太大了,根本不是以前那个她带大的小孩。
“你怎么了……”郑阿姨说,“你放松,不要去想……没有事的,没有事的……”
惊恐发作的时间只有几分钟,但陈礼延背上的衣服却全部湿透了。他的喉咙里尝到一点点血腥味,但是却终于找回对自己的控制感。
“郑阿姨。”陈礼延缓了一会儿,对面前的女人笑了笑,“好久不见……最近还好吗?”
“嗯。”郑阿姨烫着一头黑色的小卷,是个再平淡不过的妇女,她用有些粗糙的手摸了摸陈礼延的头,“你坐到一边来,我来拖地。”
陈礼延手脚并用,挪到沙发旁边的地毯上。他侧过头,看见郑阿姨找到工具,清理了地上的污秽。陈礼延没吃什么东西,吐的都是水。
小时候他跟郑阿姨生活了很多年,也是郑阿姨带着他第一次来找他爸爸。后来陈礼延上完高中,郑阿姨不用再照顾他了,便收下一个大红包回了老家。但陈礼延还是和她保持着联系,好多次想让她带着家人来杭州玩,郑阿姨都说走不开。
陈礼延看着忙碌的郑阿姨,感到一阵久违的心安,说:“阿姨你还和以前一样,没有变。”
“老了。”郑阿姨笑道,“胖了,还黑了。”
她和大部分出门打工的女人一样需要钱,有个儿子很多年前犯了事坐牢,她一直这么努力干活,费心费力地照顾着陈礼延都是为了钱。这话是他爸说的。陈礼延不否认,但他始终还是有一些期待,觉得郑阿姨也一定有点喜欢自己。
“你要的东西我都带来了。”郑阿姨收拾好,把拎着的袋子打开,掏出一叠尺寸不一的画纸,“你以前说要扔了,但我想着万一你还要……就给你收起来了。果真你还要。”
“嗯。”陈礼延坐起来,一张张地看过去。
这些都是他以前画的,画中大部分是他妈,前半部分的好多张都看不出来是同一个人,直到后半部分他进步许多,终于把他妈的模样画清楚了——女人有时候穿着旗袍坐在树下,有时候骑着自行车,有时候在镜子前面化妆,有时候什么也不干,就是看着窗外。
陈礼延没有照片,只有这些画。
当初……搬家的时候又怎么会突然扔掉呢?陈礼延想不起来自己那时候的心情,他怀着试试看的心情给郑阿姨打电话问问,郑阿姨却真的给他留了下来。
“谢谢……阿姨。”陈礼延小心翼翼地反复看了好几次,“谢谢你。”
太阳渐渐地落下去。
今天的彭予枫依然沿着清安河边走了几圈,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他盯着盛满金色碎光的水面,自言自语道:“还是回家吧。”
他又坐公交车回去,是始发站,乘客只有他一个。彭予枫把头靠在玻璃上,想着终于给妈上过坟,好像迈出了第一个重要的坎。他拿出手机,点开支付宝,看见陈礼延又来偷了他的能量。
神经。彭予枫想,天天视奸他,树种不了都怪陈礼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