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的说书先生折扇一挥,张口又是一段风月无边,迷得看客们如痴如醉,叫好打赏之声不绝于耳。
雅间里萧扶光的脸色难看到无以复加,虞川梧不知缘故,还以为他是不喜欢这些风月故事,遂道:“没想到今天换了这么个没意思的本子。怪我,早该打听清楚再带你过来,你要是不喜欢,咱们再去别的地方耍子。”
萧扶光不好冲他发火,忍着怒气道:“与你不相干。就是不知道京兆尹都是干什么吃的,竟纵容此等妖言惑众之人在京城煽风点火。”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虞川梧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才想起来现任京兆尹正是好友的亲娘舅,又赶紧道歉。
虞川梧摆摆手:“这时候就别假客套了,你就直说吧,这个说书先生是有哪里不对劲?”
都到了这一步,幕后之人肯定还有后手,流言早晚都会传到虞川梧耳朵里。现在他说与不说,无非是早一刻晚一刻的区别而已,因此萧扶光不过略微顿了下,还是决定告诉他:“我怀疑,那个说书的编排的故事与太子殿下有关。”
“什么?!”虞川梧一惊,联想起最近关于太子的传言,冷汗瞬间下来了:“这可怎么办!不行,我这就找我舅舅去,让他调人过来查封了这里!”
虞小公子脸都白了,旁的他不知道,但外地行商来京置产,从来都要先去拜会京兆尹这个大码头,如今他舅舅照看下的茶楼出了事,他焉有不着急害怕的。
见他蠢蠢欲动,萧扶光忙将人按了下来,安抚道:“那个说书的有问题,东家也未必知情。你现在大张旗鼓的封店,倒像是欲盖弥彰,反而落了下乘。”
虞川梧仍是焦躁难安,在雅间本就不大的地界上来来回回的兜圈子:“那也不能就这么放任了!万一他接下来还说出什么更了不得的话呢!”
萧扶光当然不会轻易放过对方,实际上,在他发现不对的时候,就已经向暗中跟随的麒麟卫使了眼色,只等人从戏台上下来后,悄悄地将人拿下。
此番布置他当然不会向虞川梧细说,只是含糊地说了自己另有安排,让他放心,便匆匆带着人先离开了茶楼,回府给闻承暻写信细细交代了今日见闻,复又安排家下人在京中各处查访是否还有他处在传播那些荒唐故事。
在麒麟卫和侯府下人不懈地探访下,后续果然又查到了几处地方,麒麟卫将那几处的说书人都暂扣起来,拷问了数日,得到的结果却是这几人都是在前不久被一个落第的秀才找上门,对方言称想在京城打开名气,因此花钱委托他们说书的时候讲自己写的本子。
送上门的钱不要白不要,再说那本子写的的确极好,这几个说书先生便都答应了。
钱财落袋还来不及欢喜,谁知那本子的内容居然有问题。被麒麟卫找上门后,都不需大刑伺候,这些人就已经吓破了胆,痛哭流涕地把所有事情都交代了。
看着那几人的口供,萧扶光哭笑不得,他拿手点着面前的几张纸,看向满面愁容的八宝:“殿下那边怎么说?”
八宝狠狠地叹了一口气:“年底了,各处衙门都来打抽丰要银子,偏偏秋粮还未到齐,殿下忙这头一件紧要的大事还来不及,哪有功夫管这些风言风语。宫里还是周爷爷领着查案,依奴才看,也悬。”
大雍现行田赋制度是一年两税,分别在夏秋之际征收,各地官员向本地农户收取粮食布匹之后,会将其中一部分折算成银两,与当季的贡品一起送到京城。
其中,秋税是朝廷每年最大头的一笔收入,在次年收取夏税之前,整个国家体系都要依靠这笔银子维持运转。
今年年景不好,多地报了旱涝请求减免税负,其他地方也多有推迟上缴的。虽然朝廷派了税官到各地催缴,却也无济于事。
税银没入库,各衙门的银子却不能不给,先不说别的,工部得修缮城墙、堤坝,兵部得买办军需粮草,这些都是要大把大把花银子的地方,一点儿都俭省不得。
因此,这些天里闻承暻都在和各位大人们议事,不仅要对国库的存银精打细算,还要计划再派钦差去各地催缴税银,实在是没有额外的精力去管那些纷扬的流言。
梁上的鹦鹉得了食水,愉快地抖抖翅膀,仰着头唱起啾啾的曲调。
放下为它们添饭的小勺,萧扶光神色间的忧虑并没有因为这生机勃勃的画面而减轻半分。
最近发生的种种,让他隐约窥探到了一个针对闻承暻的巨大阴谋。幕后之人数年的隐忍蛰伏、精心策划,就是为了在关键时刻露出淬满毒液的獠牙,向挡了太多人的路的东宫主人,发出致命的一击。
*
正如萧扶光料想中的那样,流言压根儿不会因为几个说书先生的消失而止息,在有心人推波助澜之下,快速发酵出了更为悚然的版本。
很快有人将京中最时新的话本和太子联系在了一起,甚至还附会上了已故的冯贵妃。
街头巷尾,不断有人绘声绘色地传播着太子所谓的“风流往事”。
言称太子当年觊觎贵妃姨母的美貌,不顾伦常,与冯贵妃有了苟且,甚至还珠胎暗结。东窗事发之后,太子仗着陛下的偏袒安然无恙,身怀孽种的贵妃娘娘被被刺毒酒而死,死前还曾经留下一首凄婉的诀别诗。
萧扶光打开那张据说是记载着贵妃遗作的纸条,其上赫然有一句:“清泉鸣玉珂,冯夷何自苦。”
这句诗,分明就是当年宋如渊在春熙园写下的那首五律里的句子。
昔墨瞅着他的脸色,斟酌着补充道:“现在外面都在传,先贵妃的闺名,就叫冯鸣玉……”
萧扶光攥住那张碍眼的纸条,指尖一度用力到发白:“继续说。”
他语调平静,昔墨却还是被他不怒自威的模样震慑到,忍不住心里打突,总觉得自家少爷周身的气势,愈发像那位不常露面的太子殿下了。
整理了下思绪,省略掉外面那些关于太子床笫之事极尽下流的形容,昔墨继续交代流言的全貌:“有人谣传,关秀才与先贵妃长得一模一样,太子见色起意将人掠回东宫,奈何关秀才抵死不从,太子一怒之下强行成事……关秀才不堪受辱,含恨自尽……”
至于为什么关九死后会赤裸的倒在东宫门口,也有人自发的补全了逻辑:当然是太子色迷心窍,连尸首都不放过……
总而言之,在那些人的添油加醋、夸大其词的形容里,太子已经成了一个荒淫无道、草菅人命的声色犬马之徒,就连桀、纣之流再世,也只能平分秋色的程度。
也不乏清醒的人站出来,拿出太子这些年的政绩和在北疆出生入死的功勋痛斥流言,但人性中天生的恶念,仍让大多数人对流言里所谓的“真相”深信不疑。
就算京兆尹严令手下管束流言,护军也多次出动抓捕散播谣言之人,也没拦住流言如脱缰之马般在人们的口口相传肆意狂奔,演化出更多更离谱的版本
有人说,太子生平最好美色,每晚睡前必御十女,否则就**焚身难得安眠,东宫美婢俱是他的禁脔。
有人说,太子不仅淫遍东宫上下,还把魔爪伸向朝中姿色较好的年轻官员,胆敢不从就前途尽毁,曲意逢迎便能平步青云。
……
众人口中翻飞的舌头,好似一把把被涂满了毒汁的利刃,毫不留情地向太子刺去,就连他提拔过的年轻官员,也无一能得到幸免。
诡异地是,在这场单方面的舆论围剿里,无论太子也好、护犊子的兴平帝也好,都没有站出来说过哪怕一句话。
天家不同寻常的反应,当然会被有心人解读为心虚。
但萧扶光知道,太子不是怯懦、更不可能是心虚,他只是在等。
流言再喧嚣,也无法撼动一朝太子的地位,闻承暻只需要不动如山,便能慢慢逼得对手暴露出最后的底牌。
*
小年。
祭灶神,扫晦气。
京城家家户户都贴上了窗花,沉浸在迎接新年到来的喜悦之中。
皇宫里,兴平帝身体不适,依旧是太子领着一众皇子上香祝祷,完成了不同于民间繁复隆重的祭灶仪式。
他拈香祈福时,神色平静一如往昔,似乎丝毫没有受到流言的困扰。
闻承晏站在太子身后一射之地的位置,静静地端详着他这位从来都是天之骄子的二弟,不动声色地压下眼底一闪而过的怨毒,换上忧心忡忡地表情,朝着已经祝祷完毕的闻承暻走过去。
谁知,还不等他出声试探,闻承暻便先露出个不好意思的笑脸,冲着满堂叔伯兄弟道:“父皇急召,孤要先走一步。稍后宴饮,还请诸位不要拘束,务必尽兴。”
太子要走,众人哪敢强留,纷纷拱手相送。
刚走出保和殿大门,太子脸上的笑意便收敛得一丝不剩,一双黑沉沉地眼睛不带任何情绪的看向常喜:“什么事?”
常喜眉心拧成了一个深深的疙瘩,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微微抽动,声音颤抖着:“江南六百里加急,苏杭民变,百姓群起抗税,已坑杀了两地税官……”
接到消息之后,常喜几乎肝胆欲裂,半点功夫都不敢耽误地跑过来报信。
可是……
常喜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再次确认,主子似乎没有如他预想的那般震怒。
闻承暻的确没有愤怒,看向远方铅灰色的天空,他甚至久违地感觉到了一丝轻松:
终于,让孤抓到你们了。
第91章 流言(三)
小年后,兴平帝便封印、封笔,正式宣布休朝。
一般情况下,大家可以悠闲懒散到来年正月初五,等皇帝完成一系列复杂的启印启笔流程后,再恢复兢兢业业打卡上班的日子。
在此期间,如果是比较有头有脸的人家,除夕的时候还能受邀进宫饮宴,沐浴天家恩泽。
而除了拉着宗亲重臣们搞团建,皇家除夕宴上的另一出重头戏,就是由各国使臣进宫朝贺,向上邦皇帝献上本国最珍奇宝贵的物产,来营造万国来朝的盛世气象了。
因此,作为分管藩属国业务的鸿胪寺少卿,在这一年间大部分官员最轻松的日子里,萧扶光反而更忙了。
今天他不放心地再次拉着阿里不哥检查了一遍他的礼仪举止,又苦口婆心好说歹说地劝交趾国的小王子放弃了将一对艳丽的热带鱼标本献给兴平帝的打算。
真不能怪他多事,大冬天隔老远的他都能闻到那玩意儿散发出来的恶臭,外观就是再好看稀奇,那也不适合大过年的拿到皇帝面前啊。
交趾国王子抱着死鱼盒子遗憾地离开了,阿里不哥却还杵在原地,老神在在的,完全没有叨扰了主人家的自觉。
萧扶光转身就看到这人居然又坐下了,被迫加了好几天班的怨气瞬间爆发,没好气道:“明日就是除夕了,大王怎么还不回去好好准备。”
可惜柔然王的脸皮比棺材板还要厚,阿里不哥对他的眼刀置若罔闻,坐下后还熟门熟路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悠悠哉哉地品上一口:“世子换茶叶了?吃着倒是比之前的合口。”
萧扶光都要没脾气了,在他对面落座后也端起了茶盏:“是湖广新贡的团茶,大王要是喜欢,走的时候让书吏给您拿上几饼。”
“就说世子这里总有好东西。”阿里不哥就像听不懂他话里话外的逐客令般,笑眯眯地放下茶盏,“提到湖广,小王听说,上邦江南一带,近日似乎有些不太平?”
萧扶光脸色冷淡下来:“大王消息倒是灵通。”
见他动了真怒,阿里不哥赶紧解释:“并非小王有意探听上邦国事,实在是事出有因。”
“您也知道,小王因着是初来乍到,一直都交代族人深居简出低调行事,生怕行差踏错得罪京中贵人,又哪里敢到处探听消息。”
他说的都是实情,萧扶光神色渐渐缓和下来,示意他继续,于是阿里不哥又道:“昨日,豫章郡王府上突然给小王下帖子,说是邀小王过府一叙。小王想着与郡王殿下也算是有过前情,便赴了约,谁知席上王爷许是多喝了几杯,就把江南的事儿一气都给说了。”
“小王见情况不对,立马告辞离开了,只是当时另有几国使节还在席上,不知他们又是什么时候走的。”
豫章郡王?
三皇子?
萧扶光脑子里拐了个弯,才将这个陌生的封号和人对应了起来。
三皇子闻承旬在京中从来就是个透明人,就算是封了郡王,他也从来没有办过一回正经的差事,甚至就连他的郡王头衔,来头也都不是十分光彩。
就这么一个人,要权没权要名没名的,为什么突然跑出来掺和一脚?
一直到送走了阿里不哥,又细细将所见所闻写成书信递往东宫后,萧扶光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
不过他不清楚不要紧,事件的正主却是一眼就看出了其中关节。
将手中的鹅黄笺纸反过来轻轻覆到桌上,闻承暻看向脸皮一天比一天皱巴的常喜,难为他还能笑得出来:“孤这三弟,平时看着不太机灵,胆识倒是一等一的,连玉石俱焚的招数都想出来了。”
三皇子突然发这种对他自己毫无益处的癫,当然不是因为他吃拧巴了。
这段时间,林家和他的胞弟五皇子越走越近蜜里调油,对他和冷宫里的贤妃不闻不问,这明摆着将他们当成弃子的态度,彻底惹恼了闻承旬。
他再傻再平庸,终究也是一位皇子,从小耳濡目染之下,当然懂得外家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秘期盼和筹划。只是外家所求风险甚大,所以闻承旬以前故作懵懂无知,只安心等着林相布局谋算,若真能成就大业当然最好,若是不能,他也能一推四五六,半点责任不沾手。
谁知一场突如其来的出使打乱了他的全部计划,自打从虢阳回来,闻承旬就明显感觉到外家已经放弃了自己,转而支持起了五弟。
对他而言,这是绝对无法容忍的背叛。而他做出的反击,就是尽量给他的好外公和好弟弟招惹到尽可能多的注意力和猜疑。
所以就有了豫章郡王广邀各国使节,齐聚王府饮宴畅谈国事的荒唐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