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方式,稍微有些恶心。
木三会把消息写在纸条上,借机藏在换香司的马车里。方解要想瞒住别人靠近换香司的马车也不是什么难事,而换香司名字好听,其实是倒马桶的。每天一大早,换香司的太监们会收集各宫的马桶,倒进马车的大木桶里,然后拉到长安城外的特定的地方倒掉。这些马车每天一早都会从东二十三条大街上经过,方解早就观察好了的。
吴一道那边很平静,方恨水那边也很平静,过了年之后好像不该平静的都平静下来,但方解却知道这或许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片刻安宁。尤其是吴一道,皇帝似乎还没有露出来要让吴一道将货通天下行交出来的意思,但那些大人们肯定已经坐不住了。吴一道闭门不见客,这就是一种态度。
等那些大人们的耐心耗尽,只怕暴风雨就会如期而至。
吴一道如何抵挡住那么多大人物的联手一击,方解不知道。不管皇帝会不会将货通天下行强行收归朝廷,那些大人物都绝不会放过吴一道。因为吴一道将他们也暴露了出来,而且吴一道似乎已经不受他们控制了。
似乎只有吴一道死了,他们的秘密才会随之烟消云散。
可吴一道会认命?
方解身边只有一个沉倾扇,所以他越发觉得自己的实力单薄。这个时候要想找到合适的帮手,又岂是想找就能找到的?然而方解似乎并不着急,因为他知道自己该跟谁去要人。
演武院第一天,教授们几乎没有授课,而是让学生们收收心,只是在校场上让学生们练习了射艺和玩乐性质的比试。没有人会主动挑战方解,他自己射空了一个箭壶的羽箭之后就离开了校场,去藏书楼找书看。方解对上次谢扶摇看的那本《万剑堂剑录方解》很感兴趣,他更感兴趣的是当年江湖上那样一个庞然大物怎么会说衰败就衰败了。
毫无疑问,万星辰是那时候武林最顶尖的存在。自他之后,再没一个人能被江湖上所有宗门心甘情愿的推为盟主。但这个人留下来的传说又太少了些,连最后的下场都不为人知。有人说他是前朝官府派的杀手杀了,但这一点得不到认同。以万星辰的修为,除非他不想活了,不然谁杀得了他?人们更愿意相信,万星辰是老死的。
而万剑堂那么辉煌,为什么留下来的东西反而是别人整理出来的?
比如这本《万剑堂剑录》,是某位不知姓名的江湖客所写。这个人似乎曾经和万剑堂的弟子有过交手,且不止一次。他将自己记下来的剑法整理,但毫无疑问这些东西也不过是万剑堂剑法的皮毛。
方解对剑法没有太大的兴趣,不如他对万剑堂和万星辰的兴趣大。
当然,他也希望自己能从万剑堂的剑法中悟出些什么。毕竟现在他会的太少,只有老瘸子的一式刀傍身。他这段日子以来不是和谢扶摇切磋就是在藏书楼看书,就是想自己揣摩出一路适合自己的刀法。
毕竟,他现在有了朝露。
……
藏书楼里看书的人并不多,那些世家子弟家学渊源,而且家中还有重金礼品来的修行者指点,除非是闲得无聊的时候才会来藏书楼看看。而军伍出身的学生,让他们沉下来性子看书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走进藏书楼的时候,方解很自然的将一包花生米放在门口的桌子上。那个已经老到头发胡子都白了脸上满是皱纹的教授会微笑着对他点头示意,这个老人家似乎也不能称之为教授,更像是一个杂工。
他每日就是打扫藏书楼,然后将学生借阅出去的书籍记下来。
看样子,没有八十岁也有七十五。但他的牙齿却很好,方解前几次来的时候发现他都在吃花生,所以方解再来,就会顺手从食堂买一包送给他。每次看到这个老人方解就想起自己前世的爷爷,也是这样老态龙钟可偏偏不服老。夏天傍晚的时候,他爷爷总是喜欢坐在门口,喝半瓶啤酒吃几颗花生米。
之所以只是吃几颗,是因为他爷爷已经没有几颗牙齿了。要想消灭掉送进嘴里的花生豆,不是一件容易事。
方解对那老人笑了笑,然后直接走到一侧靠窗的地方,就盘膝在底板上坐下,从书架上抽出自己看了一半的万剑堂剑录。
方解发现这本书里记下来的剑法都是大开大合走的刚猛凌厉的路子,若是稍加改变演化出刀法并不是难事。但这些剑法都不是完整的,断断续续。当初写这本书的那个江湖客,似乎也记得不是很清楚。
方解看了一会儿,闭上眼在脑海里幻想了一下这些剑法用出来是什么样子。然后将脑海里那演武的小人手里的剑换做直刀,再将那些剑法施展出来。这样冥思一段时间后,方解总是能找到一招半式适合朝露的刀法。
藏书楼里很安静,没几个人在看书。方解也似乎是没注意到,离他大概五米远的另一个书架旁边,马丽莲也坐在那里翻看着书册。她不时抬头看方解一眼,方解看不见她,她好像也不怎么失望。
而她手里拿着的,是一本太宗年间大将军李啸所著的兵书。
大隋惯用的制式横刀是纯粹的直刀,没有一点弧度。这和方解以前在电视剧里看到的腰刀不同,与前世东瀛人的刀有几分相似。但方解知道东瀛人的刀,也是学着唐直刀的样子改进的。这个世界中大隋的直刀和长剑的最大区别就在于,长剑是两侧开刃,而直刀是一侧,且直刀要更加沉重厚实。很多人都觉着,剑只是一件装饰品罢了,要杀人,还是刀来的更霸气爽快些。
朝露刀打造是以制式横刀为样子,比制式横刀稍微长了一些。已经到达了刀长的极限,若是再长一些,无论是挎在腰畔还是绑在背后,想要抽出来都会变得很费力。朝露刀没有刀鞘,或许从一开始那个打造这柄宝刀的人就想到了这一点。这么长的刀身,拔刀或是入鞘都不会灵活。
又或许,那个打造朝露的人也不希望刀鞘遮挡住朝露的锋芒。
方解一直看到日头西沉,起身活动了一下身体。把前些时候来藏书楼半路上捡来的一片枯叶夹在自己刚才看到的书页处,这个小动作让那个看管藏书楼的老人颇感兴趣。
“为什么干脆不折个书角?”
他颤巍巍的走到方解身边问。
方解笑了笑道:“我这个人有强迫症,折了书角我会睡不着觉。”
这自然只是玩笑话,但老人却点了点头认真地说道:“爱书的人才能从书里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年轻人,你找到了吗?”
方解笑着摇头:“没找到,但我不急。”
老人嗯了一声,转身回去,突兀的结束了对话让方解有些不适应,但老人如小孩,越老越是如此,所以方解也不在意。
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开藏书楼的时候,他忽然皱了皱眉。紧跟着,小腹里一股熟悉而又许久不见的剧痛突然冒了出来。那种绞痛根本不是人可以承受,方解的身子一歪,他伸手扶着书架却还是没有阻止自己倒下去的势头。
咣当一声,他的头狠狠的撞在地板上。
疼痛如山崩海啸一样到来,毫无防备的方解被迅速击倒。一瞬间,他的院服就被汗水打湿。他的四肢不由自主的蜷缩在一起,身子缩成了一团。他全身的肌肉开始绷紧变硬,硬的如同岩石。
他依稀听见马丽莲的惊呼,依稀看到有人朝自己跑过来。
但是很快,他就失去了意识。
第0222章 一日死生
这次小腹中的疼痛感觉比以往几次都要强烈的多,强烈到方解没有丝毫抵抗的余力。以前他曾经想过,如果在与人搏斗的时候这种疼痛忽然到来,自己的下场会是什么?答案只能是必死无疑。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方解都没有在体会过这种疼痛。他以为也就不会再来了,还庆幸过。
然而这次疼痛之猛烈,让他在昏迷过去之前如坠地狱。
方解还清晰的记得当初来长安城之前,在半路上的时候他问过沐小腰,修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沐小腰的回答是疼,每一次实力的提升都会带来一次身体上的煎熬。但是实力到了一定地步之后,这种疼痛也就变得微乎其微。但经常疼一次那是修行者的特殊待遇,方解很不解自己这样毫无修行之力的废柴怎么也会经历疼痛?
而且,远比修行者经历的那种内劲淬炼身体的疼痛要剧烈的多。
方解是个有足够毅力的人,他经历这几次疼痛都没有哀嚎出来已经殊为不易。若是换作别人,只怕反应要强烈的多。
手扶着书架倒下去的时候,方解甚至还想到幸好此时不是和敌人面对面,不然这次真的死定了。而在扑倒的时候,他几乎用仅存的可以死控制的力量,让自己朝着马丽莲的方向倒下去,他早就注意到了她在那里,也知道她肯定会帮自己。
一个人冷静到这个地步,或许已经变得可怕。
方解醒过来的时候闻到了熟悉的气味,于是他知道沉倾扇在自己身边。他缓缓的睁开眼,却发现这里不是自己的铺子,而是在演武院的宿舍。而坐在一边握着他的手的女子,确确实实是沉倾扇。
他试图坐起来却没成功,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
身体的虚弱超乎了方解的想象,这次剧痛带来的后果远超前几次。没有经历过这种强烈之极的痛楚,就无法理解方解此时的感受。他甚至错觉整个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他向手指发出动一下的指令,手指却没有丝毫反应。
这种感觉就是,方解觉得脑袋是自己,剩下的其他部位全都不是自己的了。
腿在那里,却不能动。
手在那里,也不能动。
他觉得自己还活着的证明,就是视觉听觉和嗅觉还在。
甚至,没有感觉。他闻到了沉倾扇身体上淡淡香味,却感受不到沉倾扇握着自己的手。所以从一睁开眼,方解就知道自己这次不好了,他的心忍不住往下一沉。
然后让他稍微踏实一点点的事就是,他还能说话。
屋子里除了他之外还有两个女人,另一个是女教授丘余。他先是看了沉倾扇一眼,然后求助地看向丘余。而丘余脸上凝重的表情,让他心里那种不好的感觉越发的清晰强烈。然后,一种汹涌澎湃的悲伤涌进方解心里,让他几乎难以把持。
经历了这么多,拼争了这么久。
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下场?
他不敢去想以后自己只能躺在床上的生活,那会是生不如死吧。
见他醒来,丘余走到床边坐下来。伸出手捏着他的脉门,过了一会儿后无奈地摇了摇头:“你现在应该是个死人才对。”
这句话,让方解的心沉到了谷底。
“为……什么?”
他听到了自己沙哑的声音,声音中透着恐惧和不安。
“你没有脉搏。”
丘余语气有些沉重:“从马丽莲背着你来找我的时候开始,我就发现你没有了脉搏。按照常理,你早就应该死了才对。我刚才听过,你也没有心跳。你也别问我为什么会是这样,因为我也没找到合理的解释。不只是我,只怕天下间没有人遇到过这样奇怪的事。”
“但你也不用难过。”
丘余理了理额前垂下来的发丝,眼神中又一丝疲惫:“因为你还没死,只要没死,就有希望。”
方解看向沉倾扇,发现她的眼神里也有悲哀。
他想哭,想要咆哮呐喊。可是终究只是苦苦的笑了笑,然后闭上了眼睛。他不想说话,不想再听到任何事。没有人可以体会他此时的伤感,这种真的变成了废人的感觉是如此的强烈。强烈到他甚至在问自己,为什么你还不死?
“我会想到办法的。”
丘余起身。
她看着方解认真地说道:“连我都没有放弃,你自己凭什么放弃?”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走了出去。
沉倾扇握着方解的手,眼神中的意味很复杂。心疼,悲伤,痛苦。她伏下来身子,脸颊贴着方解的手背:“丘教授说得没错,她都不曾放弃想要救你,你凭什么自己放弃?这里是演武院,一定有办法知道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丘教授托那个叫马丽莲的学生跑来铺子找我,让我来演武院守着你。她或许是担心有人趁着你暂时没有自保的能力伤害你,防人之心还是要有的。我本来就要跟着你的,你偏偏不许,我现在还不是来了?”
她让自己笑了笑,然后语气轻柔地说道:“其实也好,可以偷懒躺几天。”
方解喃喃的问了一句:“只是暂时的?”
“肯定是的。”
沉倾扇点了点头,用她的脸颊摩挲着方解的手背:“放心吧……无论如何我都会在你身边。以前你在樊固那三年,是小腰和大犬他们守着你。我守着的是一个假的你,但我依然守的很用心。现在他们都不在,终于是我守着你了。这间屋子就是你和我的世界,如果谁想走进来伤害你,我就杀了他……无论是谁。”
方解的眼角湿润起来,有一滴眼泪滑落。
夜色中,教授丘余快步走进藏书楼。
她告诉自己,一定可以找到办法,一定可以。
藏书楼里有浩瀚的书籍,她手里是一盏油灯。
这夜晚,或许三个人都将无眠。
……
当太阳从东方缓缓爬过长安高大的城墙,沉倾扇打了水帮方解洗了脸净了手。一夜没睡的方解假装从熟睡中醒来,已经冷静下来的他没忘了给沉倾扇一个干净的微笑。沉倾扇也笑了笑,显得那么美。
她出门倒水的时候,看见在不远处那个叫马丽莲的少女手里拎着一个食盒。马丽莲有局促的站在那里,或许是在犹豫该不该走过来。于是她招了招手,然后接过食盒很真诚的说了声谢谢。
这是沉倾扇第一次对人说谢谢。
马丽莲摇了摇头说:“他救过我两次,救的是命。”
然后她走了,没回头。
沉倾扇看着这个少女的背影,心里忽然有些羡慕。她回到屋子里,喂方解喝了一碗粳米粥,吃了一个素菜包。方解似乎食欲不错,眼神里也没了昨日的悲伤和绝望。但他瞒不住沉倾扇,沉倾扇知道他只是为了让她好过些。
“放心吧,我不会放弃。”
方解笑了笑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我就当是另一种锤炼好了,说不定一个时辰之后我就能自己站起来,然后抱着你在屋子里转个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