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两人躺在床上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林樾见沈淮之一直看着他,便开口问道:“怎么眉头皱得这么紧?是有什么为难的事吗?”
林樾想不通,他和沈淮之不说无话不谈,但也没什么秘密,按理来说最近发生的都是好事,怎么沈淮之还是一脸纠结忧虑的表情。
林樾一开口,沈淮之更犹豫了,良久,才在林樾的催促下缓缓开口,“是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
“你说,我听着呢。”
夜色朦胧,显得林樾的声音更加轻柔。
沈淮之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最后才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最近一次乡试在三年后,而且乡试得去省城,路上来回的路费,私塾求学的束脩,日常用的笔墨纸砚,都要花费不少银钱……”
听到这儿林樾还以为他是在为银钱担忧,一拍胸脯保证道:“你不用为银钱发愁,等咱家买了地,除了自家吃的,每年多出来的粮食能卖好几两银子,而且我和凌之的小吃摊也准备上新的吃食了,再加上你这回给书铺抄书赚的钱,林林总总的加起来有不少,再者咱家最近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三年时间,攒一攒总是够的。”
沈淮之轻笑了一声,摇头道:“并不仅仅是担心银钱,之前咱们附近几个村只有老师一个教书先生,现在老师年纪大了,没法再继续教书,镇上的私塾收的束脩又高,村里人去得起的不多,我就有了点儿想法,既能赚些银钱,也能继承老师的事业。”
林樾恍然大悟,“你是想要办私塾吗?”
沈淮之点头,语气却很迟疑,“是有这个想法,但我一时也下不了决心,以我的天资,三年后的乡试,不点灯熬油,埋头苦读是不可能中举的,一旦办了私塾,少则一年,多则两年,我的精力和时间至少得有一半儿放在私塾上,这样一来,三年后想要中举十有八.九是不可能的。”
“但若是不办私塾,抄书的活计并不是时时都有,咱们这小地方,一年说不定都没有一个需要作保的童生,这个钱也没法赚到,哪怕是秀才,要做到每天都有空闲时间读书,还能赚钱也很困难,除了办私塾,我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别的法子。”
沈淮之越说越犹豫,最后几句话都说得吞吞吐吐的,林樾还是第一次在沈淮之的脸上看到这种表情。
这确实不是小事,林樾也没法儿立马给出回答,以他对沈淮之的了解,他能说这么多话,又瞻前顾后的,就证明这件事他确实是想去做的,至于初衷,反而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林樾思考了许久,才开口道:“读书的事得你自己决定,我实在帮不了你什么,但如果只是为了银钱,那你真的不需要担心,我相信我能赚够你读书需要的钱,就算你抹不开面子,觉得不能全让我承担,你也可以等中举后再慢慢还我,这都不是大事儿,主要还是看你自己的意愿。”
沈淮之陷入了沉默,过了半晌,林樾都开始打瞌睡了,他才开口:“或许并不仅是为了银钱,但我一时片刻也想不清楚,总归现在还早,哪怕真的办私塾也得忙完秋收,我再想想。”
林樾朝他笑了笑,语气温柔又坚定,“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的,三年后考可以,六年后也无妨,一次就中更好,两次三次也可以,就算一直不中,那你也已经是秀才了,不说万里挑一,也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已经很厉害了。”
沈淮之脸上也露出了笑,每一次他觉得林樾已经足够相信他的时候,林樾还是能再给他很多,多到溢出来的信任,像是浸泡在一汪温水里,让人沉醉其中,不想醒来。
已是月上中天,惦记着明日还要下地,林樾和沈淮之便停了话头,互相依偎着陷入梦乡。
次日,东方将白,宋寻春的声音便响彻了整个沈家,“起床吃饭了。”
昨夜睡得晚,林樾这会儿迷迷糊糊的,直到沈淮之把湿润的巾帕盖在他脸上,他才清醒过来,“什么时辰了?怎么娘今天起的那么早?”
卯时刚过,今天天气好,估摸着下午要热,所以娘说早上去早一点儿,中午太阳烈的时候就歇一会儿,下午再去割稻子。”
林樾也不知听没听进去,胡乱点了两下头,才闭着眼从床上爬起来。
沈家一行人走到稻田的时候,四周的田里还没有一个人,直到林樾割完了两捆水稻,才陆陆续续有人拎着竹筐过来。
最先到的是沈芳林,两家稻田挨着,沈芳林刚过来就打趣道:“我们小沈秀才,怎么也不多歇一日就下地了?”
沈淮之应对这些打趣与揶揄一贯的方法就是摇头,然后再叫一声“姑姑,”道一句“您说笑了。”,今天也是如此。
沈芳林也知道他的性格,没再和他多说,转头和宋寻春寒暄起来,不过两人说话的时候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弯腰割稻,捆扎,摆放,一次又一次的重复。
随着太阳升起,额头上的汗水也开始往下滴,好在一家人都是熟练工,尤其是沈淮之,割得极快,大家都是从右边的田埂开始割的,每个人割的范围也差不多,但沈淮之明显要快出一截儿,林樾低头再抬头的功夫,他已经快到中间了。
割稻子,除了腰痛,最难受的就是稻穗上的芒针打在手上和脖颈上造成的红痕,尤其是汗水滑过的时候,除了痒还会泛起一阵刺痛。
林樾刚开始还能腾出手用带来的湿帕子擦一擦,到后头已经顾不上了,只能随意用袖子抹一抹。
午饭沈家人是在田埂上吃的,早上带来田里的冷馒头和冷菜,配着一口腐乳,再加上一壶凉水,几口就咽下去肚子,最后再抹一把汗,一家人又拿起各自的镰刀开始割水稻。
今天的太阳格外的热烈,刚过午时就晒得人睁不开眼,林樾衣裳已经全部汗湿了,只有边角处还是干的。
沈正初皱了皱眉,高声道:“找个阴凉的地方歇一会儿,歇个半个时辰再来,别晒伤了。”
稻田距离沈家并不算远,但明显大家都懒得回去了,林樾跟着沈淮之走到对面的河里,先捧了一捧河水抹了一把脸,随后才脱了鞋走进去,一直走到上方的柳树下,一边乘凉一边泡脚,有了河水带来的清凉,林樾总算没再流汗了。
但没歇多久,林樾几人又重新回到了田里,弯腰开始割水稻,秋日天气多变,今天是艳阳天,明天就可能下雨,成熟的水稻可受不得雨淋,能越快割完越好,尤其后面还得晒谷,扬场,这些都是只有晴天才能干的活计。
沈家八亩水田,水稻种了七亩半,沈家五口人早出晚归,披星戴月干了三天,才将水稻割完并且背回家里,然后放在院子里晒着,第四天林樾和沈凌之照旧去了田里,这回手里拿的不是镰刀,是竹篮,割水稻的时候赶时间,田里掉了不少稻穗,能捡的还是得捡回去,七亩田,能捡好几篮呢。
第72章
林樾和沈凌之还在路边就瞧见自家田里有一个佝偻的身影在蹲着拾稻穗, 林樾瞧着十分陌生,还是沈凌之开口道:“哥哥,我们先去另一块田, 这块就留给她吧。”
今年家里不会缺粮,不说能吃饱, 但每天肯定能吃上一顿白米饭,所以林樾也没有意见, 只是问道:“那是谁啊?”
“她家在我们奶奶家后头, 嫁的那户人家也姓沈, 按辈分得叫二伯母,不过已经出了五服了, 就是寻常乡邻。”沈凌之说。
听到辈分, 林樾更疑惑了, 他还以为是爷奶辈的人, “瞧着是比爹娘大不少。”
沈凌之又看了他们一眼,才对林樾低声道:“其实那个二伯只比爹大五岁, 二伯母还要更年轻些, 是那年她儿子, 也就是我们堂兄去服役的时候病死了, 他们受了刺激,这才突然变老的,那个时候堂嫂才二十岁,听说是他们做主让堂嫂改嫁的, 现在他们家除了他俩,就只有一个两岁的小侄子。”
林樾有些唏嘘,这样的经历听起来耳熟极了,他年底才十八岁, 但就是这十几年,林林总总,他已经听到好多起类似的事了,他们榆水村的,附近清河村的,他娘娘家那个村的,乍一听这种事,脑子里出现的人影都有好几个。
“唉,幸好近几年没有征兵的,不然这样的事不知道还会多多少。”
沈凌之也点头,“万幸,二伯他们家还有田地,只是二伯母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这才会偶尔出来捡一些稻穗。”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除了一声叹息似乎也做不了什么,林樾和沈凌之惦记着田里的稻穗,也没在这儿多停留,径直去了另一块田。
他们忙活的时候,沈正初父子俩也没有闲着,稻谷虽然收到院子里晒着了,但稻田里还全是桔梗,他们家割水稻要快些,隔壁沈芳林家还没有割完,所以今年是他们先用耕牛犁地。
如果天气好,院子里的稻谷晒两到三天就可以脱粒,所以沈正初父子俩一背完稻谷就开始耕田,一连三天都是天不亮就下田,中午的时候再回来,这也是没法子,人可以不歇,但是牛不可以。
林樾和沈凌之除了捡稻穗,就是去河边割草回来喂牛,宋寻春就负责在家翻晒稻谷,空闲的时候就忙一些零碎活计,一家五口就没个闲着的。
如此又是三天过去,沈家院子里的稻谷终于晒干了,用手一捋穗子,谷子就会往下掉。
沈家的稻床不太大,只能勉强站下两个人,所以沈家人是轮流来的,第一天早上是沈正初和宋寻春,两人各站在一侧,抱起一捆稻子,双手握紧,用力往稻床上砸,受力脱落的谷子就会落到稻床下方铺着的竹席子上。
等谷子积攒到一定数量,林樾就拎着挡板过去,把谷子往周围的竹席上铺,方便继续晾晒,谷子得晒得脆脆的,到时候收到柜子里才不会腐烂,米虫也会少一些,不过想完全不生虫几乎是不可能的。
林樾的对面就是沈凌之,他正忙着从另一边把四周晒着的稻子一捆一捆地抱过来,再堆到沈正初夫妇俩脚边,方便拿取,放完稻子,又得将脱过粒的稻草码到墙边去,留着以后编些草绳、草鞋,或者喂猪烧火。
而此时的沈淮之正扛着锄头在田里挖地,前两日耕田耕得急,有些边角的地方还没来得及处理,得抓紧时间挖完,以免土块再次变硬。
下午就是沈淮之和林樾,沈凌之一起打谷子,沈家夫妇干今早林樾两人干的活儿,家里人多,又都是干活麻利的,没几天稻子就脱完粒了。
等谷子晒干,新的活计又来了,晒干的谷子并不能直接收起来,还得放到扬扇里进行筛选,把谷子里的各种杂物分离出来,譬如石头土块这些,还得扬除糠秕。
开始扬场的前一天,林樾和沈凌之就连夜缝了几个面巾,加上头巾一起,能裹到只露出一双眼睛。
林樾满意极了,“这个肯定能防不少灰尘,这会扬场完应该不会灰头土脸的了。”
沈凌之点头,他戴着面巾,说话有些闷闷的,“哥哥,我觉得有一个问题,这个戴着有点闷,估计干不了多久就得回屋解开透气。”
“针脚粗,特地分开缝了三层,就怕挡不住灰,要是实在闷到时候解开一层。”林樾说。
翌日一早,林樾和沈凌洗漱完就戴上了面巾,还是浸过水的那种,五个面巾,除了他俩,只有沈淮之在林樾的强烈要求下戴上了。
宋寻春也试戴了,但不过片刻就解下来了,“戴着快喘不过气了,你们俩戴吧,我就不戴了,戴个头巾就行。”
沈凌之不肯,“娘,戴着吧,不然一会儿你又咳嗽。”
“咳嗽再说,现在戴着比咳嗽还难受。”
宋寻春戴不习惯,沈正初就更别说了,林樾和沈凌之好说歹说才让他们答应一会儿要是咳嗽就戴上。
沈家各个屋子的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的,刚开始扬第一桶谷子,院子里就到处都是飞扬起来的灰尘,十分呛人。
没过一个时辰,一连打了七八个喷嚏的宋寻春和沈正初也戴上了面巾,“咳咳,湿漉漉的,戴着是没那么呛了,不错,明年也用上。”
沈凌之就在一边笑,“我和哥哥昨晚就试了,你们还不信。”
“行了行了,怎么这么啰嗦。”沈正初抹不过面子,挥手把他赶走了。
沈凌之笑得更大声了,林樾也缩在沈淮之后头笑,不见其人,只闻其声,还越笑越大声。
等扬场结束,沈家人把晒干的谷子收到柜子里时已经是八月下旬了,今年的收成不大好,如果沈淮之今年没有考中秀才免了税收,那么沈家今年估计还得去买些粮食才勉强够吃到明年收水稻的时候,这还是在除了吃稻米,还加上高粱,荞麦,豆子一起吃的情况下。
晒干的谷子除了收到柜子里还留了两斗在外面,沈淮之顺手就把米舂好了,有了新米,自然得先尝尝。
这天沈家的早饭就是白米粥,不放任何调料,只是简单的一碗新米,倒进锅里小火慢熬,粥开始咕嘟咕嘟冒泡的时候,米香味儿就飘出来了,新米独有的香味虽然不如肉香味那样诱人,但也有一种独特的清甜,熬了一个多时辰的白米粥,上头飘着一层厚厚的米油,别提多好喝了。
这天晚上,沈广初和他儿子又开始挨家挨户的通知,八月下旬,秋社日到了,定于三日后祠堂大院,巳时末开始,也就是大家吃午饭的时候,这是一个全村人都要参加的节日,迟到甚至还会有小小的惩罚,比如唱支山歌助兴什么的。
对于农人,社日是一个堪比过年的日子,这是农人为了祈祷风调雨顺,秋收满仓而逐渐形成的一个兼具祭祀和庆祝的节日,社日一年举办两次,春社在二月,祈祷风调雨顺,作物茁壮成长,秋社在八月,庆祝粮食丰收,每个村庆祝社日的方式也略有差别。
林樾还没参加过临水村的秋社日,他好奇得不行,“秋社日我们要干什么?”
沈淮之回道:“秋社日开始前,全村人要一起祭祀“社神”,也就是“土地神”,还要祭祀“谷神”,祭祀过程十分庄重严肃,不过祭祀完就可以游玩了,类似赶集,庙会之类的,村里人还有在祠堂外卖东西的,等晚上还会有篝火。
林樾来了兴致,这听起来就很有趣,比他们榆水村的热闹多了,居然还有篝火,也不知道有没有敲锣打鼓,唱歌跳舞的。
沈凌之乐淘淘地补充道:“除了这些,村里每户人家还会做一道菜带着去,虽然不不是荤腥,但大家做的都是自己的拿手菜,我记得去年广叔家做的是茭白,可好吃了。”
这菜也是有讲究的,如果做的是萝卜白菜这类家家户户都有的,那么分量就要多做一些,像比较独特的茭白,藕片这一类可能就一个海碗,还有煮粥的,烙饼的,蒸杂粮馒头的,种类十分丰富,对于一些村里十分穷困的,这也是一个能小小的改善一下伙食的机会,除了个别人,绝大多数都不会计较他们带来的东西不好。
林樾抬头,“那咱们家今年要做什么?”
宋寻春想了片刻,开口道:“做一个点心如何?像荞糕,高粱饼这种,今年你们去镇上摆摊,村里人念叨的不少。”
林樾虽然没注意过,但他心里也是有数的,以前在家的时候,他还不是去摆摊,只是和林杨一起拎着篮子去沿街叫卖,都有暗戳戳地来问他们赚了多少钱的人。
“那就做荞糕吧,比做饼方便些。”林樾说。
宋寻春点点头,“都行,什么方便就做什么,到时候凌之和你一起。”
她这两天也不得空,田里刚收了稻,又深耕了一遍,趁现在家里还有一些沤好的肥和草木灰,得去田里施肥,也养一养地力。
到现在为止,今年种的小麦,高粱,荞麦,苞谷和稻子就全收完了,沈家的田地基本都是空着,得施完肥差不多就得重新开始种了,田里就种点儿萝卜白菜,等冬天收了去镇上卖,再种一些蚕豆和豌豆,地里则是种小麦和大豆。
田地都是耕过的,种起来也方便,每天就只有沈正初和宋寻春下地,沈淮之就忙着上山砍柴,一早上能来回两趟,后院的柴垛都码得越来越高了,下午和晚上就在家里抄书,争取能早点儿把这个活计结了。
林樾和沈凌之手上没什么活计,又收拾收拾去了镇上,第一天带的东西不多,也没有租摊子,就一个货架,卖的也是之前比较好卖的几种点心,一段时间没去,镇上的熟客估计快把他们忘记了,这头两天就是去多转悠几圈,告诉镇上的客人他们又开始摆摊了。
转眼就是社日这天,林樾和沈凌之早早起来,蒸了好几锅荞糕,天刚亮就推着小货架去了镇上,此时距离巳时末还有两个时辰,刨去来回的时间,差不多能在镇上吆喝一个时辰,赶在巳正三刻前到家。
为了能多卖一会儿,早上是沈淮之送他们去的,他力气大,脚程也快,推着货架比林樾两人空手还快些。
送到镇口,沈淮之就停下了,“你们去,我就先回了,一会儿要是从山上下来了我就来接你们。”
林樾拒绝了,“不用折腾了,我们瞧着到时候了就回去,你在家里等我们就行。”
沈凌之也开口道:“哥,你去砍柴的时候记得瞧瞧山上的拐枣熟了没有,要是熟了记得摘一点回来吃。”
“行,我记下了,今早砍柴就往拐枣树那边去。”沈淮之说。
三人说过话就分开了,林樾两人推着货架进镇子,沈淮之大步流星往家赶。
巳时末,沈家人准时来到祠堂,沈广初的儿子沈岩之和几个年轻人就站在门口,见他们来了还有些失望,沈岩之偏头喊了一声“二叔二婶”,随即就看向沈淮之,扬声道:“淮之你够准时的啊,我们还惦记着你要是来迟了得怎么罚你呢。”
沈淮之笑道:“就是担心堂哥惦记我,这才紧赶慢赶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