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姚崇与宋璟的眼光,实在比下官要犀利多了。我们直到今日方始明白,确实有些晚了。”
“嗯?此话怎讲?”
“当初姚宋向太上皇建言三策,其前二策让公主和宋王成器离开京城,后来这二策先后停行,然第三策还是施行了,岐王范和薛王业成为东宫左右卫率。下官当时没有在意,现在愈发感觉姚宋二人的眼光果然深远。”李隆基当了皇帝,两名弟弟因避讳去掉“隆”字,称之为李范和李业。
太平公主叹道:“是了,此二贼处心积虑,竭力替三郎着想。他们先劝皇兄罢诸王兄弟兵权,使兵权归皇帝;皇兄不愿署理烦事,他们又策动太子监国,使此兵权顺势落入三郎囊中;四郎和五郎为东宫左右卫率,三郎让此二人亲典禁兵,则皇兄也最放心。唉,姚宋二人真是机关算尽。”
“对呀,圣上现在所恃就是手中的禁兵之权。上次刘幽求和张暐策划宫变,肯定就是圣上的主意。公主,若圣上今后再行此事,恐怕下官等人的项上之头难保。”
太平公主冷笑道:“你保不住项上之头?难道我就能保住了?瞧三郎当时斩杀婉儿的果断劲儿,实在让人不寒而栗!”
张暐的这一次醉酒乱言,实在让李隆基处于一种危险的境地。这种举动引起了李旦的警觉,使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儿子有武力逼位的威胁;至于太平公主一方,他们原来以为既仗李旦之势,又有朝臣众多的优势,则李隆基就处于绝对的劣势之中。太平公主有了这些底气,可以到政事堂和李隆基面前吵闹一通。有了这次未遂宫变,他们才发现所有的一切皆难挡武力的致命一击,与武力相比,高调的吵嚷与群臣的力量就显得过于苍白。
由是太平公主说道:“萧公,你说得不错,我们今后该在军中下些力气了。如今京中军中兵力无非北门四军和南衙军两支,你有什么主意?”
“下官以为,南衙军例由雍州府调派,我们可在此事上先有作为。雍州府现在由宋王成器为刺史,然不管什么事儿,雍州府长史原来由崔日用兼任,崔日用被授外任后此职一直空缺。下官以为,窦怀贞此前在雍州任职甚久,可让他兼任此职。或者公主能说动太上皇,干脆让窦怀贞兼任刺史最好。”
“嗯,此事应该能成。”
“窦怀贞若任雍州刺史,则可间接提调南衙军。其稍下点力气,在南衙军中收罗数名中坚之人为知己,如此就可控制南衙军。”南衙军主要负责京城除了宫城以外城门的防卫,雍州府负责各门防卫的日常调度,所以能够间接指挥南衙军。当初李隆基起事之后,先以皇帝之命授崔日用为雍州府长史,其主要目的就是控制南衙军。只是南衙军与北门四军相比,人数较少,装备不精,战斗力较弱。
太平公主当然明白其中的差别,说道:“南衙军用处不大,不过将之抓在手中,强似于无,我们还应该在北门四军上多下工夫。萧公,如今郭元振任兵部尚书,三郎几个兄弟又亲掌北门四军,要想搬动他们,估计皇兄不会答应。”
“不错,这样难有作为。下官这些天一直在想,当初圣上起事时能够成功,他无非拉拢了葛福顺与陈玄礼等数名万骑中人,我们也可以依此法行之。”
“嗯,你有合适人选吗?”
“有几个。下官想一一知会他们,若火候差不多,我再将他们带入公主府,由公主当面抚慰他们一番,这些人从此就会对公主死心塌地。”
“好哇,你要抓紧办此事。只要能把三郎拿下,我就能名副其实,成为真正的太平公主。”
萧至忠眼珠一转,说道:“公主,你就不能再往深里想一想吗?”
“我还要想什么?”
“下官以为,当初公主不应该将相王单独推上皇位,应该由相王与公主共治天下才是。”
“共治?萧公怎能如此异想天开?自古至今,哪有兄妹共治天下的道理?”
“当然有了。当初高宗皇帝与则天皇后被尊为‘二圣’,其实就是共治天下。”
“母后当然可以,我为李家女儿,若涉权柄,定会人言汹汹。”这句话其实为太平公主的心结所在,多少年来,她玩弄权术可谓乐此不疲,然确实没有谋夺皇位的想法。
萧至忠道:“下官以为,若圣上被废,其几个兄弟的脾性与太上皇差不多。如此一来,公主岂不是就有了机会?”萧至忠不想把话说透,仅是点到为止。
太平公主没有吭声,在那里默然良久,然后长叹一声道:“萧公,这件事儿复杂得紧,还是不想为好。我这几日先找皇兄,先把窦怀贞的事儿办妥,联络北门四军之事,你也要抓紧。你说得对,此前我偏爱在文官圈里考虑,未曾想过军中之事,这的确为我的失策。”
按照规制,吏部每年需对各级官吏考课一次,议其优劣,定其等级。考定之时,亲王及中书省、门下省、京官三品以上、都督、刺史、观察使等集于中书省,有员唱其等第,然后将结果上奏皇帝。
崔日用是时任兖州刺史,亦在考课之列,这一次考课为中下。李隆基那日午后阅读官员考课的册子,忽然看到崔日用的名字,遂派人将其唤入宫中。
崔日用入殿后纳头便拜,李隆基唤其平身,然后笑道:“你到兖州一年有余,怎么如此不堪,竟然得了一个中下的评语?唉,要罚禄一季了。”中下者的评定标准为“职事粗理,而善最不闻者”,崔日用去年的考课评语为中中,今年因为退了一等,所以要夺禄一季。
崔日用起身道:“陛下,以姚公和宋公之能,其评语也为中下,臣能列身其侧,已然实属幸运了。”
李隆基微微一笑,知道主持考课的吏部员外郎为姑姑的嫡信之人,他对姚崇、宋璟与崔日用自然没有好感,没有将他们评为下下,实属格外开恩了。李隆基问道:“你在任上,果然如此懈怠吗?”
“微臣不敢。微臣为刺史,唯亲政爱民,赏罚分明,不敢懈怠,如此不敢辜负圣恩。”
“嗯,我知道。姚公你们昔为朝廷大员,只要心思恪勤,处置政务之时应该没有偏差的。崔卿,这些年你连换数地为刺史、长史,等闲难见一面,诸方面还好吗?”崔日用这些年换了许多地方,先后任婺州和荆州长史,扬州、汴州和兖州刺史。
崔日用眼圈一红,躬身道:“谢陛下关心。微臣外任日久,诸事皆好,唯思念陛下。今日一见,心中百感交集。”
李隆基悠悠说道:“崔卿,别站着,坐下说话。唉,你与绍京兄虽为外任,毕竟为官身,然刘幽求与张暐现为流人,如今滞留在桂州,他们的境遇更令人堪忧啊。”
崔日用依言坐下,李隆基提起刘幽求,使他们二人心中不是滋味,一时相对无言。
如此沉默片刻,崔日用率先打破平静,说道:“陛下,臣今日奉召入宫,实在大喜过望。臣近来心中有一番要紧话,正想说与陛下。”
“好呀,这里左右无人,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高力士甚有眼色,见到崔日用入官,知道此人为李隆基昔日的干将,遂将所有人赶走,自己在外守门,偶尔入内为他们续茶。
崔日用道:“臣去岁十月间见到太上皇的诰命,钦命陛下出外巡边。臣当时见之顿时大惊失色,窃以为太上皇的这道诰命实在大有深意。事情很明白,陛下继位日短,不该此时外出巡边,臣当时就想,莫非太上皇有了废黜陛下之意吗?”
李隆基叹道:“是啊,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你现在应该知道了,这都是张暐口风不严,以致惹祸。”
“嗯,臣知道。太上皇诰命颁布之后已然数月,眼见就要进入二月了,他不催陛下动身,难道现在改换心意了?”
李隆基摇摇头,默然片刻,然后说道:“父皇至今没有说过作废此诰,则出行之事依然虚悬。崔卿,你身在千里之外,还能想到我的安危,难为你了。”
“微臣决意跟随陛下的那一天起,陛下的安危就关乎臣的命运。臣替陛下考虑,其实就是替自己着想。陛下,请恕臣下如此直言。”
崔日用如此说话,确实十分直接,让李隆基觉得其言甚诚。李隆基知道,崔日用心思缜密,眼光深远,他今日能提出此事,心中肯定有想法,因问道:“崔卿,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崔日用道:“臣看到太上皇诰命之后,马上以为其中多为太平公主的功劳。张暐此次惹下祸端,使陛下后患无穷,太平公主许是利用这次机缘,劝说太上皇废黜陛下。太上皇之所以颁有这道诰命,说明他犹豫两端,此后未催陛下动身,看来其心思中怜惜陛下又占了上风。”
李隆基心中不由得大为感叹,此人远在千里之外,犹能洞若观火,识得事情的细微之处。看来自己与姑姑的矛盾,已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崔日用接着道:“臣以为,太平公主在朝中遍植亲信,一直对陛下耿耿于怀,其心中已萌发异志。庆夫不死,鲁难未已,太平公主实为当今的庆夫。陛下宜早作决断,否则祸无宁日。”
李隆基叹道:“我知道姑姑不喜欢我,我也知道姑姑常到父皇面前说我的不是,然她为我嫡亲的姑姑,又甚得父皇的关爱,我怎能以下犯上呢?”李隆基说得不错,太平公主虽玩弄权术,数对李隆基不利,然她毕竟为李旦的胞妹,做这些事儿虽有些过火,也不是十恶不赦之罪。李隆基若意欲不利于太平公主,外人定会说李隆基以下犯上,如此就招致了恶名。
崔日用当然明白李隆基的这种心思,因替李隆基寻找到了合适的理由:“陛下,臣以为庶人之孝,须承顺长辈颜色;然天子之孝,则须安国家、定社稷。若令小人得志横行朝中,则大业即亡,如此能为天子之孝吗?”
李隆基叹道:“我当然明白这个道理,然父皇不说什么,终究无法可施。崔卿,你智计百出,若想改变眼前这种局面,当用何策呢?”
“陛下昔日为郡王、太子之时,凡事须先计谋再筹措人力,现在据大位不用如此麻烦,一下制书则定矣。”
李隆基觉得崔日用想得过于简单,摇头道:“崔卿,如今三品以上官员皆由太上皇主之。我若下制书,能有什么用呢?再说了,父皇对姑姑甚为关爱,他能允许我对姑姑下手吗?”
崔日用知道,李隆基之所以难对太平公主下手,一者碍于世人评说;再者就是李旦的态度了。他思念至此,不由得反问道:“陛下如此思虑颇多,难道太平公主也有如此顾虑吗?陛下为公主的侄子,她不思国家大义,不顾至亲之情,数番下辣手欲废黜陛下。微臣相信,太平公主对陛下没有任何怜悯之心,假以时日,她定会有新的图谋,陛下能够如此漠然被动任之吗?”
李隆基摇摇头,说道:“崔卿,你如此催促,就是陷我于不义境地。姑姑就是万般不喜欢我,我终不能向姑姑示以不敬之意。你的话到此为止,不要再说了。”
崔日用急道:“陛下不可如此啊。若陛下不愿惊动太上皇,臣再为陛下献上一计。”
李隆基颔首示意其说下去。
“陛下若不愿惊动太上皇,可先安北门四军后再入各衙署讨捕逆党。如此不需惊动太上皇,则大事成矣。”
此计非常明白,就是让李隆基策划一次宫变。北门四军现在由李隆基牢牢掌控,李隆基仅带上数百人就能将太平公主的党羽一网打尽。崔日用此计虽未明言,其最终目标还是太平公主与李旦:先圈禁太平公主,再逼李旦彻底交权,李隆基从此成了名副其实的皇帝。
崔日用此计也不新鲜,刘幽求上次的未遂宫变也是这种思路,李隆基当然明白其中的利害所在。其实李隆基内心中也多次盘算过如此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然碍于自己的名声不能断然下定决心。今日崔日用再提此计,无疑使李隆基的心智又加重了一层。
李隆基闭目凝思片刻,然后睁开眼睛说道:“崔卿,此事断然不可!我若加刃姑姑,就是惊扰了父皇,就是陷我于不义境地。你今后不可再说这种话儿,我们今日的谈话也不可泄露半分!张暐的教训,你要深戒!”
崔日用平时口风甚严,绝非张暐那样口无遮拦。李隆基虽知崔日用的禀性,犹谆谆叮嘱。事情很明白,万一今日的谈话有一丝泄露出去,迎接李隆基的将是灭顶之灾。
崔日用起立躬身道:“请陛下放心,微臣不敢浪言。只是臣明白即将离京,又难见陛下之面,臣只好在千里之外遥祝陛下平安。”
崔日用辞出,李隆基破天荒地随同其一起出殿。就见外面的天空昏暗许多,天上彤云密布,令人感到空气很压抑。空中已然零星地飘下一些雪粒,眼见一场大雪又要骤然而至。
第十九回 献佩刀张说明志 受嘱托知古言密
太平公主果然说动李旦,让窦怀贞兼知雍州刺史。
萧至忠待窦怀贞的授托书下发之后,将窦怀贞召到中书省面授机宜。
萧至忠首先说道:“怀贞,你昔日被贬,然很快再为京官,且官至宰相职,知道此为谁的功劳吗?”
窦怀贞觉得有些奇怪,萧至忠现在明知故问,遂说道:“萧公,怀贞能有今天,多亏公主青眼有加,再得萧公奖掖简拔而来,怀贞本来厄运穷途,由此顿现光明,追根溯源还是公主与萧公的大恩,让怀贞感激涕零。”
“我不过替公主办事,你须铭记公主大恩,则不枉了公主的一番心意。”
“请萧公放心,怀贞今生今世,生为公主之人,死为公主之鬼。”
“嗯,我就想要此话。怀贞,知道这次授任你为雍州刺史,公主何意吗?”
“怀贞暗自猜想,许是公主认为雍州府职掌京城诸事,此后让怀贞具体处置,较为放心。”
“你这样想,其实错了。”
“错了?怀贞不甚明白,请萧公教我。”
“嗯,知道雍州府与南衙军的关系吗?”
“怀贞昔为雍州刺史,知道南衙军职掌京城城门守卫,其人员调度由雍州长史负责。”
“对呀,公主让你兼知雍州刺史,其目的就是让你掌控南衙军。”
“萧公,南衙军的日常守卫由雍州长史调度,然其归属兵部。其兵丁调度及将官授任例由兵部职掌,雍州府不敢插手。”
萧至忠有些不满,说道:“怀贞,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你以宰相职兼知雍州刺史,莫非公主还让你帮她处置水碾之类的破事儿吗?你原来也算灵动,怎么越来越傻痴了?”
“怀贞实在不明白,望萧公教我。”
萧至忠叹了一口气,说道:“当今圣上起事诛韦时,他凭靠的是谁的力量?”
“此事天下皆知,当今圣上靠的是万骑葛福顺、陈玄礼等人。”
“对呀,圣上当时为临淄郡王,在朝中仅有一个卫尉少卿的差使。然其用心良多,竟然策动万骑中人,终于一击而成。现在你为雍州刺史,与南衙军有了瓜葛,你又为宰相职,想法将南衙军主要将领笼络过来,进而掌控南衙军,还不是水到渠成之事吗?”
窦怀贞恍然大悟,起立躬身谢道:“怀贞实在懵懂,现在方开心窍。请萧公转告公主,怀贞定依此方略谨慎为之。”
“嗯,你能说出‘谨慎’二字,甚是难得。你既要掌控南衙军,又不可大张旗鼓,须隐秘行之。”
“怀贞明白。”
窦怀贞思索了一下又问道:“萧公,南衙军职掌各城门守卫,不管是兵丁数量,或者精良程度,皆与北门四军相去甚远。如此就是果然掌控了南衙军,公主在京城中还是处于绝对劣势。”
“我知道。你把南衙军的事儿办好,其他的就不要管了。公主说了,你近来若有用钱的时候,可到公主府中具领。”
窦怀贞刚才就想到,若要笼络军中将领,用钱的地方不少,雍州府库有限,也不能用自己的俸禄来倒贴,如此就成了难事。没想到公主善解人意,早将此等事儿想到,遂又躬身谢了一番。
时辰很快进入了二月,太上皇李旦长期的犹豫终于有了结果。二月初三,李旦又颁布诰命,其中言语很短,就是取消了李隆基的巡边之行,所募之兵也就地解散。
李隆基看到此诰命,心中百感交集,数月来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他知道,父皇不再让自己出外巡边,则其心中升起的废黜之意暂时平息。
高力士是时在侧,躬身道:“陛下不用巡边,实在可喜可贺。”
李隆基脸上没有欣喜之色,漠然问道:“有什么可贺的?”
“小人以为,边关为蛮荒之处。陛下若巡边,小人自当跟随,届时侍候陛下,身边之物毕竟没有宫中趁手。”
李隆基脸现微笑道:“哦,你如此想,也为本分。对了,我问你,那个元氏最近有什么动静吗?”
“禀陛下,此贱婢近来还算安分,仅前日寻理由到太极殿,曾与尚官刘氏说了几句话,归来后也未见什么动静。”
“此殿内还有其他嫌疑之人吗?”
“小人排查数遍,未曾发现异样。看来陛下不让动元氏大有深意,若彼人在暗处,倒是颇费工夫。”
“是了,就是这个意思。力士,你久在宫中,深明其中玄机,近时更要加倍小心。”
“小人明白。小人除了在元氏身边不着痕迹安插人观测外,还让诸人互相监视,如此可保万全。”
李隆基知道,父皇此诰命一出,姑姑定然不甘心,肯定又会出其他花样。姑姑在宫中经营日久,眼线颇多,倒是不可不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