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闻鼓而行,鼓息而止。
双方相加近百万大军在西平城外列阵以待,旌旗连绵数十里,铁甲连环如汪洋。
叛军大将军石磊回头看了一眼重骑簇拥着的李远山,眼神里有些别样的意味。李远山登基称帝立国大周,封他为肃国公,位列诸国公之首,武将之中爵位最高。虽然这爵位如儿戏一样,但他对这封号依然不满。
万岩松和周定国是李远山的亲兵出身,在石磊被视为七虎将之首的时候万岩松不过是个亲兵校尉,周定国不过是个旅率。李远山起兵之后,万岩松就被提拔为四品郎将,周定国为五品别将。
当初在满都旗偷袭左骁卫的那一战,第一个带兵冲进左骁卫营盘的就是万岩松,此战之后,他被李远山升为三品大将军,与石磊同列。
石磊追随李远山超过十五年,做四品郎将也做了超过七年,曾经他以为自己是李远山之下第一人,后来才明白李远山其实一直对七虎将有所提防。石磊知道,当初李远山起兵的时候七虎将确实都不太赞成,可最终不是都没有离开选择了追随吗。因为这个,李远山就开始培养新的亲信,这种转变让七虎将心里都不舒服。
这也是为什么到了现在,七虎将只有他石磊一个还站在李远山身边。
武奎兵败被杀,楚飞云在李远山称王之后不辞而别,殷破山孟万岁各领一军不再听李远山节制,七个人现在死的死散的散,再也没有聚首之日。
似乎是感受到了石磊的目光,身披重甲的李远山朝着这边看过来。石磊目光闪烁了一下,转过头看向别的方向。李远山在这一刻忽然觉得心里一愧,忍不住多看石磊几眼。七虎将现在只剩下石磊还跟着自己了,而自己是不是对他太过薄情?
这念头在李远山心里一闪即逝,一秒不到就消失无踪。
他看向对面隋军阵列,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将下令:“吹角,让石磊带兵五万进攻,左右两翼佯攻。”
随着他一声令下,呜呜的号角声随即响了起来。
石磊将思绪收回,往左右看了看自己的亲信将领点了点头,众人抱拳,脸色决然。石磊将手里的长槊往前一指,五万大军随即缓缓启动。
好天气,好场地。
好像今天特别适合决战。
石磊的叛军开始加速,没有配备骑兵的队伍整齐的向前移动,前冲的时候阵列一直还很整齐,由此可见石磊治军颇为严格。当初李远山拨给他的数十万人马,如今只剩下这五万人了,这些人都是在尸山血海中摸爬滚打过来的,其素质比起李家子侄率领的那些所谓精锐还要强些。
眼看着叛军进击,金世雄将令旗挥舞起来,前面布成箭阵的弓箭手齐刷刷的箭壶放在脚边,手垂下来的时候可以轻松抽出羽箭。瞭望手站在高处不断的打着旗语,下面的士兵则大声将叛军的距离报出来。
皇帝斜靠在铺了一层毯子的座椅上,一只手支着下颌眯着眼睛看着。
“很好。”
他淡淡地说了两个字。
苏不畏垂首道:“奴婢不懂军务,所以不知道陛下赞的这一句很好所指何事?”
皇帝微笑道:“朕将这差事交给了金世雄,最担心的便是金世雄没能忘了三年多前满都旗那一败。身为主将若是理智被心里的怨恨遮挡,那么他的指挥就会乱的一塌糊涂。朕刚才还担心金世雄会下令迎击,看他稳守朕才放心。这个时候,没必要去和叛军一对一的换命,那些叛逆的命不值钱,李远山的命也不值钱,冲上去迎战是不智之举,以强兵御弱兵攻势,然后伺机反扑,当立不败。金世雄领兵还是一如既往的稳妥,所以朕说很好。”
“弓箭手,射标箭!”
在前面指挥的弓箭手将领大声下令,最前面一排弓箭手在弓弦上搭上一支箭羽染成了红色的羽箭,远比一般羽箭要长也重些。仰弓抛射,一排羽箭整齐的送了出去。大约两百三四十步外,羽箭戳在地上,那一条波浪一样的红线清晰可见。
站在高处的瞭望手盯着那排标箭,看到叛军队列越过之后立刻舞动大旗。
“抛射!”
将军下令,箭阵随即发动。数万支羽箭密密麻麻的飞上了半空,画出一道漂亮的大弧线之后坠落下来。抛射的羽箭覆盖性的打击,落进叛军人群里就好像暴雨打在沙滩上一样,顷刻间就砸出来数不清的小坑。每一个小坑,都代表着一名叛军士兵中箭倒地。
“举盾!举盾!”
叛军将领大声的呼喊着:“跑起来,加速跑起来!让羽箭落在身后,快!都给老子跑起来!”
随着叛军士兵们发了疯似的往前跑,阵型开始变得散乱。但这种散乱并不是没有建制的散乱,而是为躲避羽箭而故意拉开的距离。没有足够多的盾牌,这个时候要是再密集的聚拢在一起往前冲,下场只能是更多的人被羽箭送进地狱。
“弩车!”
隋军将领将自己的右手高高举起来,然后猛的往下一压:“放!”
呼!
随着他一声令下,数百支重弩平着飞了出去,重弩的速度远比羽箭要快,盘索的力度远非人力可比。打击远处的敌人弓箭手要抛射羽箭才能形成杀伤,但重弩是与地面平行着向前疾飞。
薄铁为羽,精钢为锋。
手臂粗细的重弩一射过去就好像用镰刀割麦子一样将最前面的叛军齐刷刷的放翻一层,重弩的力度之大是盾牌完全抵挡不住的,就算是包了一层厚厚皮革的盾牌在接触的那一瞬间也会被重弩轻而易举的撞碎,至于盾牌后面的士兵则根本没有一分活路。
一支重弩击碎盾牌之后从叛军士兵的前胸穿了过去,在胸口上留下了一个碗口大的血洞,血洞四周还有数道向外延伸的伤口,那是重弩铁羽留下的痕迹。这种力度之下,叛军士兵身上的皮甲就好像一张窗户纸一样,一捅就破。
穿过叛军身体的重弩仅仅是被阻拦的减缓了一些速度,然后撞进第二个叛军士兵的身体里,弩锋将这个士兵的胳膊从肩膀处切了下来,还握着钢刀的手臂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的身子被撞的向后栽倒,哀嚎声立刻就响了起来。后面涌上来的士兵纷纷避让,但还是有人躲闪不及踩在这伤兵的身上。
他疯狂的喊着,却无法阻止来自同袍的践踏。
很快,他的呼喊声就淹没在人群中,逐渐失去了声息。
……
因为步兵的速度远不及轻骑,所以弓箭手们在敌人进入射程之后,可以从容的射出六箭,即便是最不济的人也能将五支羽箭送出去。石磊的五万叛军被箭雨一次一次的洗刷,冲在最前面的四五排士兵几乎没有一个人活下来。羽箭落下来打在盾牌上的声音连绵不绝,其中夹杂着中箭者的闷哼和痛苦的嚎叫。
叛军一层一层的倒下去,后面的人则立刻递补上来。对于进攻的一方来说,没有什么有效的手段来隔绝敌人羽箭的杀伤力,最有效的就是顶着盾牌往前急冲,能跑多快就跑多快。而冲在最前面的长枪兵和朴刀手则完全没有任何东西遮挡,他们对羽箭的防御完全依赖于身上的皮甲和运气。
作为行军速度仅次于骑兵的长枪手来说,要想在箭阵的覆盖打击下生存下来就只能低着头不管不顾的往前跑。
长枪兵的装备最为简单,只有上半身一件皮甲,而手里的兵器也是造价最低廉的。一条精工打造的长槊的造价,可以换几百条长枪。
牺牲了防御力的同时,换取了最快的速度。
号角声再次响起,朝廷大军这边开始变阵。弩车在发射了两轮之后就必须后撤,因为移动速度太慢不能冒险射出第三支重弩。而弓箭手也开始后退,将阵地交给同袍。这些士兵的素质虽然还不能和大隋战兵相比,但这一年来的厮杀也已经让他们成为合格的军人。弓箭手后撤的时候没有一丝混乱,成队列的向后退,两列之间留出来的空当能让后面的士兵尽快的递补上来。
短短两分钟之内就完成了变阵,随着长槊手和巨盾手的向前,弓箭手和弩车都脱离了危险。但他们不敢停留,一旦短兵相接之后弓箭手就必须撤到军阵的后方,不然会阻挡后续队伍对前阵的支援。
一人高的巨盾嘭的一声戳在地上,持巨盾的都是膀大腰圆的壮汉,他们将巨盾戳在地上之后就半蹲下来,两只手握紧了盾牌的把手,肩膀则扛着顶住盾牌。每一层巨盾后面是一排长槊手,他们将长槊搭在巨盾上面,随时准备着迎接敌人的撞击。
“杀!”
石磊挥动着横刀嘶哑着嗓子喊了一声,终于不再经受箭雨洗礼的叛军士兵明白这才是该拼命的时候,压抑了太久的叛军知道生死成败就在这一战,所以倒是爆发出来前所未有的勇气。
轰
叛军组成的洪流狠狠的撞击在巨盾组成的堤坝上,立刻就激荡起一片血浪。巨盾手承受的撞击可想而知,他们虽然身子在巨盾后面但却并不安全。一旦被撞倒,没有任何兵器身上也没有甲胄的他们,立刻就会成为敌人泄愤的目标。
长槊手不停的往前戳着,呐喊着,每个人的眼前都是一层血。他们不会去看对面敌人的面容,只是机械的将长槊不停的往外捅。仗打到现在还活着的人,已经没有多少还会被血肉横飞吓的呕吐或是屎尿失禁。
人命在这个时候,最没有价值。
随着叛军士兵越来越多的挤过来,第一层巨盾被推翻,没有兵器没有甲胄的盾牌手除了迎接敌人的刀锋之外,再也没有别的选择。而后面的隋军长槊手拼死抵抗,但他们没有退路很快就被洪流淹没。两个生死相拼的人抱在一起死去,就好像一对许久未见的老友拥抱一样,那么紧。
战场的主旋律,从来不曾变过。
死人
生命消逝,如此迅速。
第0500章 尸山血海的决战(上)
这是自开战以来叛军攻势最凶的一次进攻,明知道战败即死的叛军士兵们红着眼睛往前顶,无视自己身前倒下的一个又一个同袍。冲在最前面的长枪兵手里的兵器简陋,很多人因为用力过猛而将枪杆折断,他们只是一个瞬间的恍惚,就被站在巨盾后面的官军用长槊刺死。
太阳爬到正南的时候,阳光将血液的颜色照耀的更加鲜艳。
用人命堆积着往前行走,每一层盾阵前面都铺满了尸体。
一个看起来有四十几岁的叛军士兵瞧准机会从盾牌缝隙里将长枪戳进去,拔出来的时候带出来一股血流,但他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兴奋感,甚至没有任何感觉。他躲避着盾阵后面刺过来的槊锋,尽最大的努力延续着自己的生命。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小老乡,才十六岁的少年二毛被一槊戳翻,槊锋刺穿了他的大腿,血如泉涌。
这个少年哀嚎着倒地,用力的疯狂的挥舞着手里的横刀状若疯癫。见二毛受伤,平日里将二毛视为儿子的叛军士兵立刻冲过去,丢掉手里的长枪从后面抱住二毛往后拖,疯狂的少年不知道背后是谁,下意识的回手一刀刺进了叛军士兵的身体里。
叛军士兵愣住,慢慢的低头看着戳进自己小腹里的横刀,看着刀锋抽出来时候血如瀑布一样往外淌,看着肠子从伤口里挤出来挂在外面。一瞬间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红色,纯粹的血腥的红色。
“啊!”
二毛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伤了的竟然是刘叔,他吓得丢掉手里的横刀张着手不知所措的看着这个对自己百般照顾的中年男人。
“刘叔……对……对不起。”
“活着。”
中年男人咧嘴笑了笑,忽然身子一转挡在二毛身前,紧跟着两杆长槊几乎同时到了,狠狠的戳进中年男人的后背。两尺多长的槊锋轻易的刺穿了他的身体,从前胸冒出来的槊锋上还挂着血珠。而他的脸上,还挂着逐渐凝固的笑意。
“活着!”
中年男人尽力用最温和的语气说话,然后拼劲最大的力气将二毛往后推出去。脸色惨白的少年呆呆的看着扑倒在地上的同乡,心里的疼比腿上的伤痛还要浓烈。他下意识的挪过去,拖着中年男人的尸体往后爬:“叔……咱们回家,咱们不打仗。”
他艰难的往后挪动,地上留下一道血迹。
“往前冲!”
一个叛军队正冲过来踹了二毛一脚,眼神冷酷:“别他娘的装死,给老子往前冲,现在没时间哭,有本事去把杀了他的敌人干掉!”
见二毛依然呆傻的拖着尸体往后爬,这个队正大怒,一刀横扫砍在二毛的脖子上,人头立刻飞出去,噗的一下子,血雾从脖子里喷出来溅了那队正满身满脸:“后退者死!你们都给老子记住,今天若是不拼命,明天不只是你们都会死,你们的家人亲眷男女老幼一个也活不了!”
无头少年的尸体和中年男人的尸体抱在一起,两个人的血融合之后渗入大地。
旁边的叛军士兵听到叛军队正的怒吼之后,咬着牙继续往前冲用呐喊释放自己的兽性遮挡自己的恐惧,没人多看一眼倒在地上的那对尸体。远处,少年的头颅被后续跟上的士兵踢着到处乱滚,距离尸体越来越远。他却一直睁着眼,执着的看着这个他已经看不见的世界。血和尘土混合在一起在头颅外面裹了一层,那双曾经清澈的眼睛也变得黯然无光。
短短半个时辰,叛军用超过万人的死亡才向前推进了十几步远,四层盾阵被攻破,但官军阵列的厚度让他们心里生出来一种无力感。论装备,官军比他们要强,论斗志,官军也不输于他们,所以到了这一刻就看谁的勇气更持久。
石磊面无表情的看着手下士兵前赴后继的去死,然后机械的似的挥了挥手示意后队继续往前顶。叛军士兵的死伤人数远比官军要多,毕竟官军身前挡着坚实厚重的巨盾。若是放在以往,石磊绝不会眼睁睁的看着手下士兵们这样送死,但是今天,他甚至连话都不想多说一句。
他往两边看了看,发现两翼的进攻的叛军队伍还在试探,只有自己这一支队伍在疯了一样的往前冲。
不知道为什么,石磊竟然笑了笑。
“咱们走吧。”
他对身边的亲信护卫说。
“走?”
亲兵校尉不解:“大将军,咱们去哪儿?”
石磊摇了摇头:“不知道,但该是离开战场的时候了。咱们的人后力不足,李远山打的算盘只不过是用咱们的命来消耗隋军而已,都是弃子……不出意外的话金世雄要调派人马反击了。现在不走的话,等官军冲出来咱们就走不了了……李远山对我始终没有交心,这一战我已经尽力也算对得起他了。李家灭不可阻止,我没必要跟着他送死。天大地大,大不了隐姓埋名或是远走塞外……你们若是留恋乡土就找个地方藏起来,再也不要提刀了……记住!”
说完这句话,石磊拨马往阵外冲了出去。
他的几百个亲兵有些发愣,不理解大将军怎么突然就做出了这样的决定。石磊走了,没人指挥的叛军还有胜算?
他们犹豫了一会儿,互相打量着想从彼此眼神里找到答案。也不知道是谁先啐了一口,骂了一声李远山我操你八辈祖宗,然后转身追向石磊。其他人跟上去,其实没有人留恋这个战场。
就在他们刚刚脱离战阵的时候,官军那边传出来隆隆的战鼓声!
官军,反击了。
……
大将军金世雄一直盯着战事,看到叛军的进攻后继乏力之后立刻下令击鼓,早就准备好反击的士兵们将横刀抽出来,握的死死的。战鼓声一响起来,两翼的官军率先出击,如下山的猛虎一样将佯攻的叛军队伍压了回去。
憋足了劲今天将叛军彻底击败的官军士兵们嗷嗷叫着往前冲,士气如虹。两翼的叛军本来就是为了吸引官军兵力的佯攻,虽然防备着官军反扑可防备着并不代表能挡得住。撤到后面的官军弓箭手用一轮抛射拉开了反击的序幕,紧跟着无数的轻甲步兵潮水一样冲了出来。
两面的队伍如果都是洪流,对撞在一起的时候就看谁的后劲更足了。