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不敢有看法。”
苏不畏吓了一跳,连忙跪下来告饶:“陛下就饶了奴婢吧,太祖严令后宫不可干政,奴婢就算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妄自评论朝廷大员,更不敢评论亲王殿下。”
“不必这么小心谨慎。”
皇帝摆了摆手道:“就当是陪朕聊聊天解闷,这也算不得什么干涉朝政,朕只是问问你对他们有什么看法,但说无妨。”
“奴婢……”
苏不畏犹豫了好一会儿,这才小心翼翼的回答道:“奴婢看来,罗指挥使和候镇抚使对陛下都是忠心耿耿的,他们两个就如同陛下的手,握着大内侍卫处和情衙这两柄最锋利的刀子,陛下想到哪儿,他们的刀子就指向哪儿……至于怡亲王,奴婢实在不了解,不敢胡乱说话。”
“朕要听的不是这种场面话。”
皇帝瞪了苏不畏一眼问道:“朕问的更直接些,你觉得,罗蔚然和侯文极,谁对朕更加的忠诚?”
苏不畏抬起头看了皇帝一眼,又迅速的把头低下去说道:“奴婢觉着,两位大人对陛下是同样的忠心……只是,或许是想的事情有些不同,所以看起来有些分别。不过,这和他们两位对陛下的忠诚应该没有关联。”
“你呀!”
皇帝无奈的笑了笑道:“让你说实话,你却还是只肯说场面话。朕也不问了,你连他们两个都不敢评论,又怎么敢说怡亲王。”
苏不畏想了想说道:“奴婢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陛下怎么想,奴婢就怎么想。就如同罗指挥使和候镇抚使一样,陛下的手指向哪儿,奴婢就奔向哪儿。”
皇帝微微一怔,然后摇头道:“你与他们不同,朕可以与你说这些话,但却不能与他们说,你应该知道,朕身边能让朕放松下来随意聊聊天的人……不多。”
苏不畏眼圈一红,深深拜伏:“奴婢谢陛下隆恩。”
长安没有不许骑马逛街的规矩,但却不允许纵马狂奔。所以方解虽然有些心急却不敢太招摇,而且离开了演武院的大门就不必再刻意装什么高调。赶往畅春园的路上他一直控制着赤红马的速度,小跑,看起来绝没有飞扬跋扈的意思。
方解可不想被人贯上什么罪名,长安城对他来说确实太大了些。谁知道一个不经意的过失,会不会成为他永世不得翻身的理由?
到了畅春园的时候太阳已经微微偏西,没吃午饭的方解肚子里发出轻微的抗议声。可方解哪里还有时间去祭五脏庙,跟在那传旨的小太监身后直接进了这座皇家园林。进门之后,赤红马交给了侍卫。他亦步亦趋的跟在那小太监身后,步伐不快始终保持着一样的距离。
走到穹庐外边的时候小太监站住,回身对方解笑了笑道:“咱家只能带您到这了,里面咱家也不能随便进去。”
“多谢。”
方解从袖口里摸出一张银票想塞给那小太监,没想到那小太监却摆手向后退了一步:“咱家没这胆子,宗司坊的棍子咱家可不想品尝。若是您觉着咱家还有些用处,咱家就高攀跟您交个朋友。咱家叫木三,您记住咱家的名字就是了。”
方解忍不住心里赞了一声,心说这小太监好心机好手段!
“我记得了,公公的名字叫木三。公公也可以记住,你的朋友叫方解。”
方解点了点头,抱拳致谢。
小太监木三笑了笑,回礼之后转身走了。方解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想着连一个小太监都有这样的气度眼力和手段,长安城的水真是太深了。他不肯收自己的银票,是因为他知道拿这区区一百两银子的好处,远不如让一个极有可能成为大人物的小人物记住自己更有好处。谁知道未来会怎样?谁不为未来考虑考虑?
木三。
方解也记住了这个名字,一个同样时刻没忘记自己应该往上爬的小太监。这样的人,往往都会有用处。
第0120章 大胆毛贼!
穹庐其实就是一排很简约的木屋,如果是和皇帝的身份相匹配的话甚至可以说为简陋。只是几间并不起眼的木头小房子,外面种着的也不是花草而是几排黄瓜豆角。房子也不高大,和太极宫里那些庞大的建筑比起来简直不堪入目。有一些绿色的藤蔓顺着木墙爬到了房顶上,却没有开花,叫不上来是什么名字。
紧挨着窗口就是一个土炕,似乎让皇帝坐在书桌前处理朝政是件很艰难的事。无论是太极宫东暖阁还是这个穹庐,小土炕就成了御书房里的标志性东西。不过土炕紧挨着窗子,累了的到时候,坐在炕上靠着软垫欣赏一下窗外的景色,倒也是一件很惬意的事。
但就是这样简陋的地方,却毫无疑问是这个庞大帝国的心脏。每年夏天,皇帝都会移居这里处置朝政。也不知道有多少政令出自这里,有多少奏折送进这里。方解上次来穹庐的时候曾小心翼翼的偷看了一眼,土炕矮桌上的奏折摞起来能有半人高。而且这最多也就是一天的奏折,方解难以想象日复一日的看奏折会是一件多令人头疼的事。
可皇帝对于这个庞大帝国的了解,皆来自那一份一份的奏折。
有时候方解就会想,如果那些奏折里有一半奏报的是假的消息,那么这个皇帝无论多英明,只怕也很难成为让百姓称道的明君。如果他将这个想法告诉皇帝的话,一定会将皇帝逗笑。然后皇帝会很认真的告诉他,每天所看的那么多奏折,或许真就有一半人在说谎话。
一个合格的皇帝,首先要做到的就是辨别出这些奏折里什么东西是真的,什么东西是编造出来的。
还要从谎言的背后看到真相。
要想成为一个百姓口中的圣明皇帝,又岂是简单轻易的一件事?下面的地方官,十之六七都是报喜不报忧,唯恐一份说真话的奏折毁了自己的前程仕途,但只要认真去推测,还是能从他们的奏折里,或是与别人的奏折对比之下发现真实。
比如有些县闹了水灾,县令为了怕朝廷责备平时修建堤坝不利,往往都会想办法瞒住上面,然后尽力想办法救治灾民免得事情闹得太大。可这是以前,天佑皇帝登基之后做的最让人觉着不可思议的事,就是让那些地方官们不敢互相包庇。可即便如此,那些呈递上来的奏折也没有多少千真万确的事。
地方官和京官不同,京官十之六七手里都没有实权,每天到衙门报备,干完手里那点事还有不少闲工夫无所事事。地方官如果真想把自己治下管理好,估摸着就算二十四个小时不睡觉也干不完该干的事。
再有本事的人,管理一方也会出现什么纰漏。
所以,在奏折里多写一些让陛下开心的事少写一些让陛下闹心的事,这样的习惯可不是大隋才有的。
历朝历代,大抵都是这样。
方解走到那排木屋外面的时候,向守在外面的飞鱼袍说明是陛下召见他。那飞鱼袍转身进去通禀,站在门口轻声说了一句。在门口伺候着的秉笔太监苏不畏嗯了一声,转身进了里屋请示皇帝。
“让他等等。”
皇帝也没抬头,手提朱笔在一份奏折上批示着什么:“江南淮水才进夏天就开始不老实了,朕去年派人监督修建堤坝,历时一年大堤还没有建好……若是不重视,说不得会死不少人。淮扬郡守杜无昧是难得不说假话的,他说大堤不安稳就肯定是不安稳。淮水数千里,真要是闹腾起来百姓有多少无家可归的难以想象。”
苏不畏垂首道:“那奴婢让他在外面等一会。”
“嗯。”
皇帝嗯了一声,又抬起头吩咐道:“去把户部尚书张朝冲,工部尚书刘仁静叫来,立刻。”
“喏。”
苏不畏躬着身子退出去,轻轻带上里屋的房门。
走出屋门,苏不畏见那个少年有些局促的站在外面,他嘴角上带着歉意的笑了笑道:“你现在外面候一会儿,陛下正在处理朝事……江淮好像有些水患,等陛下召见完了户部和工部的两位尚书大人就会见你了。”
“多谢公公。”
方解抱拳道谢。
苏不畏点头微笑,从方解身边走过去的时候又停住低声说道:“你可以到那边林子里歇会,只是别胡乱走动。一会儿陛下处理完了江南的事,我自会去寻你。”
“多谢。”
方解再次抱拳施礼,看了看院子角落处说道:“我就在那边站着吧,不敢随意走太远。畅春园里贵人多,万一冲撞了不好。”
苏不畏赞许地看了方解一眼,然后急匆匆的离去。
……
方解走到小院的角落处,四下看了看见没人注意自己随即钻到一块假山石后面坐下来。一整天了就早晨吃了点东西,现在早就饿的前心贴后心。若是就那么在外面站着,他真怕自己会忍不住两腿发颤身子发晃。他身为斥候,挨饿其实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一天吃不上东西对他来说也不是扛不住,可这里不是樊固,在这里他得时刻恭恭敬敬的站着。
能找个地方休息会儿,何乐而不为。
假山石后面空间不大,紧挨着花墙。方解在石头上坐下来,听着肚子里越来越响亮的咕噜声无奈地叹了口气。反正皇帝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见他,他索性闭上眼靠着石头休息养神。大概半个小时之后,方解听到脚步声响起,他顺着假山石的缝隙看过去,就见苏不畏引领着两位身穿紫色官服的人快步走了过来。
他看到苏不畏朝自己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看似随意,但方解却感觉自己哪怕是在假山石后面,也没逃过那个阉人的眼睛。
等苏不畏三人进了木屋,方解再次靠在石头抬头看着天空。就这么无聊的坐了很久,一直到天色都黑下来他也没等到苏不畏来找自己。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声音越来越响,方解忍不住叹了口气心说也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木屋里面已经掌灯,能看到屋子里皇帝的影子映在窗子上。方解忍不住感叹,皇帝已经在那里坐了至少四五个小时没挪动地方,也够累的。
他左右看了看,见那些守在院子外面的飞鱼袍没人看向自己这边。他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没忍住,悄悄从石头后面伸出手,摸索了一会儿拽下来一根黄瓜。在衣服上胡乱擦了擦,尽量不发出声音的开始吃。
一根黄瓜下肚之后,反而更饿了。
吃完之后,他索性探出半个身子继续摸索。借着微弱的月光,一口气摘了三四根抱在怀里。
刚要吃,忽然听到又有脚步声传来。他吓了一跳,连忙将那几根黄瓜塞进衣服里。才藏好,就听见外面苏不畏的声音响起:“方解,陛下让你进去。”
方解用最快的速度将嘴里的黄瓜咽下去,整理了几下衣服后从假山石后面钻出来。他语气歉然的对苏不畏说道:“卑职竟是睡着了,请公公勿怪。”
苏不畏似笑非笑的看了方解一眼,嘴角上的笑意有些古怪。方解没看懂,但却知道这笑意绝对没有什么恶意。
跟在苏不畏身后,进了房门之后方解施礼道:“斥候队副方解,叩见陛下。”
“起来吧,朕忙着处理些朝事倒是让你在外面等的久了。过来这边,朕有事问你。”
方解起身,微微倾着身子走到里屋。然后对还没有离去的两位大人行礼,他弯腰的时候发现那两位大人的腿都在微微发颤。
也是饿的啊。
方解心里笑了笑,心说你们可没有黄瓜吃。
皇帝从矮桌上拿起一张纸递给方解说道:“这是今年演武院算科的考题,朕特意跟周院长要了一张来。这只是考卷中的一题,你看看如何解?”
原来皇帝还是要考究自己。
方解双手将那考题接过来,借着灯光看了看。
入夜掌灯,有蜡烛十根。先点第一根,燃尽后再点第二根,燃尽后再点三根,燃尽之后将所余蜡烛一并点燃,恰有风吹过,只有一根未熄灭,至天明,还剩下几根?
见方解微微皱眉,皇帝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这个问题在演武院的时候,几个大人物似乎没一个答对的。大部分将答案想的太过复杂,而想的太简单的又被这题面带偏了思路。
“四根。”
皇帝嘴角才勾起笑意,方解就给出了答案。
“嗯?”
站在他不远的两位尚书大人不约而同的看向他,皇帝笑了笑点头道:“看来朕给你这五门优异也不是作假,这么快就能说出答案倒是让朕没想到。”
方解心说这个没有脑筋急转弯的世界啊,真无聊。
就在这个时候,站在一边的工部尚书刘仁静肚子忽然很不争气的叫了起来。这位刚刚被皇帝狠狠骂了一顿的尚书大人,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掩饰脸上的尴尬。之前陛下责问他为什么淮水大堤已经修了一年,还挡不住水患的时候他吓得忘了饿。这会儿却控制不住,肚子里早就已经空空如也了。
“什么声音?”
皇帝侧耳听了听后问道。
“是臣……是臣的肚子。”
刘仁静红着脸回答道。
皇帝一怔,随即忍不住笑了起来:“朕倒是忘了,从中午到现在你们应该都还没吃过东西,朕也没吃过,你这肚子一叫朕也觉着饿了。苏不畏,让人送上些点心来先让他们垫垫,一会儿熬一碗米粥给朕送上来。”
“粥已经熬好热着呢,陛下若是现在吃,奴婢马上让人送上来。”
“那好。”
皇帝笑了笑道:“多盛几碗上来,莫让他们说朕小气。方解……你也留下,吃完了朕还有事问你。”
“不用不用,臣不饿,臣一点儿也不饿。”
方解下意识的摆手推辞,可就在这个时候,啪嗒啪嗒几声,藏在衣服里的黄瓜一根也没存住全都顺着衣服掉了下来。
一时间,屋子里变得特别安静。
皇帝忍不住睁大了眼睛,抬手指着地下那几根翠绿欲滴的皇宫问:“这是……什么?”
方解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俯身回答道:“陛下……此物名为……黄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