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渐渐远去,道观再次恢复平静。
……
山下。
崔略商捧着土盖在刘一能的尸体上,看到刘一能死不瞑目的表情吓得又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这可怎么办?万一被人查到了的话,我这一辈子的前程就没了。家父也不知道送了多少金银卖了多少人情才帮我寻到了进演武院的机会,我却自己把前程毁了……若是被家父知道,岂不要打断了我的腿?”
“出息!”
大犬白了他一眼微怒道:“人都已经杀了,你现在后悔后怕有个屁用?”
崔略商想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却抹了自己一脸泥土:“可这事终究是瞒不住的啊,不少人都知道我们五个结伴游览暮山。李缘他们说好了是为了给我践行才有这趟游乐,可若是只有我自己回襄城,他们四个却没回去,官府轻易就能查到是我杀了他们。”
“肯定是瞒不住的。”
方解把一具死尸拽过来丢进土坑里,看向崔略商说道:“这件事你也根本就没必要瞒着,一会儿把他们的尸首埋了之后你就即刻赶回襄城,明儿一早城门开了你就赶紧回家,如实对你父亲说清楚。这件事错不在你,而是李缘他们想杀你在先……你父亲自然会帮你想办法,我们在襄城外等你,到时候一起上路奔长安,也有个照应。”
方解一边埋土一边说道:“到了现在我也不瞒你,我不叫商国恨,也不是樊固城里做生意的行商。我是樊固城边军今年推荐往演武院参加考试的边军斥候,我叫方解。既然遇到也是咱们的缘分,你我同行,往演武院考试也算是有个照应。”
“你也是演武院的考生!”
崔略商大吃一惊,忍不住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遍:“你没骗我?”
“这事骗的过你?现在骗的过你到了长安还骗的过?”
方解笑了笑道:“干脆你也别插手这边的事了,现在就赶回襄城去吧。再有差不多两个时辰天就亮了,你骑马往回赶天亮恰好进城。回去就找你父亲商议,我估摸着当天你父亲就会尽快送你出城。”
“真的?”
崔略商忍不住担心道:“若是家父将我抓了扣下怎么办?”
“虎毒尚且不食子,你父亲肯舍得花大价钱让你考演武院怎么可能眼睁睁看你毁了前程,快去吧!”
方解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我保证不会有事。”
崔略商想了想方解说的也有道理,这地方他更是一刻也不想多待,索性起身,抱了抱拳说了一句再会扭头跑了。
等崔略商的身影消失不见之后,沐小腰从树杈上跳下来走到方解身边,认认真真的看了看方解,然后认认真真地问道:“你杀这几个人,不只是因为你想杀人对不对?”
方解点头:“对。”
“也不仅仅是如你所说帮那个呆傻货一次对不对?”
“对!”
方解再次点头,然后看向崔略商消失的方向语气平淡地说道:“我只不过是个小小的边军斥候,没有尊贵的出身,没有强硬的后台,即便到了长安城也必然多有磨难,举步维艰……襄城崔家虽然远不如博陵崔家那般底蕴雄厚多出朝廷重臣,可也是不折不扣的名门。有这样一个朋友在身边,总会省去一些麻烦。”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是在算计那呆傻货?”
大犬惊讶地问。
方解笑了笑:“我是在帮他,也是在帮我自己……不是么?与人行善,便是与己行善。这话好像也是佛宗的,但依然有道理。”
“若是有可能,再结交几个权贵做朋友才好。无论如何我这样的考生在长安城里也不会走的太平坦容易,能找到几个帮手我自然不会错过。我记得出樊固城的时候我和你们说过,三年前我靠你们和沉倾扇他们七个人,这三年我靠你们两个,但今后……我得多靠自己一些。”
“被你拎着腰带走了十五年。”
他看着沐小腰认真地说道:“也该自己走了,最好……能跑起来。”
第0040章 三人行 五人也行(上)
暮山道观,没几个人知道建于何年,也很少有人知道兴建者为何人。就连距离暮山不远的襄城百姓也不知道,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暮山上有一座道观的。有人说是八年前,有人说是十年前,还有人说山里本就有一这样一片房子,不知什么朝代遗留,根本就不是新建的。
但自从暮山上多了一群道人之后,来暮山游玩的人倒是越来越多。这道观里的道人们修行如何不为人知,但他们做生意的手段倒是一品一流。白米饭二十文钱一碗,荤菜五十文,素菜三十文,酒只有一种,五百钱一壶,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大隋富庶,一斗粳米也没多少钱。山上道观的白米饭就算再干净好吃,也绝对值不了二十文,五十文钱更是可以买好大一块猪肉,也不知道能做多少荤菜。可人家道观里的道人也说得清楚,这些肉蛋鲜菜都是从襄城运来的,还要搬到半山腰,所费的人力物力不是少数,所以卖这些钱也情有可原。
能住进道观里的多是达官贵人的家眷,不是谁家公子少爷就是谁家小姐夫人,自然不会在乎几十文几百文的小事,而且这暮山上开门做生意的只此一家别无分号,道人们想不发财都难。
道观这个名字,倒是应景。
就叫暮山观。
暮山观里有道人三十六,小道童七十二,杂役十一,规模算不得大,但秩序井然。
留着山羊胡看起来颇具仙风道骨的老道人道号出尘子,是暮山观的观主。但外人却很少知道,这暮山观里做主的却不是出尘子,而是很少露面的一位世外高人。便是道观里的道童和杂役,也很少见到这位高人。当然,出尘子那三十六个弟子还是知道这高人到底什么风范的。
他叫项青牛。
他每日都很忙。
他出身神秘惊人。
他和清乐山一气观的萧真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和京城皇宫里某位大人物也有不寻常的来往。据说他还有一个极为神秘身份更是尊贵的有些吓人的师兄,十年前云游而去便不知所踪。用项青牛自己的话说,他那个师兄也不知道在哪座山里降妖除魔的时候着了妖精的道,现在在某洞做压寨相公呢。
项青牛是他的名字,不是道号。
就连出尘子也不知晓,这个论辈分是自己师叔的年轻胖子到底有没有道号。事实上,若不是有一年他亲眼看见项青争揪掉了清乐山一气观萧真人一把胡子,他真不敢相信这个除了贪吃贪财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优点的家伙竟然是道门中人。而且还是道门中很……牛逼的那种人。
萧真人是道门领袖,清乐山一气观是道门圣地。虽然这几年武当山三清观的名号越来越响,可终究没办法和有萧真人坐镇的一气观相比。用项青牛的话解释就是,道门一气化三清,清乐山是一气观,武当山是三清观,所以一个一气观顶三个三清观。也不知道这般解释下来,道祖上天有知会不会动打雷劈死这个胖子的念头。
项青牛很忙,每天都很忙。
不过他要忙的事情倒是也简单,就两件,睡觉除外。
如果吃的实在太撑了就数数钱,如果数钱数的实在太累了就吃点东西。出尘子每次到了项青牛独居的小院,只要这个年轻师叔没有在睡觉,那就必然是在吃,如果没有吃,那么必然是在数钱。
项青牛曾经说过,贪财而不知道自己有多少财的人,那么早晚手里的财都会散尽。
项青牛看起来只有十五岁年纪,白白胖胖,其实他已经十九岁,正是九岁那年他二师兄离他而去。如果脱了那身道袍换上普通衣衫的话,谁又能想到他在大隋道门之中竟然有着极尊贵的身份?出尘子犹记得当年在清乐山的时候,当初萧真人有些低声下气的求着项青牛取个道号,项青牛就险些把萧真人的胡子尽数拔了。
“我就随二师兄姓项!而且我就叫项青牛,这样一听名字就知道我是他弟!”
“是师弟。”
萧真人纠正。
“师弟不是弟?”
项青牛又揪住萧真人一把胡子恶狠狠地问。
“自然是,自然是……师弟当然也是弟,谁说不是我跟谁急!”
萧真人被揪的吃痛,等项青牛松手之后忍不住叹了口气:“从小就和你二师兄关系好,他也真忍心丢下你不管!”
出尘子现在还清晰记得当初的这段对话,也在心里深深的记住了宁愿得罪师父也不能得罪小师叔。十年前他奉了师命云游四海开门收徒,最终选了暮山。四年前小师叔驾临暮山观,自此他就过上了暗无天日的生活。
据说他从清乐山下山之后不久,当时才九岁的小师叔也不辞而别。自此渺无音讯,不知道为什么六年后突然出现在暮山。当时出尘子不敢耽搁,连忙派人往清乐山送信。萧真人前后派了好几批人来请项青牛回去,可他就是赖在这里不走了。
后来萧真人捎来一句口信:“不回清乐山也可以,但不准再出走。”
项青牛撇了撇嘴对那传口讯的弟子说道:“回去告诉萧老头,六年前我身无分文走遍大隋也没能寻着二师兄,想来他是远走异域了。大隋境内修道之人身上没钱也能行走,可出了大隋道祖门下弟子远不如那些秃驴吃香,所以没钱是不行的。等我攒够了银子我就启程离开大隋,找到二师兄自然就哪儿也不去了。”
萧真人听到这句回话之后黯然一叹,道了一声痴子。
或许,这也能做项青牛的道号了。
……
项青牛睡醒了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他揉了揉朦胧的睡眼翻了个身想继续睡,可前院道人们诵读道德经的声音太大了些,于是他感觉很烦躁。道德经,混沌经,道祖说这三本书是道门子弟必修的功课,当然,项青牛除外。
听着前面的诵读之声他就来气,随即猛地坐起来下床,趿拉上两只鞋随手将洗脸的铜盆拎起来,光着膀子露出一身白花花的肥肉出了房门,走出小院大步流星到了前院后门,然后将那个铜盆奋力朝着端坐在首座的出尘子砸了过去。
咣当一声,清脆之极。
这一声脆响之后,屋子里诵读的声音顿时停了下来。再看时,出尘子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飞身到了道祖石像的后面藏着。
暮山观的主人从石像后面战战兢兢的露出头,小心翼翼地问:“师叔,有什么吩咐?”
项青牛说了一句还让不让人睡觉扭头就走,出尘子待项青牛身影消失之后这才从石像后面闪身出来,整理了一下衣服后面容严肃道:“诵读道德经是为了让你们感悟道祖留下的自然大道之法,这个……在于心诚而不在于声高……你们听春风无声,但是自然,春草无声,亦是自然,所以……”
“师父,我们晓得了!”
众弟子齐声说了一句,然后开始在心中默念。
出尘子满意的点了点头,心说果然都是可造之材。
项青牛回到自己的小院之后钻进被窝继续睡觉,上床的时候不小心碰落了一个铜钱,他立刻伸手捡了起来,放在嘴边吹了吹之后放好。在他木床一侧,堆着数不清的铜钱和银子银票,也不知道有多少数目。
当然,他自己是知道的。
看着那一堆钱财,项青牛喃喃自语道:“萧老头说无千金不能走天下,不知道要攒到什么时候才能有千金之数。我只在这里等五年,若是五年凑不齐千金我也要离开。二师兄走的时候应该也没带多少银子吧,他能走多远我自然也能走多远。”
说完这句他又摇了摇头:“我肯定不如二师兄走的远。”
说完这句话他觉得自己饿了,而且肯定会饿地睡不着。于是他再次光着膀子抖着一身肥肉起来,把桌子上昨晚剩下的熟肉和点心狼吞虎咽的吃了个一干二净。满足的拍了拍肚子,那一身肥肉如水波般荡漾开去。
吃饱了当然要睡觉,数钱这种事是体力活肯定要等休息好了再干。
没多久,鼾声如雷。
一个时辰之后,出尘子小心翼翼的出现在他门口,半个身子躲在门后,轻言轻语地说道:“师叔,还在睡么?”
项青牛翻了个身,继续睡。
“帝都里来了人,正在前面候着,您要不要见见?”
“又是萧老头找来的?不见!”
“这次不是……是皇宫里来的太监,带着陛下的圣旨,虽然说还是想请您参加今年演武院的考试,但这次不是观礼,而是监考。”
“皇帝派人来了?”
项青牛猛地坐起来,揉了揉眼睛说道:“皇帝派来的人?那还是应该去的……萧老头的话不能听,皇帝的话不能不听。”
出尘子长出了一口气,心里总算踏实了不少。他一直以为项青牛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现在看来幸好对皇帝还有着最起码的敬畏。
“二师兄以前说过,大隋皇帝的话必须要听,其他国的皇帝说话可以当放屁。既然是二师兄说的肯定有道理,所以这次我去。至于做演武院的监考……想来应该会管饭的吧?”
项青牛拎起衣服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道:“那我现在就要去帝都了,暮山观你好生管着,什么都可以缺,就是每个月的进项银子要是缺了数回来我跟你没完……另外,我屋子的钱有多少我知道的一清二楚,如果我回来发现少了一个铜钱我就拔光了你的胡子把你吊在前院房梁上打。”
“师叔放心……那个……前面的钦差还等着您呢。”
“让他先回去吧,我自己去长安就行了。”
……
项青牛下了暮山之后才发现自己竟然忘了带些干粮,才走了半日肚子里就饿得咕咕叫。本打算走到距离暮山不远的镇子去想办法搞些吃的,可他精确计算过之后发现,自己在距离那镇子一里半远的时候肯定会饿晕过去。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响动。他回头看,发现是一串大概六七辆马车。赶车的都是精壮汉子,一看就不是好人。尤其是第二辆马车上赶车的那个干瘪老头,甚至让他不自觉的有一种抵触之心。
正当他犹豫的时候,又看到马车的车窗都开着,不少样貌迷人的女子往外面张望,于是他彻底打消了讨要些食物的念头。在他看来那有个大酒葫芦的老头可怕,却远不如那些妖精般的女子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