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经试想过无数次,今天会面对什么样艰难的局面。甚至想的最多的是如果自己真的没考好,下一步是不是该死皮赖脸的去找小胖子道人项青牛求包养。毕竟在长安他似乎有不少明里暗里的对手,如果不能进入演武院只怕没办法安生三年。虽然他可以选择进入文渊阁或是舒华阁做一个文官,但有自知之明的方解知道,一旦自己肚子里那点东西掏空了的话,他的路也就走到尽头了。
关键在于,他肚子里有用的东西真不多。
靠着拼音和算数上的那点东西他能混几天,几个月,可那根本不是什么深奥的学问。进文渊阁或是舒华阁,用不了半个月自己就彻底暴露出来粗糙没什么学问的本性。而且他深深的记住了卓布衣的话,文官暗地里的厮杀,永远比武将战场上的厮杀还要惨烈。因为在战场上是明刀明枪的打,而在官场上,对手手里的刀子永远在你想不到的时候想不到的地方刺过来,一个不小心,就会被阴的血肉模糊。
这样的话,吴一道也对他说过。
有着两世经历的方解,自然也明白在官场上若是没有大智慧又做不到卑躬屈膝很难生存。想要有大成大就,那需要学会的东西就更多了。相对来说,如果对比选择的话他宁愿进入军伍也不愿进入朝堂。以他对官场的了解以他的处事风格,只怕用不了多久就能被人阴死。
他缺乏这方面的阅历。
他还需要成长。
相比来说,进入朝堂主业是勾心斗角副业才是做学问或是进入清乐山一气观做一个洒水扫地的小道童,后者对方解的吸引力远比前者要大。前者虽然有可能一飞冲天,但太危险。有多少惊采绝艳的寒门子弟进入朝堂之后,没二三年就被那些大人物玩的骨头渣子都没剩下?后者虽然没什么出息,但安稳太平。
有一颗追求安稳太平之心的人往往都是老人,年轻人多锐意。方解不缺锐意,可也愿意过上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日子。有他这样经历的人,或许也都会有这样的想法吧。实在争不动了,就安心找个地方当小人物。
“恭喜。”
就在他躺在草地上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在不远处有人对他说了这两个字。声音很温婉柔和,方解在不久之前听过一次。
是那个在桥边核验考生身份,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和一双晶莹白眸的女教授。
方解记得她叫丘余,这不是一个很女性化的名字。给人的第一印象,倒是听起来更像是个男人。余……说起来这是很小富即安的一个字,没什么大的追求,略有盈余就好,不亏,不缺,不少,有余足矣。
方解连忙坐起来,转身看向一侧。
他这才发现,原来那个女教授一直就坐在这棵大树的另一侧。只是她身处在一丛蔷薇之后,不仔细看倒是很难发现。她坐在一个石凳上看书,方解能看到她的侧脸,不是那种动人心魄的美,但看着很舒服。
她说了一句恭喜,却没有看向方解。
“谢谢先生。”
方解站起来,弯腰施礼。
“谢我做什么?”
丘余放下手里的书册,转身看向方解说道:“你进献给陛下的拼音注字法,算科小字法我都已经看过,说句实话,陛下刚才旨意里的话丝毫不为过,没有刻意夸大了你的功劳。你这两个想法,确实功在千秋。自此之后,有多少孩童因此得益难以想象。”
她起身,抬起头看了看天色问道:“你为什么还不回去?今儿文科的考试结束,最早也要到日落了。”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如实回答道:“学生在等着,是不是有人还要找我。”
丘余听到这句话忍不住看了方解一眼,然后点了点头转身走了。等她快要消失在树林深处的时候,她忽然停住脚步回头问方解:“有时候想得太多未必是件好事,最起码会很累。”
方解微微俯身道:“学生现在还没到怕累享安逸的时候,所以总得想的多些。睁着眼的时候,想的多些,总比什么都不想要好。闭上眼的时候,我有的是时间什么都不想了。”
“很好……你不做作。”
丘余点了点头,举步走进林子里。
方解无奈的笑了笑,知道自己之前的回答肯定是让那女教授不喜了。可他确实不能就这么离开,他现在缺少很多东西。比如机遇,谁知道在这演武院里多留一会儿,会不会等到什么大机缘?或许那女教授不喜是因为不喜他心机太深,所以才会离开。她忍不住又问自己一句,也仅仅是对自己好奇罢了。
方解不怕误解,更何况丘余并没有误解他。
陛下那道旨意给他打开了演武院的大门,或许打开的还有很多很多门。
……
等丘余走了之后,方解忽然发现之前她看的那本书留在不远处的石桌上。在这里等着是不是有机会自己走过来,方解也有些无聊。既然有一本书看解闷,他断然不会浪费掉。所以他走过去,准备看看能让丘余那样安静阅读的是什么书籍。
可方解走到近处的时候看清了那书上的字迹之后,他忍不住脚步一顿。
武科考题。
这四个字,虽然不大但异常醒目。
方解看着那薄薄的书册,心里有一种冲动迅速的蹿了起来。他几乎忍不住想伸出手拿起那本书翻看,手指勾动了好几次似乎下一秒就要把手伸出去。身子有些发僵的站在那里盯着书册好一会儿,方解最终还是压制住了这冲动,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机会可以等来,但等来的未必都是机会。
他缓缓退后几步,盘膝在草地上坐下来。
距离方解大概百米之外,透过花墙的孔洞有几双眼睛一直注视着他。见方解在草地上盘膝坐下来,那几人的嘴角都忍不住微微扬了起来。
兵部侍郎宗良虎看着那个少年边军,笑了笑低声说道:“称得上君子。”
礼部尚书怀秋功轻抚雪白的胡须,笑着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文渊阁大学士牛慧伦则轻声赞道:“和之前从考场里退出去那些人相比,这个少年确实算得上君子。但凡心里有一丝不干净,他也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在我看来,若是其他考试入了今日这小局……有人会翻看那考题,看完之后摆放回原来的位置,装作不曾看过。有人会拿起来,快速跑出去寻找那个女教授交还,路上的时候难保不会偷偷翻看几眼。有人会立刻转身就走,唯恐在这里停留的时间长了被人误会自己看过。”
舒华阁大学士庄楚宇深以为然:“看完放回去的,是真小人。拿起来去追教授还书的,是伪君子。转身就走唯恐被人误解的……是胆小鬼,遇到危机时刻难保忠贞节烈,多半是个叛徒坯子。”
兵部尚书谋良弼指了指那少年坐的位置说道:“诸位大人,可看到他向后退了几步?”
“七步。”
宗良虎回答。
谋良弼点了点头道:“七步……这个距离,很微妙。不远不近,正巧让自己处在没有任何遮挡的地方。无论从四周哪一个方向走过来,都能一眼看到他。而这个距离,也绝不会让人误解他是刚刚翻看了考题坐回去的。更不会让人觉着,他是被人发现匆忙离开石桌。因为被人发现之后再离开石桌,绝对走不出去七步。”
牛慧伦微微一怔,忍不住问道:“谋大人的意思是,他就连退后这几步也是精心计算过?”
“八成是了。”
谋良弼回答道:“他不走,是因为他要看护那本考题,等着教授回来取。他坐在四面都能看到他的地方,是为了表示自己光明磊落。若仅仅是个君子……倒是真不值得咱们在这偷偷摸摸的看着他。”
怀秋功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侧头看了看一直坐在一边石头上一言不发的那个人。
“老家伙,你怎么看?”
斜靠在石头上闭目休息的老家伙,正是今天本应该坐在点将台上的周半川。他眯着眼睛扫了怀秋功一眼,撇了撇嘴道:“陛下让你们来看你问我做什么,我来看的又不是那个少年郎。怡亲王说人性有贪其根能掩但难除,你们就设计想了这个局等着那小家伙钻,还要用我演武院的教授帮着演戏……我懒得看,也不想看。”
“小气!”
怀秋功回瞪了他一眼,转身往校场方向走:“我看可以和陛下这样说,方解确实是个君子,而且是个很聪明的君子,行不行?”
众人点头,跟在怀秋功身后往回走。
“一群四品以上的大员,竟然这么无聊无耻的跑来试探一个小人物,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闲的难受。”
周半川低声骂了一句,索性靠在石头上继续闭目养神。想到之前那个少年的表现,他的嘴角就忍不住往上挑了挑。
君子?那个小家伙要是君子,我就是圣人了……明明想看却又担心被发现,所以才故意做出一副正大光明的举动来。十之八九他就看穿了有人故意设计想看他笑话,所以才忍住那只手没伸出去拿考题吧。真小人,伪君子,胆小鬼,君子……这四种人他都不属于。
想到这里的时候周半川微微皱眉,问自己那么那个少年到底是属于哪种?
想了许久,他没有找到答案。又或者是有了答案,他却不愿意接受。
而在远处,盘膝而坐的方解嘴角也挑了挑。因为他听到了脚步声由远及近的向自己走来,他知道自己这次又赌对了。
“边军斥候队副方解,陛下有旨,宣你觐见!”
听到太监的公鸭嗓响起,方解嘴角的笑意越发的浓了起来。
不远处,站在假山石后面的丘余缓缓地舒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庆幸什么。不过这种感觉很好,想笑,也可以笑。
第0119章 大太监的智慧和小太监的智慧
文科五门考试最少要到日落才会结束,皇帝陛下可没有时间在点将台上坐一天。等考官们将试卷发下去之后,皇帝又停留了一会儿随即离开。罗蔚然带着大内侍卫紧随其后,但毫无疑问,跟在皇帝身边最近处的永远是那个叫苏不畏的太监。
在原来那个秉笔太监吴陪胜死之前,谁也不曾关注过这个叫苏不畏的阉人。吴陪胜死后不久,他就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宦官一跃成为宫城里权柄最大的太监。虽然说起来只是个从六品的官职,但谁也不能否认,他身上那身从六品的衣服,比起朝廷里那些三四品大员们身上的紫色官服绝不逊色什么。
皇帝近侍,往往比朝廷大员对皇帝的影响更大。
最主要的是,他比所有人都了解皇帝。
罗蔚然走在后面,不由自主地打量着那个连走路都微微向前倾着身子的阉人。即便是他,身为大内侍卫处的指挥使,以前对这个阉人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关注。让他有些无奈和警惕的是,对这阉人的实力他一无所知。
但,既然陛下挑了他做秉笔太监,就证明这个人绝不是酒囊饭袋。罗蔚然对吴陪胜也没有这样戒备过,因为他了解吴陪胜。就算是一个很罕见的有七品实力的符师,在他这样的人面前依然构不成任何威胁。苏不畏不同,不知深浅,不知底细……或许除了皇帝陛下,没有人对这个家伙了解。
“让方解直接到畅春园去吧,朕还有许多事要处置。”
皇帝吩咐了一声,苏不畏连忙答应然后派小太监去传旨。罗蔚然听到方解这个名字,忍不住嘴角挑了挑。那个少年郎在进入长安城短短的日子里,就成为风口浪尖上的人物。他的经历太奇特,实在不知道是该说他运气不好还是运气好的离谱。毕竟,这段日子以来他这样一个小人物,能让陛下时不时想起来就足够让很多人妒忌了。
有多少官员显贵,除了上朝时候能远远地看一眼皇帝陛下,其他时候再没有机会靠近至尊?甚至即便是等上六日,九日的上一次朝会,皇帝陛下也不一定看他们一眼,有可能根本就想不起他们来。
而方解,一个来自边城的斥候,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两次被传召进入畅春园穹庐,无论如何也让人艳羡。
皇帝的车驾很低调的离开了演武院,而那些尚书侍郎之类的大人们也要返回各自部府衙门做事。倒是几位大学士都留了下来,等着文科五门考试结束。因为他们几个都是演武院的名誉教授,今儿这样的大日子说什么也不能轻易离开。考试结束之后,他们也要与演武院的教授们一块阅卷。
方解接到旨意的时候,皇帝的车驾已经出了演武院的大门。在大门外围观还没有散去的百姓们,谁都不会猜到刚才驶出演武院的那辆看起来很普通的马车里,居然坐着当今天子。而就在这个时候,皇帝陛下又突然改变了主意。
“让方解追上来,朕就在马车上见他。”
苏不畏一怔,想了想之后轻声提醒道:“登上陛下的马车,这样的殊荣对于他来说是不是有点早了?毕竟现在他身份太低,荣誉过大的话对他未见得有什么太大的好处。”
皇帝笑了笑道:“偏是你眼睛那么毒!”
苏不畏垂头微笑道:“奴婢只是看着陛下对那个少年有几分喜爱,所以才会多一句嘴。他不过是个没什么阅历更没什么根基的边军小卒,而长安城对于他来说……太大了。”
“也罢……”
皇帝摆了摆手道:“就按你说的吧,方解虽然出身卑微但却是朕这几年来见过最意思的年轻人。和他比起来,那些出身就有功名的青年才俊显得太过浮躁了些。刚才你也偷偷去看了怡亲王布置的那个小陷阱,对他的反应不也是赞不绝口吗。朕就要对西北用兵了,只怕这是大隋立国以来最大的一场战事……在这个时候,朕必须树立起来一个典范,让那些寒门子弟们看看,只要有才学,就能得到朕的赏识。他们心里有希望,就会尽心尽力的做事,就会拼争……”
皇帝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苏不畏,你可知道怀秋功的出身?”
苏不畏回答道:“奴婢知道的,怀老寒门出身却平步青云,现在已经是三朝元老,隐隐有文官领袖的风范,便是左右仆射两位大人论起威望来,只怕也比怀老稍稍逊色一二分。”
皇帝点了点头道:“当年朕的祖父推行科举,面对的阻碍可不仅仅是那些世家之人,还有寒门子弟的不信任。以往朝廷取士皆是自世家之中选拔,当官的推举上来的还是当官的后代。对于朝廷来说,这绝不是一件好事。长此以往,朝政就会被那些关系错综复杂的世家所把持。所以朕的祖父决心推行科举,自寒门取士……”
“但,百姓们似乎都不相信,科举真的能让一个出身卑微的人变成显贵。于是朕的祖父便决定竖立起来一个典范,让百姓们看看,科举取士不是在开玩笑,更不是在做戏。怀秋功就是那个幸运的人,如今已历三朝,他依然还是那个典范。”
皇帝淡淡的笑了笑,语气很轻但自信地说道:“朕的祖父可以竖立起来一个典范,朕当然也可以。只有让百姓们都坚信朝廷是公平公正的,那么大隋的基业就能千秋万世。这样的典范,时不时就要有一个,而不是只出一个就算了……方解确实还很年轻,确实缺少阅历根基,所以朕才会把他送进演武院而不是文渊阁舒华阁,朕担心的也是……他早早的进入朝堂,早早的被人阴死啊。”
……
皇帝似乎谈性很高,喝了一口茶后对苏不畏说道:“进入演武院,让他多历练,多学习,如果说长安城就是一个大熔炉,能让所有不适应这个温度的人被淘汰的话。那么演武院就是这大熔炉里的另一个熔炉,非但可以锻炼人,也能保护人。”
苏不畏点头,不敢插嘴。
皇帝道:“他还年少,朕虽然喜欢这个小家伙,但还没有到朕不惜一切代价提拔他的地步,如你之前所说,这个时候给他的荣耀太多,反而是害了他。朕要锻炼他,三年,五年,甚至十年之后,再让他爬起来。等到二十年后,他在长安城里就是下一个怀秋功。怀秋功已经活的够老了,活不了二十年,在百姓们忘记他这个典范之前,朕立起来的典范将再次被百姓们津津乐道。”
“陛下远谋,奴婢可想不到那么久之后的事。奴婢只是觉着这少年确实讨喜,所以该压一压还是压一压,太早爬起来,会摔得很疼。”
“哈哈。”
皇帝笑了笑,指着苏不畏说道:“你若不是个阉人,能进门下中书。”
苏不畏连忙垂首道:“奴婢只是胡乱揣摩着您的心思,怎能当得起陛下如此夸奖。”
“苏不畏……”
皇帝沉吟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看人看事眼睛都毒,那朕问问你……罗蔚然和侯文极这两个人,你如何看?怡亲王……你又如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