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黄浦江边,足以停靠七桅巨型帆船的码头一路延伸,几乎看不到尽头。码头边上,各种吊塔、横臂林立,任何人看见了,都忍不住惊呼,因为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码头。
码头之上,本应该往来奔忙的工人们纷纷止住了脚步,往北面张望,监工们喊破了嗓子,也无济于事。工人身边,两艘庞大的六桅商船比邻而立,其中一艘的船头上,郑芝凤与一金发碧眼辈也被炮声吸引,往北面张望。
上海新城中,金发碧眼之辈比城里的狗还多,居民们早已司空见惯,见了面,一点也不觉得惊奇,还琢磨着如何从这些人身上捞一笔大圆。
至于郑芝凤,早已改名唤作郑鸿逵,平日好那兵法史书,算得上郑氏家族中屈指可数的知书之辈。自上海港口初见雏形后,他就多次率商船停泊上海港交易,见证了上海新城的建设过程。
“吴淞炮台终于落成,据说仅仅可见的六十磅炮,就足足有二十三门,再加上隐蔽炮台,至少得有四十门!”
郑鸿逵砸了砸舌头,继续道:“仅仅这四十门炮,造价恐怕就不低于八十万大圆,再加上外围的设施,炮台岂不是花费百万之上?”
在朝廷和荆州拼尽全力铸造银币下,银币已经通行于世,不仅郑鸿逵言必称大圆,就连旁边的荷兰人纳兹也接受了这个习惯,以为大明的基本货币单位就是圆。
纳兹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地说道:“吴淞炮台落成,任何人想进入大江,得问问林纯鸿同不同意。以吴淞炮台的战略意义,区区百万大圆算得了什么?”
“真正让人嫉妒的是,林纯鸿在上海城撒了无数的大圆,那才叫大手笔!圣仪老弟你看看,那些奇形怪状的城墙,是不是和安平的城墙有点像?据我估计,没有个一百五十万圆,绝无可能建成。再看看码头,疏浚黄浦江泥沙,建吊臂,哪个是小数目?”
郑鸿逵摇了摇头,道:“真是不可思议!林纯鸿建巨型战舰,一艘一艘的,跟下饺子般,还有余力投入巨资建上海城,他哪里来的这么多大圆?”
纳兹耸了耸肩,道:“这很重要吗?我只知道,自林纯鸿的第八艘三层甲板战舰下水后,肆无忌惮地穿过海峡,来往于香港和双屿之间,其意图不问可知。要是林纯鸿哪天疏浚了双屿港,整个东大洋恐怕也要落入他手中。”
“更为可恨的是,梁枫还率领舰队至巴达维亚近海、马六甲海峡耀武扬威,公然护送大白鲨前往西大洋,劫掠往来商旅,孰忍孰不可忍?”
郑鸿逵变了脸色,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只望着吴淞炮台的方向发呆,回想着近半年来海上的风风雨雨。
去年十月,自定远、镇远、来远、经远之后,致远、靖远、济远、平远四舰陆续下水,并迅速形成战斗力,在荷兰人、葡萄牙人的地盘上四处出没,让巴达维亚、马六甲一夕三惊,片刻不得安稳。
再加上驻扎在马尼拉的龙卫军以及驻扎在广州的龙虎军,急剧扩充为龙卫军团和龙虎军团,在南洋地区,荆州的陆军总数将近五万人,让荷兰人、葡萄牙人更为警惕。
葡萄牙人还好说,在林纯鸿占据吕宋岛后,颇有点得过且过的心思,日日计算着马六甲的幸福日子还有多久。
荷兰人就不同了,荷兰在全世界的上升势头非常强劲,岂容林纯鸿在南洋地区蹬鼻子上脸?
巴达维亚总督安东尼后悔万分,觉得当初不应该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在关键时刻抛弃西班牙舰队。要是当时倾力一战,哪里还有今日的麻烦事?
不过,世上并没有后悔药吃,失去了西班牙这个可以挡风遮雨的破船,安东尼不得不想尽一切办法遏制林纯鸿的海上扩张。
安东尼认为,即便与葡萄牙人紧密联合,恐怕也不是林纯鸿的对手。他把目光瞄准了郑芝龙,并秘密派遣纳兹与郑芝龙接触。
这正好印证了一句话: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荷兰人和郑芝龙虽然在崇祯七年大打出手,但为了应付共同的敌人,最终握手言和,走到了一起。
不过,郑芝龙在荆州方面的挤压之下,日子并不好过,想要遏制林纯鸿,却又想不出实际的招。毕竟,随着八艘三层甲板战舰形成战斗力,放眼整个南洋,无人是林纯鸿的对手。
郑芝龙想来想去,试图双管齐下,以应付当前的危机。他答应提高荷兰人在日本的贸易份额,借此从荷兰人那里大批量购买重型火炮,以建造自己的三层甲板战舰。
同时,他还准备充分利用自己与东林党的良好关系,从陆地上给林纯鸿上一层枷锁。
郑鸿逵与纳兹联袂至上海,正是为了与东林党接触。
第四百零三章 锁江
纳兹和郑鸿逵在船头上闲聊着,尽说些海上趣闻之事,时间倒也不难捱。
眼见得太阳平西,约定的人迟迟不来,纳兹才显得有点焦躁,不满道:“货物早已运上船,最迟明日也得前往日本,否则,迁延时日,必然引起有心人注意。圣仪老弟约定的人现在还未到,如何是好?”
郑鸿逵也有点急,本来,按照郑芝龙的说法,一切已经安排就绪,让他尽管在船上等着就是。可是现在时间已经过了好几个时辰,错过了今日,再次约见,不仅麻烦,还有可能露出马脚,被上海新城的探子盯上。
两人正急着,忽遥遥看见一行三人,正径直走向六桅帆船。
郑鸿逵大喜,指着这三人说道:“可不就来了?过会你先回避一下,朝廷内部,对西洋人颇多顾忌,这样可以避免很多麻烦。”
纳兹甚为不喜,道:“明人还真奇怪……”
话虽这么说,纳兹还是钻入了舱内,将郑鸿逵一人留在了甲板上。
当郑鸿逵见到来人,发现为首之人脸型方正,并不是郑芝龙所说的狭长脸,不免起了疑心,问道:“你是何人?见我有何事?”
来人朗声道:“宜兴堵胤锡,见过将军。得起田公委托,特来船上与将军一叙。”
说完,堵胤锡从袖中掏出一份瞿式耜的手书,递在郑鸿逵手中。郑鸿逵接过手书,仔细辨认良久,方才把心放在肚子里,问道:“起田公呢?不是约好起田公亲至吗?”
堵胤锡拱手道:“起田公享誉天下,出行多有不便,只好委托不才前来。从安庆一路至上海,不才也是甩脱了好几拨形迹可疑之人,方才至此。”
郑鸿逵点了点头,觉得瞿式耜、堵胤锡小心谨慎,对合作成功的希望又大了几分。郑鸿逵很清楚,林纯鸿手下有军情司,专事刺探消息,不仅遍布大明大部分地方,就是郑芝龙的老巢也有暗探隐藏在城中。像瞿式耜这样的天下名士,被林纯鸿监控着,几乎是一定的。
瞿式耜能绕一个圈子,指派堵胤锡前来,确实要隐蔽得多。
郑鸿逵时常以书生自诩,见了堵胤锡后,觉得亲切,语气之中甚为客气。堵胤锡虽进士出身,但精于政事、军事,也是个务实之人,双方一番寒暄之后,便相谈甚欢。
郑鸿逵博学、通水战,而堵胤锡思维敏捷、大局观强,随着越聊越深入,双方互相引为知己。
双方的话题,不可避免地围绕林纯鸿打转,堵胤锡道:“胤锡不才,曾用心琢磨过林纯鸿,发现林纯鸿平生得一‘水’字,方才逐步发展壮大,愈来愈难制。”
“水字?”
“不错。”堵胤锡伸出两根手指,娓娓道来:“崇祯二年时,林纯鸿身无分文,组织一帮亡命之徒前往清江深山伐木,借水运送木材,谋取重利。后来,将水贼张兆纳入麾下后,借机控制了整个荆江。后又密造蜈蚣船,令水贼肆虐于大江南北,商旅无不深受其害,林纯鸿更是借机掌控了整个长江水道。”
郑鸿逵听得津津有味,只觉得从水字着手,琢磨林纯鸿的发家过程,不仅新颖,而且还贴合实际。
堵胤锡接着说道:“若林纯鸿仅仅纵横于荆湖、长江水道,朝廷虽头痛,但只要下了狠心,也不难制。转折点在于崇祯七年。”
郑鸿逵随着堵胤锡的思路而转,沉吟道:“崇祯七年?料罗湾大海战?剿灭刘香?”
堵胤锡道:“不错。就是林纯鸿剿灭刘香一战。自刘香覆灭之后,林纯鸿算是得到了广阔的天地,颇有点海阔任鱼跃的感觉,他在遂溪、广州的根基越战越深厚,遂不可制。朝廷三番五次试图制约林纯鸿,皆考虑到林纯鸿狡兔三窟,不可猝除,方才容忍至今。”
堵胤锡长叹了口气,道:“茫茫大海,岂不正应了一个水字?”
郑鸿逵羞愧万分,堵胤锡这么说,颇有点指责郑芝龙养虎遗患的意思。也的确如此,要不是郑芝龙在剿灭刘香时顿兵不前,哪有林纯鸿在海洋上崛起的机会?
“四通八达之水道,实乃林纯鸿之命根。观林纯鸿之行为,无不围绕水道行事。当初,林纯鸿自觉得过武昌、汉阳至襄阳不安全,遂开通汉漳运河,方彻底将襄阳与荆州连为一体,更以襄阳为基,将手伸向了南阳。到了南阳后,林纯鸿所做的第一件事,依然是整治唐河白河,甚至在河南都可以颐指气使,无不以水有关。”
“还有,林纯鸿在遂溪建立舰队后,又投入巨资整治湘江、灵渠,其用意无非保持广州和荆州的紧密联系。”
堵胤锡以水入手,将整个脉络理得清清楚楚,让郑鸿逵佩服不已,长拜道:“先生之才,唯有管乐可比。以先生之见,该如何应对林纯鸿?”
堵胤锡铿锵道:“林纯鸿以水为命根,要遏制他,无非从水字着手。”
郑鸿逵道:“林纯鸿业已成了气候,轻易难制。先生可知道,林纯鸿在海上坐拥战舰数百,尤其是八艘三层甲板战舰,大如城堡,就连荷兰人都难以望其项背,如何从水字上对付林纯鸿?”
堵胤锡慨然道:“海上争锋,无异于以己之短击敌之长,不合兵法。水字的精妙,就如人体的奇经八脉,在于畅通。所以,无需在战阵上与林纯鸿全面争锋,只需在关键节点上卡住林纯鸿的水路,就足以制约他。”
“这?茫茫大海上,到处是通途,如何卡得住?”
堵胤锡道:“自武昌以下,长江两岸皆为朝廷所控,只要慎择一地,巩固城防,架设炮台,即有锁江之效,这下岂不是卡住了林纯鸿的咽喉?”
郑鸿逵愣了愣,旋即大喜道:“先生说的是安庆?”
堵胤锡笑道:“正是!起田公、史巡抚日日心忧林纯鸿势大难制,议来议去,唯有在安庆架设炮台,算是打蛇打中了七寸。”
郑鸿逵忽然大笑道:“此计甚妙。若我估计不差,此略一定出自先生之手!”
堵胤锡也畅然大笑,坦承道:“正是胤锡所谋,让将军见笑了。此次胤锡前来,正是与将军商议筑炮台一事……”
第四百零四章 合谋
堵胤锡与郑鸿逵密聊一夜,直把郑鸿逵喜得心痒难耐。
第二日,郑鸿逵令心腹率领商船前往日本,自己却与堵胤锡辞别后,带着纳兹取道陆路,迅速返回安平。
郑芝龙听闻史可法试图在安庆筹建炮台锁江后,一眼就看出了此策的妙处,大喜道:“陆海呼应,一直羡慕林小三在荆湖和海洋上左右开弓,这下咱们总算找到了切入点。”
不过,当郑鸿逵说起,史可法极度缺乏军费,希望郑芝龙免费提供三十门重炮后,郑芝龙差点跳了起来,大骂道:“让老子当冤大头?这帮酸儒打得好算盘!”
也难怪郑芝龙会如此愤怒。受林纯鸿挤压,他的收入日趋减少,近期更是投入巨资建造三层甲板战舰、购买重炮,几乎快要将他的老底掏空。他都怀疑,要不是把日本控制在手中,不知道还有没有下锅的米。
郑芝龙瞪着郑鸿逵,怒道:“你去告诉史可法,免费想都别想,最多我这里可以便宜点,不赚其中的差价。”
郑鸿逵唯唯诺诺,连滚带爬地离开了郑芝龙居所。
郑鸿逵万般不甘心,觉得郑芝龙远不复当初的意气风发,甚至有点鼠目寸光。三十门重炮,六十万大圆足够了,以六十万大圆束缚林纯鸿在海洋上锐意进取,这笔买卖可以说只赚不亏。
万般无奈之下,郑鸿逵找到了纳兹,希望纳兹能帮上忙。
纳兹本来对安庆一无所知,更谈不上了解筑炮台的战略意义,出于奸商的本能,拒绝在重炮上有半分优惠。
郑鸿逵只好摊开了舆图,苦口婆心地劝道:“林纯鸿在南洋养兵五万余,坐拥战舰数百艘,一年仅仅供养这些人马,就超过千万大圆,如果再算上大造战舰和重炮,一年两千万大圆都打不住。林纯鸿之所以能供养这些人马,无非得利于大规模海贸。目前,林纯鸿大肆从荆州输送货物至广州等港口,一条路通过湘江、灵渠,一条路通过长江,而湘江、灵渠一途由于航道狭窄,所占份额不足十分之一,要是在安庆筑了炮台,林纯鸿来自荆湖的货物,九成控于手中,他哪里还有大圆供养数十万之众?”
郑鸿逵在舆图上指指戳戳,不停地在安庆至广州一线上挪动,最终说服了纳兹。纳兹沉吟半晌,最终咬牙道:“重炮贸易,巴达维亚总督府也不过是中间人,鉴于安庆炮台如此重要,我们这边最多承担三分之一的费用,如何?”
得到了纳兹的承诺,郑鸿逵又马不停蹄地找到郑芝龙。
事实上,郑芝龙并非看不到安庆筑炮台的意义,而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待听闻荷兰人承担了三分之一,也费尽心思四处挪了二十余万大圆,道:“我们已经尽力了,你通知史可法,让他再筹集二十万……至于炮手,我们可以提供,也可以免费帮史可法培训……”
“还有……”郑芝龙加重语气,强调道:“重炮足以锁江,用于陆战则效果并不明显。你见到史可法后,一定督促他加强安庆城防,否则最终只能为林纯鸿做了嫁衣。”
郑鸿逵满口应承,出郑府后,往安庆方向而去。
时局变幻,蠢蠢欲动者绝非荷兰人、郑芝龙和东林党,就连遥居山西介休的范永斗也坐不住了。
自黄渤在大同、宣府收购第一批羊毛、并在山西沁水筹建毛纺工坊后,立即引起了范永斗的警觉。
与所有晋商一样,范永斗把主要精力放在了贩卖粮食、钢铁、食盐和茶叶等物上,并从辽东或草原运来东珠、人参等奢侈品。至于羊毛,不仅贸易量小,而且无利可图,自然入不了范永斗的法眼。
不过,出于本能,范永斗觉得林纯鸿肯定有不可告人之目的。他立即派人紧盯着夫人堡,看林纯鸿的人马在那里捣什么鬼。
直到周世亮护着林纯鸿的小妾抵达夫人堡后,四处招募人马组织护商队,范永斗才恍然大悟:林纯鸿已经把目光瞄准了山西,甚至把晋商列为了砧板上的肥肉。
按着这个思路一想,范永斗越来越觉得贩卖羊毛有鬼。毕竟,草原和辽东境内,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羊毛,万一林纯鸿大批量收购羊毛,那草原人的生计岂不是握于林纯鸿之手?
范永斗在晋商中率先做起了票据生意,并且将票据拓展至山西、北直隶及草原,虽受金票冲击,发展势头被压制不少,但总体上讲,处于上升阶段。基于票据,他发现,自己得到的并不仅仅是利润,而且还慢慢地控制了整个河东地区的资金来往,让他在晋商之中享受着崇高的地位,颇有点一呼百应的气势。
范永斗立即将其余七家召集起来,一起商议对策。有人提议,也收购羊毛发展毛纺,但算了算账,发现根本就是有亏无赚;又有人提议走高层路线,阻止林纯鸿在大同和宣府购毛,但一想到卢象升对他们这帮人恨之入骨,就自觉取消了这个计划。
众人议来议去,也未商议出什么结果。范永斗只好吩咐散会,每日心惊胆颤地寻思反击之策。
直到有一天,陈奇瑜路过介休,范永斗将陈奇瑜伺候得舒舒服服,陈奇瑜方才提醒了一句:“天下皆是一盘棋,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范永斗大悟,原来陈奇瑜提醒他不要局限于山西一角,要用看天下的眼光去寻找办法。并且,陈奇瑜还非常隐晦地提出,让范永斗与安庐巡抚史可法接触。
范永斗虽不知与史可法接触会有什么好处,但出于对陈奇瑜的信任,立即派范成义身携重礼,前去拜会史可法。
范永斗万万没想到的是,范成义还未出发,史可法就如受到高人指点一般,派心腹前来与他接洽,大谈安庆炮台对限制林纯鸿的意义,希望范永斗倾力相助。
范永斗狂喜,提出在安庆开设钱庄的要求,史可法心腹满口答应。于是范永斗毫不犹豫地投入了三十万大圆的军费,供史可法挥霍。
第四百零五章 龙武军
四月,已是暮春时节,方城、南召、泌阳等地的养马场草长莺飞,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实质上,今年自开春以来,整个河南就未下过一滴雨,赤地千里,动荡骚乱几乎是必然的结果。好在养马场处于伏牛山附近,能够从山上引水,才使得草场里的草青绿鲜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